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裹挟着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口鼻间尽是淤泥与腐殖的腥气。
谢知意猛地睁开眼。
不对!
这刺骨的寒冷,这挣扎的无力感……分明是十五岁那年,她被庶妹谢婉容失手推入侯府后园的寒潭!
她不是已经病死在那个冷寂的别院了吗临死前,那个她避如蛇蝎的男人,身披缟素,踏破门槛而来,猩红着一双眼,不顾一切地将气息奄奄的她拥入怀中,那滚烫的泪灼痛了她冰凉的肌肤……
裴珩!
念头急转只在刹那,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划动双臂。视线混乱中,岸上谢婉容那张写满惊慌与恶毒的脸一闪而过。
而更远处,一道玄色身影正疾步穿过月洞门,颀长冷峻,不是裴珩又是谁!
电光石火间,谢知意放弃了原本挣扎上岸的路线。她猛地呛咳出几串水泡,身子一软,非但不再向上,反而像是力竭般,任由自己朝着水下沉去,方向却微妙地一偏,正正对着那岸边人影即将踏足的位置。
救…命……她发出微弱的、足以令人听见的呜咽,长发如水藻般散开。
噗通!
重物入水声响起,巨大的力道破开水面,下一刻,一只铁臂箍住她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将她带出水面。
空气涌入肺腑,谢知意剧烈地咳嗽着,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却毫不犹豫地伸出冰凉的手臂,紧紧环住了来人的脖颈,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那带着冷冽松香气息的坚硬胸膛。
怀抱的主人身体骤然一僵。
谢知意能感觉到那肌肉瞬间的绷紧,如同磐石。她仰起头,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长睫湿濡,粘在眼睑上,更显得脆弱堪怜。她望着裴珩那张线条冷硬、此刻却明显有些无措的脸,气若游丝:多…多谢将军……
裴珩低头,怀中的少女轻得像一片云,又软得像一汪水。夏衫单薄,被水浸透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属于少女的玲珑曲线。湿漉漉的衣料下,甚至能隐约窥见底下细腻肌肤的色泽和肚兜细细的带子。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视线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耳根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一层薄红。没有任何迟疑,他单手解下玄色绣暗纹的披风,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地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那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那股凛冽的松香,将彻骨的寒意与周遭所有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姐姐!岸上的谢婉容此刻才像是猛地回过神,尖声叫道,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被抢了风头的嫉恨,你、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竟故意摔进外男怀中!这若是传出去,我们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算计好了一切,要让谢知意衣衫不整地狼狈落水,被下人们看去,坏了名节。却独独没算到会杀出个裴珩!更没算到一向矜持怯懦的谢知意,竟会主动投怀送抱!
裴珩抱着谢知意,一步步踏上岸边。他周身那股在沙场浴血沉淀下来的煞气仿佛凝成了实质,目光如冰刃般扫向谢婉容。
谢婉容被那眼神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强撑着开口,声音却低了许多,带着委屈:裴将军,您千万别误会,姐姐她定然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一时吓坏了,才失了分寸……
她这话,看似解释,实则句句都在坐实谢知意行为不端、故意投怀。
谢知意裹在温暖的披风里,轻轻拽了拽裴珩的衣襟,声音细微发颤,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妹妹为何要推我……我方才,明明感觉背后有人用力……
裴珩的目光瞬间更冷了几分。
谢婉容脸色唰地白了,尖声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推你!分明是你自己没站稳!你休要血口喷人!她急得转向裴珩,将军,您看她!自己行为失当,还想污蔑于我!
裴珩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推没推,裴某眼未瞎,自有判断。
他声音低沉,带着金铁般的质感,砸在每个人心上。
至于扑进我怀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怀中少女湿发下微红的眼眶,再看向谢婉容时,已是一片冰封的戾气,莫非二小姐觉得,我裴珩,配不上做侯府的女婿
谢婉容彻底僵在原地,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男人这句话而凝固了。
裴珩不再看她,打横抱起谢知意,大步朝着侯府内院走去,丢下一句冷硬的吩咐:去请太医。通知侯爷和夫人,小姐落水受惊。
他的步伐稳健,怀抱箍得有些紧,却异常安稳。
谢知意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一声声,敲击着她的耳膜。
前世,她厌他周身煞气,怕他冷峻寡言,更听信他人挑拨,以为他求娶自己别有所图,对他从未有过好脸色,直至家族倾覆,她病困离世,才看透谁才是真心。
而他,竟为她终身不娶,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这一世,她不会再错了。
裴珩将她送入闺房,太医嬷嬷们立刻围了上来。他转身欲走,衣角却被人轻轻勾住。
回头,对上谢知意氤氲着水汽的眸子。
将军,她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依赖,你的披风……等我洗净,再还你。
裴珩深深看了她一眼,只道:好生歇息。
语气依旧生硬,却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当夜,侯爷夫人来看过一次,语带试探。谢知意只垂着眼眸,轻声重复:若非裴将军,女儿怕是已殒命寒潭。将军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翌日清晨,天色方亮。
侯府正厅,一家人才刚用过早膳,管家便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侯爷!夫人!宫里、宫里来旨意了!是、是给大小姐的赐婚圣旨!
满堂皆寂。
谢婉容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谢知意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宣旨太监尖细嘹亮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侯府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永宁侯谢巍之女谢知意,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镇国大将军裴珩,战功赫赫,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谢知意待字闺中,与裴珩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裴珩为正妻。择吉日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念毕,整个侯府鸦雀无声。
煞神将军,竟真的求娶了他们侯府这位看似最是柔弱不过的病弱嫡女!
谢知意垂首,深深叩拜下去,指尖在微不可察地轻颤。
臣女,谢陛下隆恩。
声音清晰,镇定,没有丝毫勉强。
一片倒抽冷气声中,她似乎听见极远处,高墙之外,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终究未能完全压住的马嘶,如同它主人那颗终于窥见一丝天光、却依旧惶惑不安的心。
圣旨的余音仿佛还在梁间缭绕,厅内落针可闻。
谢知意缓缓直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卷明黄绸缎。指尖触及冰凉的轴身,细微的颤栗自指尖蔓延,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滚烫。
她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惊疑、嫉恨、难以置信,尤其是谢婉容那道,几乎要在她背上灼出两个洞来。可她浑然未觉,只将圣旨稳稳抱在怀中,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永宁侯谢巍率先反应过来,脸上挤出复杂难辨的笑容,对宣旨太监连连道:有劳公公,有劳公公!一边示意管家送上丰厚的谢仪。
厅内渐渐响起窃窃私语,下人们交换着惊骇的眼神,几位姨娘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
谢知意却微微侧耳。
高墙之外,那一声压抑的马嘶仿佛只是她的错觉,此刻唯有夏风穿过庭树的沙沙声。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丝极淡的涟漪。
*
*
*
赐婚的消息如同插翅,瞬间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煞神将军裴珩与病弱嫡女谢知意
这组合荒谬得让茶楼酒肆的说书人都不敢这么编!
人人皆知裴珩是战场上饮血啖肉的阎罗,功勋赫赫,却也煞气逼人,寻常贵女避之唯恐不及。而永宁侯府那位大小姐,美则美矣,却常年卧病,风吹就倒,性子更是怯懦无声,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这两人……怎会凑到一处还是陛下亲自赐婚
一时间,流言蜚语,揣测纷纷。有说永宁侯卖女求荣,攀附权贵;有说裴珩功高震主,陛下此举意在安抚;更有甚者,窃窃私语那日落水之事,描绘得香艳又离奇,将谢知意说成是工于心计、故意勾引。
永宁侯府的门槛几乎被各路前来打探、祝贺(或是看热闹)的宾客踏破。
谢知意却称病,将一切应酬拒之门外,只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她需要时间理清思绪,更需要时间养好身子。前世的病弱固然有谢婉容母女暗中做的手脚,但自身心郁气结也是根源。这一世,她断不会再让自己那般无用。
小姐,将军府送来的补品。丫鬟捧着几个精致的锦盒进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打探。
谢知意目光扫过。皆是名贵的血燕、老参,还有几味宫中才有的珍稀药材。
送礼之人,似乎只想确保她好好活着,至于她是否喜欢,全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一如裴珩那人,沉默,直接,不带任何花哨。
她指尖拂过光滑的锦盒边缘,轻声吩咐:收起来吧。
*
*
*
几日后,宫中举办赏荷宴。
谢知意知道,这是躲不过的场合。她如今是陛下亲口赐婚的将军未婚妻,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瞧她。
谢婉容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娇艳的桃红,衬得她面若芙蓉。见到谢知意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蓝衣裙,未施粉黛,她眼底掠过一丝轻蔑,却又亲亲热热地凑上来。
姐姐身子可好些了那日落水,可真是吓坏妹妹了。她挽住谢知意的手臂,声音甜得发腻,如今姐姐得了这般好姻缘,妹妹真是为姐姐高兴。裴将军……虽说威严过甚,但姐姐日后便是将军夫人,谁人敢小瞧
句句看似关心,实则字字往人心窝子里戳,提醒着她裴珩的可怖与这婚事的突兀。
谢知意淡淡抽回手,目光平静无波:劳妹妹挂心,我很好。
宴席设在御花园水榭,荷香清远,衣香鬓影。
谢知意的出现,立刻引来了无数或明或暗的注视。她泰然自若,行礼问安,举止间竟无半分往日怯懦,反而有种经历过风浪后的沉静,衬着那略显苍白的容颜,别有一种惹人怜惜又不敢轻易亵渎的气质。
几位与永宁侯府相熟的夫人笑着打趣,话里话外试探着赐婚的内情。
谢知意只微微垂眸,颊边飞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轻柔却清晰:陛下隆恩,裴将军……是好人。
恰到好处的羞涩,无可指摘的回答。
无人看见,她宽袖下微微蜷紧的手指。
水榭另一头,一阵轻微的骚动。
谢知意心有所感,抬眸望去。
荷风拂过柳梢,带来一丝熟悉的冷冽气息。
裴珩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正被几位武将同僚簇拥着走来。他身量极高,肩背挺拔,即便在人群中也如孤峰峻岭,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似乎并不习惯这等喧闹场合,眉宇间凝着一惯的冷硬,眼神扫过之处,喧笑声都不自觉低了几分。
他的目光,穿过姹紫嫣红,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对。
谢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见他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竟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所有谈笑风生都停了下来,目光聚焦在这一对刚刚被圣旨绑在一起的、看起来如此迥异的男女身上。
裴珩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低头看着她,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沉默。
那股无形的煞气迫得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谢知意却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清冽的松香,混着一点皂角的干净气息。
她缓缓起身,敛衽一礼,声音比方才更柔了几分:将军。
裴珩的视线在她微微低垂的、白皙脆弱的脖颈上一触即离,声音低沉得有些发硬:身子可好些了
谢将军挂念,已无大碍。谢知意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蕴藏着暴风雪的寒潭。前世她只觉畏惧,此刻却试图从中分辨出别的什么。
他又沉默了,像是在斟酌词句。半晌,才硬邦邦地挤出一句:缺什么,让人告诉我。
完全是吩咐下属的语气。
谢婉容在一旁看着,几乎要掩不住嘴角的讥讽。她就知道,这煞神根本不懂如何对待女子!
谢知意却微微弯起了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映得她苍白的脸瞬间生动起来,宛如冰雪初融。
好。她轻轻应道。
裴珩怔住了。看着她那抹笑,冷硬的唇角线条似乎软化了那么一瞬。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她单薄的肩膀,忽然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一枚墨玉玉佩,玉佩上没有任何繁琐纹饰,只刻着一个简单的裴字,透着古朴厚重的杀气。
这个,他将玉佩递过去,动作略显僵硬,戴着。辟邪。
周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谁人不知那是裴家历代家主随身之物,见玉佩如见裴珩本人!
谢知意看着那枚触手生温的墨玉,又抬眸看看眼前男人那副给你你就拿着的冷厉表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粗粝的掌心。
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玉佩落入她手中,沉甸甸的。
谢将军。她握紧玉佩,声音轻软。
裴珩像是完成了某项极其艰难的任务,猛地收回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目光移向别处,耳根处似乎又漫起了那日熟悉的薄红。
我还有事。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却莫名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荷风徐徐,吹散了些许凝滞的气氛。
谢知意站在原地,掌心紧握着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墨玉,仿佛握住了滚烫的余生。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不远处谢婉容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恨眼眸。
谢知意微微一笑,从容坐回席间。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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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荷宴后的几日,侯府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谢婉容安分了不少,不再到谢知意眼前晃悠,只是那眼神偶尔撞上,淬毒般阴冷。府中下人对待谢知意的态度也悄然变了,恭敬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递茶送水都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那枚墨玉玉佩被谢知意用一根细细的银链穿了,贴身戴着。冰凉的玉石贴着肌肤,很快便被煨暖,仿佛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时刻提醒着她这一世的不同。
这日午后,谢知意正倚在窗边翻看一本杂记,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指尖跳跃。
丫鬟轻手轻脚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小姐,门房递来消息,说……将军在府外。
谢知意翻书的手指一顿。
可说有何事
未曾。丫鬟摇头,只说是路过。
路过永宁侯府深居巷内,并非任何要道,裴珩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能路过这里
谢知意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开细竹帘的一角。
侯府高墙之外,巷口一株老槐树下,玄衣墨鞍的高大男子端坐马上,正是裴珩。他并未朝着侯府大门张望,只是勒马停在那里,目光似乎落在虚空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像是单纯在歇马。
可那僵直的脊背,和握着缰绳过于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的手,泄露了截然不同的心绪。
谢知意的心口像是被那墨玉烫了一下。
他来了。不像前世任何一次,带着她厌恶的、自以为是的关照和强横。他就那样沉默地停在府外,连派人通传一声都不曾,仿佛只要确定这高墙之内的人安好,便已足够。
卑微又……小心翼翼。
为她。
酸涩与滚烫的情绪交织着涌上喉间。谢知意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氤氲。
她转身,对丫鬟道:去小厨房,将今日新做的莲子糕装一盒。
丫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连忙应声去了。
片刻后,谢知意亲自提着一只小巧雅致的食盒,走出了院门,径直朝着府外走去。
她并未走出大门,只停在了影壁之后,将食盒递给守门的小厮:送去给将军,就说……多谢他前日的玉佩。
小厮不敢怠慢,赶紧接过,小跑着出去了。
谢知意就站在影壁投下的阴影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巷口树下,裴珩听得小厮传话,目光落在那食盒上,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僵住了。他盯着那食盒,像是盯着什么前所未见的军机阵图,半晌,才动作有些迟缓地伸手接过。
……她,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身子可好
小厮忙答:大小姐安好,谢将军关怀。
裴珩又不说话了,只紧紧攥着食盒的提梁,指节更白了。他忽然抬头,目光如电,猛地射向侯府大门的方向,精准地捕捉到影壁后那一角悄然曳地的湖蓝裙裾。
他看见了。
谢知意没想到他感知如此敏锐,心跳骤然加快,却没有躲闪。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影壁的遮挡,两人目光仿佛在空气中短暂相撞。
裴珩像是被那一眼灼伤,猛地收回视线,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他不再犹豫,一把将食盒小心翼翼揣入怀中,仿佛那不是一盒点心,而是易碎的珍宝,随即勒转马头,低喝一声:
驾!
玄色披风在身后荡开凌厉的弧线,骏马四蹄腾空,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出了巷子,很快消失不见。
只有马蹄踏过青石路的嘚嘚声,一下下,敲在谢知意的心上。
她慢慢从影壁后走出来,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唇角无声地弯起。
真是个……傻子。
*
*
*
又过了两日,宫里突然来了赏赐。
不是给永宁侯府,是单独指名给大小姐谢知意的。来的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嬷嬷,笑容得体,语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
赏的是几匹极为珍贵的云霞软烟罗,颜色清雅,正适合做夏装。另有一套红宝石头面,流光溢彩,价值连城。
娘娘说了,大小姐如今是定了亲的人,该好好打扮起来才是。掌事嬷嬷笑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知意纤细的手腕和空荡荡的发髻,尤其是将军……常年在军中,怕是见惯了粗粝,大小姐这般娇柔的人儿,更该鲜亮些,才惹人怜爱。
这话听着是关怀,细品却处处透着暗示:裴珩不懂风月,需得她主动迎合,以色侍人。
谢婉容在一旁看着那璀璨夺目的红宝石,眼睛都红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谢知意垂眸谢恩,神色平静无波。
待宫里人一走,谢婉容便忍不住酸道:姐姐真是好福气,还未过门,皇后娘娘便如此抬爱。只是这红宝石头面……艳丽了些,与姐姐素日的气质怕是不太相称吧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掩不住,认定谢知意压不住这等华丽首饰。
谢知意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宝石表面,抬眼看向谢婉容,忽然微微一笑:妹妹说的是。
她转头对丫鬟吩咐:将这些都收入库房吧。
谢婉容一愣,脱口而出:姐姐这是何意莫非不喜皇后娘娘的赏赐
娘娘赏赐,自是恩典。谢知意语气淡然,只是这颜色太过夺目,我如今还在孝期(指为早逝生母),不宜佩戴。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落向窗外,仿佛透过高墙看到了别处。
将军赠我墨玉,是让我辟邪安宁,并非让我珠翠满头,去讨谁欢心。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和清晰。
他知我性喜素净,便不会强求我改变。我知他……她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口的墨玉,声音更低更软了几分,他赠我玉佩,也并非为看我去学那等邀宠媚上的手段。
谢婉容听得目瞪口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姐姐。
谢知意却已不再看她,只淡淡道:妹妹若是喜欢这头面,待我日后求得娘娘恩准,转赠于你也无不可。
这话如同一个耳光,狠狠扇在谢婉容脸上。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狠狠一跺脚,扭身冲了出去。
谢知意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格,照亮她沉静的侧脸。
皇后娘娘的好意,她心领了。可重活一世,她比谁都清楚,裴珩爱的,从来不是娇饰出来的颜色。
他爱的,是那个落水后扑进他怀里、会对他轻轻说多谢的谢知意。
是那个,原本的谢知意。
她低头,握住胸前的墨玉。
这一次,她会好好做自己。
也好好……爱他。
掌心的墨玉温润,贴着心口,熨帖着前世今生的惶惑与坚定。谢知意垂下眼睫,将那汹涌的情绪细细收敛。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侯府上下都知晓,这位往日无声无息的大小姐,如今是宫里挂了名、将军府上了心的人,再不敢有半分怠慢。连一向偏疼谢婉容的永宁侯夫人,这几日见了谢知意,也多了几分审慎的客气。
谢知意乐得清静,每日里看书、调香、偶尔在院中侍弄几株花草,气色竟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不再是那种脆弱的苍白,颊边渐渐有了浅淡的血色。
她不再避讳提起裴珩。
有时嬷嬷们旁敲侧击说起将军煞气重、怕是不解风情,她只浅浅一笑: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性情自然与寻常公子不同。
有时谢婉容忍不住酸言酸语,暗示裴珩粗鲁无文,绝非良配。谢知意便抚着腕间(她找了根素银链子将玉佩戴在了腕上)的墨玉,眼神悠远:妹妹年纪小,还不懂。世间万物,并非只有风花雪月才叫好。
她语气始终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倒让寻衅的人自觉无趣。
这日,她正对着几味新得的香料出神,思索着前世家破流离时偶然得知的一个隐秘——关于父亲永宁侯暗中参与的一桩极为要命、足以抄家灭族的漕粮走私案。事发还要在两年后,被裴珩的政敌揪出,成了攻讦他的利器,最终虽未证据确凿地牵连到裴珩,却也让他损兵折将,威望大损。
那时她懵懂无知,只知家中遭难,还怨恨裴珩未能全力保全侯府。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正凝神间,丫鬟又来报,这次声音里带了几分压不住的惊奇:小姐,将军府又派人来了。这次是……送了两盆花。
花谢知意回神,也觉诧异。
走到廊下,只见两个亲兵打扮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将两盆花木摆在院中石阶下。并非什么名贵品种,一盆是枝叶遒劲的罗汉松,一盆是开得正盛的紫色鸢尾,俱是生机勃勃,带着一股野外自然的清气。
亲兵恭敬行礼:禀小姐,将军说……院中空阔,添些绿色养眼。若小姐不喜,随时可弃。
谢知意看着那罗汉松沉稳的绿,鸢尾花昂扬的紫,再想起裴珩那张冷硬的脸,心下莫名一软。他大约是听了什么闺阁女子皆爱花的言论,却又不懂那些娇贵的兰草牡丹,只依着军营审美,选了最皮实、最有生命力的送来。
笨拙,却真诚。
我很喜欢。她唇角弯起,替我多谢将军。
亲兵明显松了口气,抱拳退下。
谢知意走近,指尖轻轻碰了碰鸢尾花瓣上滚动的晨露。她想了想,吩咐丫鬟:去将我前几日配的那罐凝神香取来。
那罐香她用了不少心思,料也用得足,香气清冽甘醇,有安神静心之效。
她用一方素净的锦帕包好香罐,又提笔在一张小小的花笺上写了几个字,一同交给心腹小厮:送去将军府,就说……罗汉松意寓长寿安康,鸢尾花语是希望与宁静。我无长物,唯有拙香一罐,聊表谢意,望将军夜寐安枕。
花笺上,她只写了聊佐清眠四字,字迹清秀,却隐有风骨。
*
*
*
将军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裴珩盯着案上那罐小小的香和那张花笺,已经足足一刻钟未曾动弹。
聊佐清眠。
四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刮在他心尖最涩、最硬的那处。
他征战沙场,枕戈待旦,失眠是常事,且极易惊醒,稍有动静便戾气横生。这隐秘的痼疾,连身边近卫都知之不详,她……从何得知还是只是巧合
他打开香罐,清冽温和的香气缓缓散出,并不浓腻,却奇异地抚平了他眉宇间惯常凝聚的躁郁之气。
他想起那日巷口,她站在影壁后那片安静的裙角。想起她接过玉佩时,指尖轻微的颤。想起荷宴上,她仰起脸对他笑,苍白脆弱,却瞬间照亮了他阴霾晦暗的世界。
她不怕他。
甚至……在试着懂他。
这个认知让裴珩胸腔里涌起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灼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痛。他猛地握紧了拳,指节泛白,那罐小小的香瓷在他掌心,仿佛有千钧重。
将军副将在一旁请示军务,见他久不回应,出声提醒。
裴珩骤然回神,眼神恢复冷厉,将香罐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贴放,声音沉哑:无事。继续。
只是那夜,将军府的书房,破天荒地燃起了一缕清幽的安神香。
而裴珩,竟真的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未曾被噩梦侵扰。那是他数年来,第一个无梦的安眠。
*
*
*
消息隐隐约约传回侯府,谢知意正修剪着那盆罗汉松的杂枝。
听闻他收了香,且似乎歇得安稳,她低头,唇角漾开一丝清浅笑意。
如此便好。
她放下银剪,目光掠过窗外高墙,落向熙攘的京都城。
父亲的那桩祸事,如同悬顶之剑。她不能坐等它再次落下。
或许,该寻个时机,出府走走了。有些线,该提前埋下。有些棋,该早早布局。
为了侯府不至于重蹈覆辙。
也为了……他不再被卷入泥沼,徒添负累。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沉静的眉眼上,腕间墨玉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这一次,换她来护着他。
心意既定,便不再空坐。
谢知意寻了个由头,向永宁侯夫人禀明,欲出府去京中有名的慈安堂为祖母请一尊开过光的白玉观音像祈福,并顺道挑选些绣线。
永宁侯夫人如今对她多有顾忌,又见是孝道之事,略作思忖便应允了,只多拨了两个婆子并四个家丁跟着,嘱咐早去早回。
马车辘辘,驶出侯府侧门。
谢知意端坐车内,指尖挑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熙攘街市。人声鼎沸,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与她记忆中后期困守病榻的死寂截然不同,让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腕间墨玉贴着肌肤,传来温润的触感,让她心神渐定。
到了慈安堂,谢知意恭敬地请了观音像,又捐了一笔不小的香油钱,主持亲自作陪,言谈间不免提及后日慈安堂将举办一场大法会,为边关将士祈福。
谢知意心中微动,面上却只柔声道:将军们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确该为他们祈福祝祷。可惜我身子不济,怕是难以久持法会。
主持连忙道:大小姐心诚便是功德。法会那日,后殿有静室,可供贵客休憩祈福,一样能沾功德。
谢知意颔首,又闲话几句,便借口要去挑选绣线,辞了出来。
她并未去最大的绸缎庄,反而让马车拐进了西城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子,那里有几家老字号的绣坊和……书肆。
去‘翰墨斋’瞧瞧。她吩咐道。
马车在翰墨斋门前停下。这家书肆门面不大,却颇有名气,专卖些孤本、抄本,也兼营字画,来往的多是清贫书生或有些癖好的雅客。
谢知意戴着帷帽,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缓步走入店内。店内书香墨气氤氲,略显清冷,只有一个伙计在打盹,见有客来,忙迎上来。
小姐想寻些什么书
随意看看。谢知意声音透过轻纱,显得有些模糊。她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似在寻觅,实则留心着店内情形。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正埋头抄书的青衫书生身上。那书生看着约莫二十出头,面色有些苍白,衣着洗得发旧,却十分整洁,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清傲执拗。
谢知意的心轻轻一沉。
苏墨。前世揭发漕粮案最关键的那个书生。他此刻还是个屡试不第、靠着替书肆抄书糊口的穷秀才,但因才华横溢、性格刚直,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声望。后来他因缘际会得到一份涉及漕粮案的关键账目抄本,不顾生死毅然上书,却反遭构陷,差点死在狱中。是裴珩……在最后关头保下了他,却也因此被拖下水。
此刻,他还只是默默无闻的苏墨。
谢知意缓步走过去,停在他旁边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地理杂记翻看,状似无意地轻声道:听闻漕运河上,近来颇不太平,说是南边来的粮船,总有些磕碰损耗,比往年多了三成不止,也不知是水匪猖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苏墨抄书的笔尖猛地一顿,一滴墨汁污了纸笺。
他倏然抬头,警惕地看向身边戴着帷帽的女子。隔着轻纱,他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那身影纤细,语气轻柔,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头惊疑,低声道:小姐慎言。漕运之事,岂是我等可妄议的。
谢知意却不接话,只将手中的地理杂记放回原处,又抽出一本前朝律法注解,轻轻翻动,继续用那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到的声音自语般道:是啊,妄议朝政是大忌。只是读史使人明鉴,前朝多少倾覆,祸端往往起于微末。贪渎蠹虫,啃噬的可是国之根基,最终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苏墨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握着笔的手指收紧。
谢知意合上书,转向他,帷帽轻纱微动:先生这笔字,铁画银钩,风骨嶙峋,抄书未免可惜了。
说完,她不等苏墨反应,微微颔首,便转身款款离去,仿佛只是随口评价了一句他的字迹。
伙计包好了她刚才挑中的几本杂书和一套上好的湖笔。谢知意付了账,走出翰墨斋,登上马车。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苏墨一眼。
马车驶离巷口,谢知意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
种子已经撒下。苏墨此人,聪敏刚直,必会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只要他起了疑心,以他的性子和对底层民生的关注,自然会留意漕运相关的消息。待到时机合适,她或许能通过别的法子,将一些线索送到他面前。
不能急,此事关乎重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稳妥的渠道。
马车经过一条繁华街道,忽闻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马蹄声和呵斥声。车夫连忙将马车赶到路边避让。
谢知意挑帘望去,只见一队军容整肃的骑兵护着一辆玄色马车疾驰而过,那马车样式普通,却透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硬气息,车辕上插着一面小小的黑色令旗,上书一个凌厉的裴字。
是裴珩的车驾。
他似乎是刚从京郊大营回来,方向是……皇宫
街边百姓纷纷避让,窃窃私语。
是裴将军……
煞气真重……
听说又要升迁了……
谢知意的目光追随着那辆玄色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总是在奔波,总是在刀光剑影与朝堂风云之间周旋。前世她只觉得他冷酷,如今却品出那冷硬外壳下的不易。
她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墨玉。
马车重新启动,汇入人流。
谢知意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坚定。
她得尽快……更快一些才行。
回府后,谢知意越发深居简出。她将那尊白玉观音像恭敬地供在祖母的小佛堂里,做足了孝心姿态,旋即称需静心抄经,几乎不再出院门。
永宁侯夫人来看过两次,见她确实整日与经书绣架为伴,眉眼间俱是沉静,不似作伪,便也渐渐放下心来,只当她是认了命,安心待嫁。谢婉容倒是想来刺探几句,却被谢知意院中那股沉凝的气氛和丫鬟不冷不热的挡驾弄得无趣,啐了几声木头美人也就罢了。
无人知晓,那沉静的表象下,思绪正以前世未曾有过的速度飞快运转。
苏墨那边已埋下引子,但还不够。漕粮案牵涉甚广,父亲永宁侯在其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是主导,还是被拉下水具体脉络、关键人物、账目证据……她所知仍太模糊。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对耳朵,能替她看到、听到她无法触及的角落。
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前世在她濒死时,曾受过裴珩恩惠、试图来看望她却被谢婉容拦在门外的老账房。那人似乎姓吴,原在侯府外院管过几年账,后因性子太直被排挤走了。裴珩后来清查侯府时,此人曾提供过一些关键线索。
或许,可以从他入手。
但这需要时机,更需要一个绝不引人怀疑的理由。
这日清晨,谢知意正用早膳,外院管家忽然陪着一位面生的嬷嬷来了,说是将军府的人。
那嬷嬷行事利落,眉眼间带着军中人才有的干练,行礼后便道:大小姐安好。后日慈安堂举办法会,为边军将士祈福。将军军务缠身无法亲至,特命老奴前来,问询大小姐可愿代将军前往,献一份心意若小姐前往,将军府会另派一队亲卫随行护持,定保小姐周全。
谢知意握着银箸的手微微一顿。
慈安堂法会……她正愁如何能不着痕迹地再次出府。
她抬眼,目光清凌:将军有心了。为国祈福,自是义不容辞。请回禀将军,知意会准时前往。
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似乎很满意她的爽快,又交代了几句细节便告辞了。
永宁侯夫人得知后,自是乐见其成。这未来女婿虽煞气重,但对女儿这般上心,连祈福这等事都想着,她面上也有光,忙不迭地吩咐下去,好生准备那日车马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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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会那日,慈安堂人山人海,钟磬悠扬,香火鼎盛。
谢知意戴着帷帽,在丫鬟婆子和一队格外显眼的裴家亲卫护送下,低调地从侧门进入,直接被引至后殿一间清雅静室。
亲卫首领是个面色冷硬的汉子,名叫雷勐,抱拳沉声道:小姐在此歇息即可,末将等会在外守护。法会流程漫长,小姐无需劳累外出。
态度恭敬,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知意心中了然。裴珩派人来,祈福是其次,护她周全、不让她被闲杂人等冲撞才是真。这静室,说是休憩,实则与软禁无异。
她也不恼,柔声道:有劳将军费心,有劳雷将军。
雷勐略一颔首,退至门外,如门神般伫立。
谢知意在静室窗边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望见前殿广场熙攘的人群和缭绕的香烟,却不会被下方视线轻易察觉。
她看似安静地望着窗外,实则目光锐利,如同猎手,细细筛过下方攒动的人头。
她在找那个姓吴的老账房。前世模糊的记忆里,他后来似乎就在慈安堂附近赁了间小屋,靠着替人抄写经书、算算账目度日。
时间一点点过去,法会进行了大半。
就在谢知意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时,目光倏地一凝。
只见前殿角落,一个穿着半旧灰布长衫、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香客们捐功德留下的簿册。他动作有些慢,背微微佝偻,但眼神专注,透着老账房特有的谨慎。
是他!
谢知意心跳微微加快。她稳住心神,对身旁的丫鬟低声道:有些气闷,我想去后面小园透透气,不必惊动雷将军他们,你随我去就好。
丫鬟不疑有他,连忙应是。
谢知意起身,并未从正门出去,而是推开静室另一侧通向一小片竹林的角门。这片竹林与慈安堂的后园相连,此时法会正酣,此处僻静无人。
她带着丫鬟,看似随意地漫步,方向却悄然朝着前殿那角落迂回。
眼看快要接近,甚至能看清那老账房脸上皱纹的走向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娇俏又带着几分尖锐的声音:
咦这不是姐姐吗怎的不在静室休息,倒来了这嘈杂处
谢知意脚步一顿,帷帽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谢婉容!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如此恰好地出现
谢婉容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裙,带着几个小姐妹,笑吟吟地挡在前路上,目光却不住地往谢知意身后瞟,似乎在搜寻什么。
妹妹。谢知意声音平静无波,前殿诵经声传来,心有所感,便出来走走。妹妹也是来为将士祈福的
谢婉容掩口一笑:是呀,父亲常教导我们要心系家国嘛。不过,姐姐真是好大的排场,方才见裴将军的亲卫在外守着,真是威风得很呢。她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姐姐这是要去哪儿可要妹妹作陪
她这话一出,彻底堵住了谢知意往前殿角落去的路。若再坚持,反倒惹人生疑。
那老账房似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抬头望了一眼,见是几位衣着华贵的小姐,立刻又低下头,抱着账簿匆匆往更偏僻的账房去了。
机会转瞬即逝。
谢知意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旋即又松开。
不过是随意走走,有些累了,这就回去了。她语气淡漠,转身便欲离开。
谢婉容却还不肯放过,快步跟上,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刻薄:姐姐何必急着走莫非是……约了什么人不成我可听说,那日翰墨斋,姐姐与个穷书生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谢知意猛地停步,帷帽轻纱微扬,虽看不清面容,却自有一股冷意透出。
妹妹。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谢婉容耳中,慎言。裴将军的人,还在外面站着。
谢婉容脸色蓦地一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眼底闪过一丝惊惧。她这才恍然想起,眼前这个她一直瞧不上的姐姐,如今已是那个煞神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谢知意不再看她,带着丫鬟,径直原路返回。
回到静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谢知意坐在窗前,望着下方依旧熙攘的人群,目光沉静如水。
谢婉容的出现,绝非巧合。是谁让她来的父亲继母还是……她背后另有其人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早已悄然张开。她稍有异动,便立刻会引起警觉。
腕间的墨玉传来温润的触感。
她轻轻握住。
不能急。更不能乱。
裴珩将她护在这静室里,隔绝了风险,却也暂时困住了她的手脚。
但……他派来的亲卫,或许,也能成为她的盾与剑。
她需要换一种方式。更迂回,更隐秘。
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时光如水,静默深流。谢知意依旧深居简出,抄经、养花,腕间那枚墨玉玉佩从未离身,仿佛真的安心待嫁。
暗地里,那日慈安堂与吴姓老账房失之交臂的线索,却通过另一种方式续上了。她不再试图亲自接触,而是通过裴珩派来的、那个看似冷硬实则心细如发的亲卫首领雷勐,迂回地递出话去。
她只对雷勐说,梦中常忧父亲政务劳顿,听闻府中旧人吴账房算术精绝,却不知现下何处,若得他整理些祈福账目,或能略尽孝心,安己心神。语气温软,全然是小女儿家的忧思与孝念。
雷勐沉默领命,数日后,便有一份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的民间祈福开支录由他转呈上来,附言一句吴姓老者所录,小姐可安心。
账目本身毫无问题,但谢知意却在纸墨细微处,嗅到了一丝与前世家破时隐约听闻的漕粮账目相似的、极其隐晦的标记习惯。
种子,已悄然落入土壤。
她不再有多余动作,只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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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渐近,将军府送来的东西愈发频繁,不再是名贵补品,反而多是些实在甚至笨拙的物件——一套打磨得极光滑、绝不会扎手的紫檀木梳篦;几盒药性温和、安神助眠的香饵;甚至还有一柄精致却未开刃的短匕,匕鞘上镶嵌着温润的白玉,与他那块墨玉隐隐相配,附言只有生硬的两个字:防身。
谢知意每每收到,总是细细看过,然后妥善收好。她开始回赠一些绣工简洁的帕子、荷包,或是几碟自己院中小厨房做出的、不那么甜腻的点心。
一来一往,生硬而沉默,却自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
这日午后,谢知意正对着那柄白玉短匕出神,外间忽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脚步声杂乱,还夹杂着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
她心头猛地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短匕。
难道……提前了
她快步走到窗边,拨开竹帘一角。
却见永宁侯谢巍被人扶着,面色惨白,官帽歪斜,踉跄着从外院进来,身后跟着的并非衙役,而是一队神色冷肃的御林军,为首的军官正与府中管家厉声说着什么。
查抄、漕粮、暂押等字眼零碎地传来。
侯府的天,顷刻间变了颜色。
整个侯府瞬间陷入死寂般的恐慌。下人们面无人色,姨娘们的哭声从各处传来。
永宁侯夫人惊得几乎晕厥,被丫鬟搀扶着,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婉容则彻底慌了神,像是无头苍蝇般乱转,看到窗边的谢知意,竟猛地冲过来,尖声道:是你!是不是你害的父亲!你攀上了高枝,就忘了根本!你……
闭嘴!谢知意蓦地回头,目光冷冽如冰,竟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慑人气势,瞬间将谢婉容钉在原地。
御林军还在外面,你想让整个侯府立刻为你陪葬吗谢知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谢婉容被她看得浑身一颤,竟真的不敢再嚷。
谢知意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来的不是刑部,是御林军,且只是暂押查抄,说明事情尚有转圜之机,并未到最坏的地步。
是裴珩出手了还是……苏墨
她快步走回内室,将那块墨玉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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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侯府被围得铁桶一般,许进不许出,人心惶惶,度日如年。
谢知意却异常平静。她依旧每日抄经,只是经书的内容,换成了《金刚经》。她腕间的墨玉和那柄白玉短匕从未离身。
第三日黄昏,外围的御林军忽然撤去大半。
雷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他依旧是那副冷硬表情,对着迎出来的谢知意抱拳一礼,声音沉厚:小姐,风波暂息。将军让属下传话:侯爷官降三级,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府上……无恙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知意苍白却沉静的脸,补充道:涉案主要人员皆已落网,证据确凿。有一寒门士子苏墨,呈交关键账册,有功于朝,陛下已特许其入国子监读书。
谢知意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成了。
父亲被重罚,却保住了性命和家族。真正的蠹虫被揪出。苏墨走上了他应有的轨迹。
而裴珩……他果然插手了,且做得干净利落,将她和侯府最大限度地摘了出来。
她抬眸,望向院墙外那片逐渐暗下来的天空,轻声道:将军他……此刻何在
雷勐沉默了一下,才道:将军仍在宫中。
谢知意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场不见刀光的博弈。她敛衽,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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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又过了半月,一场冬雪初霁,天地澄澈。
侯府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尽,但陛下的旨意已然明确,日子总要过下去。
谢知意正在窗前插一瓶红梅,丫鬟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又是惊又是喜:小姐!将军、将军来了!已到二门了!
他来了。
谢知意的心猛地一跳,指尖被梅枝上的细刺扎了一下,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未觉,只缓缓放下花枝,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缓步走出房门。
院中积雪已被扫净,露出青石板路。
裴珩就站在那路尽头,一身玄色大氅,风毛上沾着未化的雪粒,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目光沉静,却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敛衽一礼:将军。
所有的话语似乎都哽在喉间。感谢,担忧,追问,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裴珩深深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乌木牌。
漕运司,刘主事的腰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历经厮杀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那日慈安堂法会,试图接近吴账房灭口的人,身上搜出的。
谢知意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呼吸骤然屏住。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去了慈安堂,知道她找吴账房,甚至……替她清掉了她未曾察觉的危险。
他一直没有问,却用他的方式,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并为她扫清了所有障碍。
雪花又开始静静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她的发梢。
裴珩上前一步,抬手,极其小心地、用粗粝的指腹拂去她睫毛上落下的一片雪花。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谢知意。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重涩,却掷地有声,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天塌下来,他顿了顿,目光如磐石,坚定无比,有我替你扛着。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担当。
谢知意仰头望着他,望着他深邃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望着他冷硬面孔上那抹不容错辨的柔光。前世的孤寂冰冷,今生的忐忑谋划,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归宿。
眼眶微微发热,她却没有哭,只是缓缓地、极其坚定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他温热宽厚的掌心。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颤,却清晰无比。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来路与去途,唯有掌心交织的温度,真实而滚烫。
这一世,她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也,紧紧回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