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国营红星机械厂职工食堂。
大红喜字贴在油腻的窗户上,几桌酒菜刚摆齐,工友们正磕着瓜子说笑。
我穿着崭新的红呢子外套,胸别塑料红花,等着仪式开始。
我的新郎,红星厂的技术标兵、众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周卫国。
然而,仪式没开始,他人先进来了。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同样穿着红布褂子、低着头绞手指的女人——他新寡的表嫂,柳清月。
食堂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周卫国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愧疚和强硬的复杂神情:燕子,咱……咱们的喜事,缓一缓。清月她……她身子不方便了,得有人照顾。我想着,今天一并……一并办了,以后‘两头大’,不分大小。
轰!食堂里炸开了锅。
工友们面面相觑,车间主任老王的茶杯差点掉地上。
两头大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棱子掉在地上,清脆又扎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一把扯下胸前那朵碍眼的红花,狠狠摔在地上。
周卫国,我看着他瞬间错愕的脸,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北风,我高中毕业,学过数学,会算账。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跟你算笔账。
你表哥,边防英雄,为国捐躯,牺牲通知送到家里,刚满五个月零三天。
你表嫂柳清月,现在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你告诉我,我一步步逼近,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和柳清月瞬间惨白的脸,这孩子,是在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后面怀上的吗
死寂。
整个食堂,落针可闻。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爹沈铁山,是咱红星厂的老资格,最重信誉和公平。这顶绿帽子,太贵,我沈燕戴不起!
这婚,不结了!
另外,麻烦周技术员转告厂长,我猛地提高声音,让每一个字都砸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我爹牵线、沈家帮忙垫付外汇券才搞来的那批进口精密车床订单,还有答应给厂里技术科更新的全套绘图仪器和那五十吨计划外的特种钢材指标——统统作废!
你们的‘情深义重’,自己想办法搞外汇券、搞批条去吧!
1.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铁锤,砸碎了食堂里那点虚假的喜庆。
刚才还嗡嗡议论的人群,此刻死一般寂静。
只听见柳清月压抑的抽泣和铁壶越来越尖的啸叫。
周卫国的脸,从错愕到震惊,再到一片铁青,只用了短短几秒。
沈燕!你胡咧咧什么!
他压低声音,带着厂里技术骨干惯有的训斥口吻,今天是啥日子!别在这儿发疯丢人!
我笑了,眼底却结了冰霜。
发疯
我上前一步,目光直刺向他,也毫不避讳地落在他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柳清月身上。
她穿着件半新的红布褂子,比不上我的呢子外套,但那昭然若揭的意图,足够恶心。
周卫国,我沈燕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沈家嫁女,三转一响,外加五百块压箱底的现钱,在这厂区宿舍楼里也是头一份。
我以为我买的是一个技术标兵的前途,一份厂里人羡慕的体面,一个未来工程师夫人的名号。
却没想到,买来的竟是当众羞辱,和一个不知廉耻的‘两头大’!
我的视线,最终钉在了柳清月那微微隆起的、用宽大褂子也遮不住的小腹上。
更没想到,这附赠的‘大’,还自带一个爹没着落的遗腹子!
周卫国,是你当我傻,还是觉得全厂的人都跟你一样,连最简单的月份加减都不会算
五减三,等于二!
你表哥牺牲两个月后,他的新寡遗孀,怀上了你的孩子!
周卫国,你们老周家的门风,真是让我沈燕开了眼!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冰的钢钉。
我不哭不闹,只是在陈述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一个足以把他们钉死在厂区流言蜚语耻辱柱上的事实。
柳清月哇的一声哭出来,柔弱地往周卫国身上倒:卫国哥……我……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家……
周卫国扶住她,看向我的眼神终于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够了!沈燕!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清月她一个寡妇,还不够苦吗!我周卫国是个男人,得负责任!我念着咱俩的情分,才没委屈你,让她‘两头大’,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几乎被他这无耻的恩赐气笑。
我的不知足,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转身,对着旁边早已吓傻的司仪和几个帮忙的邻居婶子,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
走,回家。
把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还有那五百块压箱钱,一件不少,给我搬回去!
从今天起,我沈燕和周卫国,婚约作废,一刀两断!
说完,我不再看那对男女一眼,拨开人群,挺直脊背,大步走出食堂。
周卫国的老娘,那个一向在厂区横着走的周婶子,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我背影尖叫:反了天了!沈燕!你今天敢走,以后就别想再踏进周家门一步!
我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周家的门槛太高,我怕脏了我的鞋。
至于以后放心,就算你们八抬大轿来请,我沈燕也嫌那地方晦气!
身后,是周卫国气急败坏的怒吼。
而我,迎着宿舍楼走廊里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坚定。
那辆扎着红绸子的二八自行车,成了最刺眼的笑话。
这场轰动全厂区的婚事,彻底沦为了一场天大的闹剧。
而我沈燕,就是亲手砸碎这场闹剧的人。
2.
回到自家筒子楼,脱下那件红呢子外套的那一刻。
我爹沈铁山,厂里的老八级钳工,退伍老兵,已经沉着脸坐在了饭桌旁。
他没问我一句,只是把搪瓷缸子重重顿在桌上:燕子,干得好!没丢咱老沈家的人!
我眼眶一热,硬生生憋了回去。
爹,女儿给您和沈家丢人了。
放屁!
我爹一拍桌子,眼珠子瞪得溜圆,是周家那小兔崽子欺人太甚!我沈铁山的闺女,金疙瘩一样养大,能让他们这么糟践!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心疼,更是同仇敌忾的决绝。
燕子,你只管撒开手干!天塌了,有你爹这把老骨头给你顶着!
我点点头,心里的憋闷和委屈瞬间被一股熟悉的、在供销社跟人砍价抢紧俏货时才有的冷静取代。
我喊来隔壁屋的我发小,也是厂办的小干事,陈刚。
刚子,帮我跑两趟。
第一趟,去厂办。用我爹的名义,写个情况说明,把事情原原本本写上——周卫国生活作风败坏,与寡嫂通奸,乱搞男女关系。盖上我爹的私章,直接送厂长办公室和厂工会!要留底!
第二趟,
我眼神冷得像冰,去邮局,拍加急电报,给我爹在南方特区跑业务的老战友张叔。
电文就写:周家背信弃义,毁婚欺辱燕子。原定由他担保、沈家垫付外汇券的那批进口车床订单,即刻取消!承诺帮红星厂搞的那批绘图仪器和特种钢材指标,全部作废!让张叔马上通知港城那边停止发货!
陈刚和我爹都愣了一下。
我咬着牙解释:爹,刚子。咱们撤单撤指标,是私怨。但厂里生产任务完不成,影响的是国家任务。不能落下‘因私废公’的帽子。让张叔跟港城那边说,车床和仪器可以转卖给其他急需的国营厂,价格好商量。钢材指标让张叔想办法转给更需要的大厂。咱们不赚这钱,但也不能让红星厂沾光!还要让厂长知道,没有我爹的面子和张叔的路子,他红星厂想搞点计划外的好东西,门儿都没有!
这釜底抽薪的一招,还要加上一道阳谋。
我不仅要断了周卫国攀技术高峰的梯子,还要让全厂都知道,他和他那个破家,离了我沈家,啥也不是!
我爹听完,沉默地抽了口旱烟,烟锅在桌腿上重重一磕。
中!就这么办!干净利索,一箭双雕!刚子,赶紧去!
命令,像插了翅膀。
当天下午,盖着沈铁山私章的情况说明就送到了厂长案头
。据说厂长看完,气得把搪瓷杯摔了,直接把周卫国从技术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当场停了他在精密车床调试项目上的工作。
周卫国起初还梗着脖子:厂长!沈燕她就是耍脾气!过两天就好了!她离不开我的!
厂长气得又是一拍桌子:蠢货!你毁的是你自己!是厂里争取部里重点项目的希望!滚出去!
此时的周卫国,还不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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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南方特区,港城码头。
一艘挂着港旗的货轮即将靠岸。
红星厂技术科长老李正焦急地搓着手,看着电报员刚刚送来的加急电报。
怎么回事张经理那边不是确认今天到货吗没有这批车床,下个月部里的验收组来了,咱们的新产品拿什么试制
一个办事员满头大汗跑过来:李科长!不好了!港城那边来电话,说张经理紧急通知,货物转运了!不发给咱们了!
李科长大惊失色:什么搞什么名堂!这是国家急需的设备!
他抢过电报抄报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协议终止,因周卫国个人问题,担保失效。货物另售他厂。
短短一行字,像一道炸雷劈在李科长头上。
他瞬间明白了,厂里出大事了!
周卫国那个兔崽子闯大祸了!
快!快打电话回厂里!找厂长!十万火急!
李科长知道,没了这批关键设备,他们技术科苦心钻研几年的项目,立刻就成了空中楼阁,别说评优评奖,在部里都要抬不起头!
厂里,红星机械厂。
周卫国被厂长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停职,在家写检查。
他躺在床上,心里憋着火。
他觉得只要自己去沈家认个错,说点好话,沈燕心软,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沈燕的回心转意,而是从南方传来的、如同催命符一样的坏消息。
当厂长接到李科长的长途电话,得知设备没了、指标飞了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扶着桌子,看着窗外热火朝天的车间,声音都在抖:周卫国!周卫国人呢!把他给我叫来!
周卫国被叫到厂长办公室,看着厂长那张黑如锅底的脸和桌上的电报抄报纸,心里咯噔一下。
厂长……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厂长把电报纸狠狠拍在他脸上,设备没了!钢材指标没了!部里的项目眼看完蛋了!周卫国!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篓子!你这是要让咱们厂在全国兄弟单位面前抬不起头!要让咱们厂几百号人年终奖泡汤吗!
周卫国彻底懵了。
他以为这只是他和沈燕的感情纠纷,却没想到,沈燕父女的反击,如此精准、如此致命!
她不是在耍脾气,她是在断他的前程,是在挖厂子的墙角!
与此同时,厂工会也收到了沈铁山的情况说明。
工会主席立刻召开紧急会议,鉴于周卫国严重的道德品质问题,决定上报上级工会和主管局,建议撤销其技术标兵称号,并给予严厉处分。
厂区公告栏上,贴出了对周卫国的处分通知——留厂察看一年,取消当年所有评优评奖资格,调离技术岗位,下放三车间劳动锻炼。
曾经风光无限的青年才俊,一夜之间,成了人人指点的反面典型。
4
周卫国被下放到三车间当钳工学徒的那天,天阴沉沉的。
没有同事相送,只有车间主任老刘板着脸,塞给他一套油腻的工装和一盒粗糙的饭票。
老解放卡车把他连人带铺盖卷拉到满是油污和铁屑的三车间门口。
他抱着铺盖卷,失魂落魄地路过厂区家属楼。
他忍不住抬头,望向沈家那扇熟悉的窗户。
窗户开着,他看到沈燕穿着一件干净利落的蓝布工装,正伏在桌上写写画画,侧脸平静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弯下了腰。
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他的未婚妻。
他亲手砸掉的,是自己金光闪闪的前程,是老周家在厂区挺直腰杆的底气。
而此刻的沈燕,在做什么呢
她正在家里的小饭桌上,对着一张摊开的中国地图和几张皱巴巴的报纸,跟我爹和张叔从特区打来的长途电话里热烈地讨论着。
爹!张叔那边说,那批车床转手给邻省的机床厂,不但没亏,还赚了点差价!还有那批绘图仪器,有个大学实验室高价要了!张叔问这笔钱怎么办
我爹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咋办燕子说了算!那丫头心里有谱!
我拿起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坚定:
张叔!钱您先拿着!我有个想法!特区现在是不是什么都缺特别是日用品咱们能不能用这笔钱当本钱,让您帮忙在特区那边弄点电子表、尼龙布、还有那种能放磁带的录音机运回咱这北方小城来卖
电话那头,张叔有点迟疑:燕子啊,这……这算不算投机倒把风险可不小!
我斩钉截铁:张叔!政策我研究过!这叫搞活经济!南方都在搞!只要东西好,价格公道,群众需要,就不怕!风险大,利润也大!总比把钱存银行吃利息强十倍!
我爹的面子,您的关系,咱们沈家吃苦耐劳的本事,这就是本钱!咱们不去抢计划内的东西,就做这计划外的补充!我就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
我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陆路运输太慢,成本高,您看看能不能找找关系,走铁路集装箱或者联系跑长途的私人车队我这边负责在厂区周边和市里找门路销货!
咱们沈家,不能让人看扁了!这条路,必须走通!
张叔和我爹都被我这大胆的想法震住了,但听着我条理清晰的分析,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也上来了。
中!丫头有志气!叔陪你赌一把!张叔在电话那头拍板。
爹支持你!大不了老子这八级工不干了,跟你去南方摆摊!我爹也豁出去了。
在我的主导下,沈家开始了一场豪赌。
我们拿出所有积蓄加上张叔那边赚的钱,张叔在特区找港商拿货,我爹利用厂里的人脉联系运输,我则开始偷偷在厂区家属院和市里的自由市场物色可靠的下线。
第一批电子表、尼龙袜和几台双卡录音机,像一股新鲜的旋风,迅速席卷了沉闷的小城。
利润,远超我们想象。
没有人知道,这条从南方特区延伸过来的地下商路,未来会给我,给沈家带来什么。
但我知道,当我放弃依附于一个男人和一个铁饭碗,转而将目光投向汹涌澎湃的改革浪潮时,我的人生,已经彻底转向。
我不要做技术标兵的夫人。
我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5.
在我忙着在计划经济的夹缝中寻找商机时,关于周卫国和柳清月的消息,也像长了腿一样在厂区流传。
周卫国自身难保,柳清月这个两头大自然成了泡影。
周家老娘本就嫌弃她克夫,如今更视她为害了儿子的扫把星。
柳清月被撵回了周家老屋那间漏雨的偏房,名义上养胎,实则被严密看守,连门都很少出。
据说,她每天吃的就是咸菜疙瘩棒子面糊糊,连周家养的鸡都比她吃得好。
周家老娘更是隔三差五就去她屋里骂街,声音尖利得半个厂区都能听见。
丧门星!克死我大侄子还不够!又来祸害我儿子!
要不是你肚子里那块孽种肉,早把你轰回你那个山沟沟里去了!
还想当‘大’呸!等孩子落了地,你赶紧抱着滚蛋!
柳清月那套楚楚可怜、以柔克刚的把戏,在泼辣蛮横的周老娘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她只能每天以泪洗面,盼着周卫国能翻身,把她接出去。
可惜,她盼不来周卫国的翻身。
却盼来了让她彻底沦为厂区笑柄的报应。
孩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
这孩子,眉眼之间,竟有七八分都像极了周卫国。
这下,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扯得粉碎。
叔接嫂这种事,在相对闭塞的厂区,是顶顶不要脸的丑闻。
更何况,还有我当初在食堂算的那笔时间账。
五个月牺牲,三个月身孕。
铁证如山。
柳清月,成了厂区妇孺皆知、不知廉耻的破鞋。
周家,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
周卫国他爹,那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气得中了风,瘫在了床上。
而柳清月,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就被周老娘打包扔回了她那个偏远山村的娘家。
她娘家穷得叮当响,当初把她嫁给周家表哥就是图点彩礼,如今见她成了烫手山芋,自然也没好脸色。
她从此过上了吃不饱穿不暖、受尽村人白眼的苦日子。
这就是她想要的照顾和名分。
一个用背叛和谎言换来的,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名分。
可悲又可笑。
6
时间一晃到了1987年冬。
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
三车间里,没有技术科办公室的暖气,只有几个烧得半死不活的煤炉子。
周卫国穿着脏兮兮的棉工装,笨拙地跟着师傅学锉零件,手上磨出了血泡,又被冻得裂开口子。
长期的体力劳动和憋屈,让他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更让他抬不起头的是,厂里因为当初失去了关键设备和技术骨干,那个部里的重点项目黄了,导致厂子效益下滑。
年底福利缩水,奖金更是少得可怜。
工友们私下里抱怨,矛头多少都指向了他这个始作俑者。
就在这时,厂里接到一批紧急的军工配件生产任务,精度要求极高,时间紧迫。
三车间主任硬着头皮推荐了曾经的技术骨干周卫国,让他戴罪立功,协助技术科攻坚。
周卫国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重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技术员工装,回到了熟悉的图纸和机床旁,熬了几个通宵,总算找到点门路。
他憋着一股劲,想在这次任务中翻身。
任务进入关键装配阶段,需要一种特殊规格的高强度弹簧垫片,厂里库存不足,急需补充。
这种垫片是计划外物资,需要特殊批条和外汇券才能快速买到。
采购科的人急得团团转,最后有人提了一句:听说……市里新开的‘南风贸易公司’,路子特别野,专搞紧俏货,要不……去问问
采购员老王硬着头皮找到位于市中心一处门脸的南风贸易。
当他看到坐在明亮办公室后面,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套裙,短发利落,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工作的女经理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沈……沈燕!
我抬起头,看到是老王,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王叔,稀客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老王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急需那种特种弹簧垫片。
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电话,熟练地拨了个号码:小张,查一下库房,特种型号XXX的弹簧垫片还有多少……嗯,好。红星厂老王叔在我这儿,他们要一批,按老规矩,优先供货,价格……就按上次给省城机床厂的价格走。尽快安排人送过去。
放下电话,我对老王说:王叔,半小时后库房派人送到厂里。账回头再结。
老王千恩万谢,忍不住感慨:燕子……哦不,沈经理,你……你这真是出息大发了!
我笑笑,没接话。
眼光扫过老王手上拿着的配件清单,落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技术指导:周卫国。
我的笑容淡了些。
王叔,东西我给你们,是看在厂里老师傅们辛苦的面子上。但话我得说在前头,
我看着老王的眼睛,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贵厂那位借调的技术指导,技术能力……恕我直言,似乎不太稳定。上次搞砸了部里的项目,让厂里损失不小。这次军工任务非同小可,你们……还是要多留点心,别重蹈覆辙。
老王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连连点头:是,是,沈经理提醒得对!我们一定注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周卫国最后的翻身机会。
但我知道,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足以让厂领导心里打鼓,给他套上沉重的枷锁。
7.
军工任务最终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没有大的纰漏,但也谈不上出色。
周卫国期盼的戴罪立功、重回技术科并没有实现,他依旧留在三车间。
而南风贸易在这次任务中展现的高效率和可靠货源,却让它在市里名声大噪。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不再局限于倒腾电子表和尼龙袜。
我注册了正规公司,拿到了部分商品的专营许可,建立了稳定的进货和销售渠道,甚至开始涉足小型机械设备的引进和维修。
一次市里组织的优秀青年企业家座谈会上,我被邀请发言。
坐在我旁边的,有国营大厂的厂长,也有政府部门的领导。
当我清晰地阐述个体经济对国营经济的补充作用,并提出几条关于改善本地投资环境的建议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会后,分管经济的副市长特意走过来跟我握手:小沈同志很有想法嘛!年轻有为!市里就需要你们这样敢闯敢干、又有头脑的年轻人!
很快,南风贸易被评为了市先进私营企业,我也成了市工商联的委员。我的社会地位,悄然发生了巨变。
曾经那些在背后嚼舌根,说我被周家甩了嫁不出去的厂区妇女,如今见了我,都带着几分讨好和敬畏,客气地叫我沈老板或沈经理。
因为她们知道,她们丈夫车间发的劳保用品(肥皂、手套)、家里孩子穿的时髦运动鞋,甚至过年想买点稀罕年货,可能都得找我沈燕的门路。
我不要做谁的夫人。
我要做这片土地上,掌握资源和话语权的人。
8
1988年,厂里效益愈发艰难,开始了第一批优化组合。
周卫国虽然技术底子还在,但背着处分,又因为当初的事得罪了不少人,成了第一批被组合掉的边缘人物。
每月只能领几十块的基本生活费。
他彻底垮了。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跑到南风贸易公司门口等我。
那天,我正送几位南方来的重要客户出来,谈一笔大单子。
他缩在公司对面街角的电线杆后,看到我穿着米白色的风衣,笑容得体地与客户握手道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等我送走客户,他冲了出来。
沈燕!他嘶哑地喊着。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几年不见,他苍老落魄得几乎认不出。
燕……燕子……他嘴唇哆嗦着,想靠近,又被我的气势和旁边警惕的保安吓住。
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就像看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汉。
周卫国同志,我语气疏离,我很忙。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去找街道办或者厂工会。保安,请这位同志离开。
说完,我转身走向公司大门。
沈燕!他不顾保安的阻拦,嘶吼起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帮帮我……给我口饭吃……
他的哭喊,引来了路人的侧目。不少人认出他,指指点点。
哟,这不是红星厂那个周卫国吗
还有脸来找沈老板当初食堂里那事多丢人!
就是,现在知道求人了活该!
我脚步未停,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稳定。
悔恨
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就是失败者迟来的悔恨。
周卫国,你的悔恨,于我沈燕,毫无价值。
9
时间步入九十年代。
我的事业版图持续扩张。
我抓住国企改制的浪潮,低价收购了红星厂一个濒临破产的附属小厂,利用我的销售网络和灵活机制,将其改造成专门生产市场紧俏零配件的新星机械厂,生意红火。
我资助了家乡小学的翻新,在市里设立了沈燕助学金,帮助贫困家庭的女孩读书。
我的名字,沈燕,成了这座北方小城里一个响当当的传奇。
至于周卫国
听说,他后来跟着几个老乡去了南方工地搬砖,勉强糊口。柳清月带着那个越来越像他的儿子,在老家艰难度日,两人几乎没有联系。
偶尔,会有从老家出来的人提起他,说他喝醉了酒,总念叨着当年食堂……沈燕……我对不起她……
但那也只是一声叹息,或者一句鄙夷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像拂去肩头的一粒尘埃,再也无法在我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你我终非同路人。
你在泥泞中挣扎余生。
而我,早已站在时代的潮头,俯瞰着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