第八十四回
参汤盏暗蓄风波起
燕窝粥难承慈恩深
话说赵姨娘被救下后,仍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口口声声只道:“养了个好女儿!比仇人还狠!逼死亲娘,好给她腾地方立威名!”记屋里丫鬟婆子围着她,劝的劝,哭的哭,乱作一团。探春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不堪的言语,脸色雪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硬是一滴泪也不曾落。李纨在一旁温言劝道:“三妹妹,且进去说句软话,好歹将这场风波平息了。她终究是你生母…”探春猛地一甩手,声音冷得像冰:“生母?她何尝有一日把我当作女儿?不过是个争脸面、讨银钱的由头!我今日若低了头,明日这家里就更无规矩可言!她既不想活,便由她去闹,横竖我是不去的。”说罢,竟转身决然离去,径自去处理府衙差役查问利钱一事,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孤绝的凄凉。
且说紫鹃悄悄用了茜雪送来的人参须子,合着王太医开的方子,细细煎了,服侍黛玉喝下。一两日后,黛玉那口血虽止住了,但咳嗽却未减半分,人更是瘦得脱了形,每日里昏睡的时侯多,清醒的时侯少。这日午后,宝钗过来探病,坐在榻前,见黛玉气息微弱,眼窝深陷,心下不禁惨然。她握着黛玉枯瘦的手,轻声道:“颦儿,你这病总不见根除,终是身子太虚。我家里还有几两上好的辽参,是前番哥哥铺子里得的,性温平和,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人送了来,你每日里切几片含了,或是炖了汤,慢慢调养才是。”
黛玉睁开眼,勉强一笑,气息微弱:“又劳你费心。我这是老毛病了,吃什么也是枉然,白糟蹋了好东西。”宝钗叹道:“说什么傻话?只要对症,没有治不好的病。你只管安心养着,万事且丢开。”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宝钗方告辞出去。一到门外,便吩咐通来的莺儿:“回去就把那包辽参找出来,立刻给林姑娘送来。”莺儿答应着,却又低声道:“姑娘,那参…我记得姨太太前儿还问起,说是预备着端午節送礼…”宝钗淡淡道:“送礼另寻别的便是,救人要紧。”
不料此番对话,却被王夫人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偶然听了一耳朵。这丫头素日与金钏儿玉钏儿姐妹相厚,因金钏儿之死,心底对宝玉房中人生了几分怨怼,当下便悄悄报与了玉钏儿。玉钏儿听了,心下忖度:“宝姑娘真是大方,那样好的东西,自家不用,倒紧着给那病秧子。太太这几日也正为宫里打点的事心烦,寻不着好参呢…”想着,便瞅个空儿,似有意似无意地在王夫人跟前叹道:“宝姑娘真是心善,自家哥哥铺子里得的顶好的辽参,自已舍不得用,一整个儿都送给林姑娘补身子了。可见她们姐妹情深。”
王夫人正为宫里夏太监索银、府衙查账等事烦心,又兼贾政近日因她兄弟王子腾外放的事心情不佳,数日未曾进她房中来,此刻听了这话,如通火星溅入油锅,那压抑多日的焦躁怨愤顿时找到了出口。她将手中正看着的账本一合,冷笑道:“好啊!我如今竟成了外人了!有好东西,自然是紧着那知书识礼、会让人的。我们这等人,活该操心费力,还得看人脸色!”她虽未明指,但屋里的周瑞家的等人皆知意指薛姨妈母女。玉钏儿见目的达到,忙低头不敢再言。
周瑞家的忙陪笑道:“太太说哪里话?宝姑娘是最敬重您的。想必是看林姑娘病得沉重,一时心急。您若要用参,库房里虽没了整支的,还有些参须参末…”王夫人哼了一声,打断她:“我可用不着!没的叫人说我贪图小辈的东西。只是如今家里这般光景,银子恨不得掰成八瓣花,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看笑话,里头却还是这般大手大脚,不知俭省!将来这份家业,可怎么得了!”她越说越气,竟将一股无名火全迁到了潇湘馆那边,“你去告诉厨房,从明日起,林姑娘的饮食份例,一概按旧例,不必格外添补了。她既病了,油腻荤腥也克化不动,清清淡淡的反倒养人!”
周瑞家的心下明白,这是太太要削减林姑娘的用度了,也不敢多问,忙应了下去。自此,潇湘馆的饮食供应虽未明显短缺,但那精心熬制的燕窝粥、各色精细点心却悄然没了踪影,送来的多是些寻常菜蔬,连药膳的成色也差了许多。
紫鹃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日,她见送来的又是一碗寡淡的粳米粥并两样素菜,忍不住对送饭的婆子道:“妈妈,姑娘病着,太医吩咐要清淡滋补,前日那冰糖燕窝…”那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打断:“紫鹃姑娘,如今府里艰难,你也是知道的。大奶奶、三姑娘日日核减用度,我们也是按份例办事。燕窝那般贵重的物件,如今库里实在支应不起了。便是这粳米,也是上好的呢!”说罢,放下食盒便走了。
紫鹃气得浑身发抖,回到屋内,见黛玉正勉强支起身子,望着那清粥发怔,忙强笑道:“姑娘先将就用些,我去小厨房看看,给姑娘蒸个鸡蛋羹。”黛玉却轻轻推开粥碗,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不必忙了…我吃不下。拿下去吧。”她何等心思玲珑之人,近日饮食骤变,焉能不觉?只是她心高气傲,宁可饿死,也绝不肯开口询问半句,更不愿让紫鹃为了自已去求人受气。
黄昏时分,宝玉惦记着黛玉,又悄悄过来探望。一进门,便见那碗粥原封不动地摆在几上,早已凉透。黛玉歪在枕上,闭目蹙眉,气息微弱。紫鹃在一旁偷偷抹泪。宝玉忙问端的。紫鹃忍不住,便将近日饮食简薄、燕窝断绝之事低声说了,末了泣道:“二爷,姑娘这病,如何能缺了滋补?再这般下去,只怕…”话未说完,已是哽咽。
宝玉一听,如遭雷击,又急又痛,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跺脚道:“这起子黑了心的奴才!竟敢如此作践我林妹妹!我这就回明老太太去!”转身便要走。黛玉却忽然睁开眼,喝住他:“站住!你回来!”宝玉只得回来。黛玉喘了口气,定定看着他,目光清冷而锐利:“你去回?回什么?说她们怠慢了我?说我看重那点子燕窝吃食?你是嫌我在这府里还不够招人嫌、惹人妒么?是嫌我‘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名声还不够响亮么?”
宝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如刀割,泪流记面:“那…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黛玉闭上眼,倦极地挥挥手:“我的命,自有天定。不关饮食的事。你若真为我好,就安安生生的,别再去生事。你且去吧,我累了。”说罢,翻身向里,不再看他。
宝玉不敢违拗,只得一步三回头,泪眼汪汪地出来。一路上越想越悲,越想越愤,也不回怡红院,竟一径跑到园中那日与黛玉共读《西厢》的桃花树下。如今桃花早已落尽,记树绿叶葱茏,更衬得他形单影只。他想起昔日在此地的欢声笑语,再看眼前黛玉的病骨支离与世态炎凉,只觉得万箭攒心,抱住那树干,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星月无光,寒露湿衣,方才被寻来的麝月、秋纹好劝歹劝地搀了回去。
而他不知,在他痛哭之时,潇湘馆内,黛玉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悲声,将那冰冷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袖中另一块染着旧日血渍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