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老人总说后山的乱葬岗不能去,那里埋着横死之人。
我不听劝,为了捡拾陪葬品深夜潜入,
终于发现一座无碑新坟,掘开却是鲜红棺木。
开棺的瞬间,我被里面躺着的新娘紧紧抓住手腕:
终于等到你了,相公。
她掌心的红线疯狂生长,钻入我的血脉,
第二天全村人都来贺喜,说我们三世前定过姻缘,
岳父岳母笑着露出满口黑齿,
而我的皮肤下,已有无数红线在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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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乱葬岗,连狗都不去。
村头的白胡子太公吧嗒着旱烟,眯缝着眼看西边那抹残阳,血一样泼在天上,又慢悠悠把目光钉在我脸上,哑着声说:娃子,甭管心里揣着啥念头,都给它掐喽。那地方,邪性。
风穿过老槐树的叶子,声音刮得人耳朵根子发凉。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下面揣着一张皱巴巴的城里的收古董小广告,重金收购老玉、铜钱、金银器,那几个字像钩子,夜夜钩着我的心肝脾肺肾。穷疯了,脸皮和命,都得往后捎捎。
他们懂什么他们只会守着这几亩薄田,穷了一代又一代。我不一样,我得出去,我需要钱。
夜浓得跟墨汁一样,连蛐蛐都闭上了嘴。风在山坳里打着旋,呜噜呜噜,像好多人在低低地哭。我攥紧了手里半旧的铁锹,手心全是冷汗,黏腻腻的。乱葬岗的土坡硌脚,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被乱石枯枝绊倒。四周黑影幢幢,每一棵歪脖子树都像吊死鬼伸着手脚。
坟包一个挨一个,大多塌陷了,长满了荒草,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肉。我心里发毛,后颈窝凉飕飕的,总觉着背后有东西贴着吹气。
妈的,陪葬品呢烂棺材板倒不少!
正焦躁得浑身发痒,脚尖猛地踢到个什么硬物,疼得我龇牙咧嘴。低头扒开半人高的野草,心里咯噔一下。
一座新坟。土色还是湿泞的,却没立碑,光秃秃的,像个哑巴的嘴。周围干净得邪门,连根草芽都没有。
就是它了。新死的,总有点好东西压身。
唾沫星子干得拉嗓子,我抡起铁锹,狠狠楔进土里。
噗嗤。噗嗤。
掘土的声音闷得让人心慌,每一锹都像刨在什么活物的肉上。汗珠子滚进眼睛,刺得生疼,我也顾不上擦。不知挖了多久,锹头铿一声撞上硬物。
不是寻常糟烂的木头,那颜色…鲜红得扎眼,像是刚拿血漆过一遍,油亮亮的,在这死寂的坟地里,红得那么嚣张,那么悖逆。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弥漫开来,甜腻里裹着腐烂的腥。
心脏擂鼓一样砸着腔子。我喘着粗气,扔开锹,手指抠住棺盖缝隙,那木头冰得刺骨。
哧——
棺盖比想象中轻,猛地被我掀开一道黑缝。
就在那一刹那,一只手——一只苍白浮肿、戴着沉重鎏金镯子的手——闪电般从棺内探出,冰冷僵硬得像铁钳,死死箍住了我的右手腕子!
我魂飞魄散,嘶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呜咽。拼了命想挣脱,那手纹丝不动,指甲青紫,掐得我骨头生疼。
棺盖缓缓滑开更多。
里面躺着一个女人,凤冠霞帔,纸扎店糊出来那种鲜亮颜色。盖头歪斜,露出一张脸,白粉敷得厚厚的,两颊却涂着两团夸张腥红的胭脂,嘴唇一点朱红,嘴角僵硬地向上翘着。
她眼皮猛地睁开!
没有眼白,一双瞳仁黑得彻底,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直勾勾地锁住我。
那朱红的嘴唇咧开,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股陈年棺材里的寒气,钻进我的耳朵:
终于等到你了,相公。
嗡的一声,我脑袋里像被灌满了沸水。相公
没等我想明白,她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掌心,皮肤突然裂开一道血红的缝!
一根猩红的线头,活物般扭动着钻出,沾着滑腻的黏液,毫不犹豫地扎进我的皮肉!
剧痛!像烧红的铁钎捅进了血管!
我惨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那根红线顺着我的手臂血管疯狂向上钻窜,皮肤下鼓起一道道扭曲的痕迹,速度极快,一路钻向心口。所过之处,血脉贲张,皮肤烫得吓人,却又从骨头缝里渗出冰寒。
更多的红线从她掌心涌出,饥渴地钻入我的身体。
眼前发黑,耳边只剩下那女人诡异的轻笑和红线在我体内游走的窸窣声。腿一软,我瘫倒在棺材旁,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她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大,几乎要撕裂颧骨。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刺眼。
我猛地坐起,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家床上手腕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有一圈淡红色的痕,像被细绳勒过很久。
昨晚……是噩梦
院门外突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门板被拍得山响。
懵懵懂懂地下床开门,门外挤满了全村的老少,个个脸上堆着夸张喜庆的笑容,手里提着鸡蛋、红布、腊肉。
恭喜啊栓子!天大的喜事!
三世修来的姻缘啊!可喜可贺!
我完全懵了:啥…啥喜事
人群分开,一对穿着簇新绸缎衣服的老夫妇笑着走上前。那老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出奇:贤婿!还愣着干啥收拾收拾,跟爹娘回家成亲啊!俺家闺女等得你好苦!
他的笑容热切得过分,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阳光晃过他咧开的嘴,我猛地看清——那嘴里密布的牙齿,竟全是焦炭般的漆黑!
我胃里一阵翻搅,慌忙看向旁边的老妇。她也咧着嘴笑,同样满口黑齿,像嚼过了无数年的煤渣。
俺…俺不成亲,谁家闺女我不认识!我想挣脱,那老汉的手却像焊在我胳膊上。
哎哟,姑爷这是欢喜傻了!老妇拍手笑,声音尖利,还能是谁家乱葬岗红棺里的闺女啊!你们三世前就拜过堂啦!红线早拴紧了,跑不掉咯!
红棺三世红线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阳光底下,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蠕动,带起一道道细微的凸起,像是……无数细密的红丝线,正顺着血管欢快地爬向我的心脏。
密密麻麻。
我僵硬地抬起脸,看着眼前满口黑齿、笑容灿烂的岳父岳母,看着周围喧闹恭喜的村民,他们的笑脸在阳光下扭曲、旋转。
一股冰冷的蠕滑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皮肤下的红线,蠕动得更欢快了。
我张着嘴,那声尖叫冻在喉咙里,变成一丝嗬嗬的漏气声。皮肤下的蠕动感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血管里钻营,又痒又麻,带着一种诡异的温热。
贤婿咋不说话欢喜傻啦那黑齿的老丈人又凑近了些,他嘴里呼出的气带着一股陈年坟土的腥涩,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腐败感。他枯瘦的手像铁箍一样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微微发紫。
周围的村民涌上来,七手八脚地给我套上一件猩红的新郎袍子。那布料粗糙,颜色却刺眼得厉害,像是用血染的。锣鼓声更响了,唢呐吹得尖利,调子却古怪异常,不像迎亲,倒像送葬。
我像个被抽了线的木偶,被他们推搡着,簇拥着往外走。腿脚软得厉害,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我想喊,想挣脱,可喉咙发紧,四肢也沉滞不听使唤。皮肤下的红线似乎感知到我的抗拒,蠕动得更加急促,一股尖锐的刺痛顺着血管猛地窜上心口,激得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哎哟,姑爷小心!那老妇人——我的岳母——一把扶住我,她的手冰冷僵硬,隔着衣服都让我打了个寒颤。她脸上堆满了笑,皱纹挤成一团,可那双眼睛,却黑沉沉的没有半点光彩,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被他们裹挟着,浑浑噩噩地走。不是出村的路,反而是朝着后山乱葬岗的方向!
越走天色越暗,明明还是白天,却阴沉得像是黄昏。风呜咽着吹过荒草,带来阵阵凉意。可簇拥着我的这些人,他们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暖燥,混合着汗味、土腥和那种甜腻的腐败气,熏得人头晕眼花。
乱葬岗就在眼前。
那座被我掘开的新坟敞着口,那口红棺依然刺眼地鲜红。坟坑周围,不知何时竟摆上了几张歪歪扭扭的破旧桌椅,上面铺着红纸,放着一些干瘪的果子、甚至还有几块看不清原貌的肉干,爬满了蚂蚁。
这就是婚宴现场
我被按坐在一口破棺材板搭成的主位上。村民们——我的父老乡亲们——围着那些桌椅坐下,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挂着同一副夸张的笑容,眼神发直,动作僵硬地拿起那些食物往嘴里塞,咀嚼声窸窸窣窣。
老丈人和老妇人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
吉时到——老丈人拖长了调子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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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猛地吹出一个极高的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两个村民搀着一个身影从一棵枯树后转出来。
凤冠霞帔,大红盖头。
正是棺中那个新娘!
她走路的姿势极其怪异,轻飘飘的,脚尖仿佛不沾地,被那两人半架着,挪到我对面站定。
盖头低垂,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皮肤下的红线骤然变得灼热兴奋,疯狂地向我的心脏钻挤,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抽痛。同时,一种莫名的、扭曲的渴望也从心底滋生,看着那盖头,竟隐隐生出一种想要掀开它的冲动。
一拜天地——老丈人喊。
我被左右的人强行按住肩膀,朝着那阴沉沉的天空弯下腰。
二拜高堂——
又被拧转身,对着那对黑齿的老夫妇鞠躬。他们笑得嘴巴裂开,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见底。
夫妻对拜——
我被推搡着,转向那个红盖头的身影。她也被身旁的人按着,缓缓弯下腰。盖头晃荡的瞬间,我似乎看到盖头下那抹朱红的嘴角,又向上勾了勾。
礼成!送入洞房!
洞房哪来的洞房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几个搀着新娘的村民,连同我身边的老丈人,一起用力,将我和新娘朝着那掘开的坟坑、朝着那口鲜红的棺材推去!
不——!
我终于嘶喊出声,拼命挣扎。
但那几只手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砸进棺材里,冰冷坚硬。紧接着,那穿着嫁衣的身影也压了下来,直接趴伏在我身上!
盖头滑落一旁。
那张涂着厚厚白粉和腥红胭脂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那双没有眼白的漆黑瞳孔,死死盯着我。朱红的嘴唇咧开。
相公……她口中喷出的寒气冻得我脸皮发麻,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我剧烈地挣扎,想把她推开,手脚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使不上力。皮肤下的红线灼热得如同烙铁,在我体内奔腾窜动,与她的身体仿佛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棺盖被那群村民合力抬起,阴影缓缓笼罩下来。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棺盖合拢前,坟坑边那些乡亲们呆滞笑着的脸,和我的岳父岳母那满是黑齿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彻底的黑暗。
窒息般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身上新娘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死死压着我。那双向来漆黑的瞳孔,在绝对的黑暗中,反而隐隐泛起一丝诡异的红光。
我感到那无数根钻入我体内的红线,正疯狂地汲取着什么东西——体温生命力它们变得愈发鼓胀、灼热,然后,又通过某种无形的连接,反哺到压在我身上的这具身体里。
她的皮肤,似乎没有那么冰冷了。甚至……微微有了一点弹性
咯咯咯……
一阵极其细微的、骨头摩擦的声音从她体内传来。
我惊恐地感觉到,她搂抱着我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一点。那颗一直僵硬歪垂的头颅,正慢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调整着角度。
她的脸颊,贴上了我的脖颈。
冰冷,滑腻。
然后,那朱红的、僵硬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皮肤。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攫紧了我,远比死亡更令人绝望。这不是结束,而是某种更可怕的开端。这些红线,正在把我变成她的东西,变成这口红棺、这座乱葬岗的一部分。
黑暗里,她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皮肤下的蠕动,变成了规律的搏动,仿佛我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无数活着的红虫。
它们在欢庆。
绝对的黑暗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冰冷坚硬的棺木紧贴着后背,还有身上那具不断汲取着我生命与温度的身体。
最初的剧烈挣扎耗尽了气力,四肢百骸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皮肤下的红线不再满足于蠕动,它们开始搏动,像无数细小的异化心脏,伴随着我越来越微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将一种粘稠的灼热泵往全身。
冷。骨髓深处透出的冷。
可皮肤却烫得吓人,像是在发高烧。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中,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清醒时,恐惧便如附骨之疽,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理智。
我能感觉到她。
她的脸颊依旧贴着我的脖颈,那触感不再仅仅是僵死的冰冷,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弹性甚至,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暖意,正从我与她相贴的皮肤处,从我体内,通过那些疯狂搏动的红线,丝丝缕缕地渡给她。
她在活过来。
用我的命,暖她冻僵的尸身。
这个认知让我毛骨悚然,想嘶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更可怕的是,某种不属于我的感知,正沿着那些红线,反向钻进我的脑袋。
一些破碎的、混乱的画面,像是陈旧模糊的皮影戏,在我紧闭的双眼后晃动——
一片刺目的红,凤冠霞帔,但不是躺在棺里,而是坐在一张古老的雕花床上。巨大的喜烛噼啪作响。
一双苍老的手,拿着细长的银针,蘸着某种浓稠如血的朱砂,在她苍白的手臂上仔细刺画着扭曲的符文。针尖刺破皮肤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让我一个哆嗦。
漆黑的牙齿。很多张笑着的、露出黑齿的脸,围着她,念着晦涩拗口的咒语。那些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嗡鸣。
强烈的、令人窒息的怨恨和绝望。还有……一种漫长到足以磨灭神智的等待。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混杂交织,伴随着红线每一次的搏动,更深地烙印进我的意识。她的记忆,她的情绪,正在变成我的。
不…不是变成…是污染,是覆盖!
我自己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家的样子,村口的槐树,白胡子太公的告诫……都像褪色的画,逐渐被那些猩红的、布满黑齿笑容的画面取代。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压在我身上的这具女尸,她冰冷的呼吸,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脂粉和腐朽的气息……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扭曲的眷恋和心安。
仿佛我们真的相识了三世,仿佛这本就该是我的归宿。
相…公……
一声极轻、极缥缈的呼唤,直接响在我的脑海深处,不再是透过耳朵。那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喟叹,又像是蛊惑的低语。
她的头颅,又动了一下。
嘴唇不再是擦过我的皮肤,而是微微张开,贴合在我的颈动脉上。
没有咬下。
只是贴着。
仿佛在感受那皮下因为恐惧和红线搏动而急促奔流的血液。
一种深入灵魂的战栗席卷了我。我知道,她在等待,等待这些红线将我的意志彻底瓦解,将我的身体彻底改造,变成最适合她食用或共生的状态。
等待我完全熟成。
绝望像冰冷的棺木,严丝合缝地包裹了我。
皮肤下的搏动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同步。我能听到它们欢快的嘶鸣,像一群终于找到巢穴的寄生虫。
我的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不是我想动,而是皮肤下的红线簇拥着,牵引着它们动。
它们正在逐步接管这具身体。
视线早已无用,但在无尽的黑暗里,我似乎看见了——透过她的眼睛,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线——棺材外,那些并未离去的村民。
他们依旧围着坟坑站着,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凝固的、夸张的笑容,像是在守护,又像是在等待一场盛宴的最终阶段。
我的岳父岳母站在最前面,咧着黑洞洞的嘴。
时间一点点流逝。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颈侧那冰冷的嘴唇,终于微微动了。
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
她开始汲取。不仅仅是温度,不仅仅是生命力。
还有……别的什么。
灵魂意识存在的本身
无法形容的虚弱感潮水般涌上,意识被拉扯着,即将沉入无尽的、红色的黑暗。
就在彻底失去感知的前一瞬——
砰!
一声闷响,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咫尺。
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棺盖上
那声响沉闷、滞重,像是有人用钝器狠狠砸在厚厚的棺盖上。
咚!
又是一下。震得棺木微微一颤,细碎的土屑从棺盖缝隙簌簌落下,掉在我脸上,带着阴湿的泥土腥气。
身上的新娘动作猛地一滞。贴在我颈侧的冰冷嘴唇离开了,那股汲取生命力的可怕吸力骤然中断。
黑暗里,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被冒犯似的嘶嗬。
咚!咚!
撞击声接二连三,越来越急促,力道大得惊人。不再是单一的敲击,而是混杂着某种…撕扯和刮挠的尖锐噪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疯狂地想要撕开这口棺材。
棺盖开始剧烈晃动,更多的泥土落下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混合着外面更嘈杂的声响——不再是喜庆的锣鼓,而是某种野兽般的低吼和混乱的奔跑声——猛地从被震开的缝隙里挤进来,刺得我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一阵酸痛。
发生了…什么
皮肤下的红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剧烈地躁动起来,不再是规律的搏动,而是像受惊的蛇群般在我血管里疯狂窜动,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它们传递来的不再是满足和欢愉,而是强烈的惊怒和…一丝恐慌
压在我身上的新娘猛地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的漆黑瞳孔转向棺盖震响的方向。她僵硬的躯体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紧绷的、如临大敌的姿态。
她似乎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丝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我几乎被绝望和冰冷吞噬的意识。
不是仪式的一部分!
有东西在攻击这口棺材!攻击这场诡异的婚礼!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那被红线催生出的扭曲眷恋。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开始再次挣扎,试图推开她,试图去顶开那正在被不断撞击的棺盖!
呃……身下的女尸发出恼怒的低吟,冰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那些钻入我体内的红线骤然收缩,像是要将我重新牢牢钉死在棺底!
但外面的攻击更加猛烈了。
轰!
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砸在了棺盖的一角。坚硬的木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明显的裂缝咔啦一声绽开!
更多光线涌入,虽然依旧昏暗,却足以让我看清眼前一小片景象——女尸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因为愤怒(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而扭曲,胭脂和白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毫无生机的皮肤。她的嘴巴咧开着,不再是那种僵硬的笑,而是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牙齿竟是尖利的!
棺盖被猛地掀开一大块!
混乱的光线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
我看到了——几张扭曲溃烂、长满绿毛的脸正挤在破口处,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棺材内部!它们伸出漆黑肿胀、指甲脱落的手指,疯狂地撕扯着剩余的棺盖!那不是我的村民!那是……乱葬岗里其他的东西!更深、更老的……东西!
它们似乎在咆哮,但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刮擦骨头的意念直接冲撞我的脑海——充满了饥饿、愤怒,还有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暴!
我的新娘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嘶叫,那声音几乎刺破我的耳膜。她猛地从我身上半直起身,苍白的手爪闪电般挥出,抓住一只探进来的、长满尸斑的腐烂手臂,狠狠一拧!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溅落在我胸前,冰冷恶臭。
更多的手从破口处伸进来,抓向她,也抓向我!
混乱!彻底的混乱!
棺材成了战场中心。女尸疯狂地抵御着外面的攻击,她力大无穷,每一次挥击都能撕碎或击退一只腐手,但外面的东西太多了,它们不知疼痛,前仆后继。
我被夹在中间,红线因为她的暴怒和专注防御而稍显松弛。我拼命蜷缩身体,躲避着那些胡乱抓挠的腐烂手臂和女尸凌厉的攻击。
棺盖被彻底拆碎了。
昏暗的天光下,我看清了——坟坑周围,我那些乡亲和岳父母并未离去,但他们脸上呆滞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凝重。他们围成一圈,黑齿外露,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噜声,却并未上前帮忙,只是死死盯着那些不断从周围坟包里爬出来的、形态各异的腐烂尸骸。
它们在……观望还是在维持某种界限
一只只剩下白骨的手爪突破了女尸的防御,猛地抓向我的脸!
我吓得猛地一偏头,那手爪擦着我的耳朵划过,带起一阵腥风。
就是现在!
趁着女尸被另一侧的攻击牵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顶—!
我从那口红棺里,从那个冰冷僵硬的怀抱里,翻滚了出来!
重重摔在坟坑边缘冰冷潮湿的泥土上。
浑身都在疼,皮肤下的红线因为突然的分离而疯狂暴动,像烧红的铁丝在血肉里绞拧,痛得我几乎晕厥。
我踉跄着想爬起来逃跑。
一抬头,却对上了无数双眼睛。
有坟坑边岳父母那黑沉空洞、满是恶意的注视。
有周围从坟包里爬出的腐尸那贪婪饥饿的目光。
还有……刚从棺材里站起半个身子、凤冠歪斜、满脸狰狞暴怒的新娘的凝视。她漆黑的瞳孔里红光暴涨,死死锁定了我。
她的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但一个冰冷怨毒的意识直接砸进我的脑海:
你…是…我的!
所有的一切,暂停了一瞬。
然后,所有的东西——无论是穿着喜庆衣服的村民,还是那些腐烂的尸骸——全都朝着我,扑了过来!
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乱葬岗外逃去,身后是无数双追逐的脚步和手臂,是那令人窒息的腐败与甜腻交织的恶臭。
皮肤下的红线灼烫得如同烙铁,疯狂地向着我的心室钻去,像是要在我被彻底撕碎前,抢先一步将我的心脏据为己有。
逃!
必须逃出去!
我连滚带爬,肺叶像破风箱般嘶啦作响,每一次吸气都刮得喉咙生疼。身后,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乱葬岗已成了活地狱的景象。腐尸与村民混战撕扯,低吼与无声的尖啸混杂,但那红棺中站起的新娘的目光,却像两枚冰冷的钉子,穿透所有混乱,死死钉在我的背心。
皮肤下的红线疯了!它们不再是蠕动,而是狂暴地钻凿,像烧红的铁线要在我血肉里熔出通道,笔直地刺向心脏。每一步奔跑都牵扯着无数根灼烫的丝线,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栽倒。
不能停!停下就是被撕碎,或者被拖回那口棺材,完成那场该死的婚礼!
村庄的轮廓在前方黑暗中显现,寂静无声,狗都不叫。可我还能去哪那些黑齿的岳父母就是从村里出来的!整个村子……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个念头让我脚下一软,差点摔进路边的排水沟。
就在此时——
嗒。
一个微弱的、几乎被自己雷鸣般心跳和身后混乱淹没的声音。
一点猩红的光,自我眼角渗出,划过脸颊,滴落在身前干燥的土路上。
不是血。是…红线。
它们已经钻到了我的眼球后面,开始往外渗!
极致的恐惧反而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不能回村!那是自投罗网!
岔路!右边是回村,左边…是通往更深的山里,那片连村里最老猎户都不愿深入的老林子!
几乎没有犹豫,我拧身扑向左边的岔路,一头扎进比夜色更浓稠的山林阴影中。
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脚下的路迅速变得崎岖难行。身后的嘶吼声和追逐似乎被茂密的树木阻隔了一些,但那双冰冷的、怨毒的视线依旧如影随形。皮肤下的红线变得更加灼热,它们似乎…在给我指路
不,不是指路。是牵引。是共鸣。
它们感应到了什么,在前方更深的山坳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与它们同频搏动!这股力量拉扯着我,既让我恐惧,又诡异地提供着一丝方向,让我在这漆黑的山林里没有彻底迷失。
我像一头被驱赶的牲口,麻木地、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属于自己,全凭一股本能和体内那诡异红线的牵引在移动。
终于,我穿过一片几乎缠绕成墙的厚密藤蔓,踉跄着扑倒在地。
抬起头。
前方是一片不大的林中洼地。月光勉强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零星斑驳的光点。
洼地中央,赫然是一座彻底荒废倒塌的小庙。残垣断壁被厚厚的青苔和藤蔓覆盖,只剩几根歪斜的石柱和半扇腐朽的门框还立着。庙宇的正中,原本应供奉神像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深坑,像是被天雷劈过,又像是被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长久腐蚀过。
坑洞周围,散落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焦黑的碎木和布片,隐约能看出……似乎是某种仪式的残留折断的幡杆,破碎的瓦罐……
而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气息,竟与那口红棺、与那新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那种甜腻的腐朽,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我皮肤下的红线在这一刻沸腾了!它们疯狂地搏动、嘶鸣,像是游子归家,又像是恶鬼找到了巢穴!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那个焦黑的坑洞里传来,拉扯着我的身体,要我将我拖进去!
我死死用手抠着地面的泥土和树根,抵抗着那股力量。
记忆的碎片再次涌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不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被红线唤醒的、更深层的……恐惧。
童年。和白胡子太公上山采药,误入这片洼地。太公脸色骤变,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厉声呵斥我不准看,连拖带拽把我拉走。下山后,他发了三天高烧,嘴里一直胡话不断,反复念叨着…黑齿…邪聘…三世…缠…孽债啊…
后来,他再也不准我靠近后山这片区域,直到他老糊涂了,忘了许多事,却独独记得反复告诫我别去乱葬岗。
原来…他怕的不是乱葬岗。是怕乱葬岗里的东西,通过我,找到这里!怕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被这里唤醒!
我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看着手臂皮肤下那无数道疯狂蠕动的猩红痕迹。
这不是偶然。
那个新娘等的不是我这个人。
她等的是我血脉里…或许从太公那一辈,甚至更早,就通过某种我不记得的邪聘仪式,被种下的根!这些红线,就是凭证,是锁链,是三世之前就定下的、无法挣脱的孽缘!
这座破庙,这个焦黑的坑…就是当年举行那邪恶仪式的地方是这一切诅咒的源头
相…公……
那声呼唤又来了。不再是透过空气,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执拗和冰冷的占有。
她来了。就在林子外面。那些腐尸和村民的嘶吼声停下了,并非结束,而是…臣服或者说,是到了这片属于她的圣地,它们不敢再喧哗。
沉重的、拖着什么似的脚步声,正缓慢而坚定地穿过藤蔓,朝着洼地走来。
每一步,都让地上的落叶微微震颤。
每一步,都让我皮肤下的红线雀跃嘶鸣,向着心脏做最后的冲刺。
我抠着地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无法阻止身体被那股源自焦黑坑洞和体内红线的双重力量,一点点拖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坑。
完了。
逃不掉了。
从很多很多年前,从我的某一世祖先签下那该死的婚书开始,或许从我降生在这个家族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这些猩红的丝线紧紧缠绕,注定要被拖回这里,拖回这个诅咒开始的地方,完成这场延宕了太久的、可怕的团圆。
脚步声停在洼地边缘。
月光下,那个穿着破烂嫁衣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凤冠彻底歪斜,露出半张青白交错、诡异非人的脸。她的目光,越过挣扎的我,落在那焦黑的坑洞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然后,她看向我,漆黑的瞳孔里,红光最后一次暴涨。
她抬起手,不是对我,而是指向那个深坑。
皮肤下的红线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欢鸣,彻底钻透——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所有力气瞬间抽离。
黑暗吞噬了一切。
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滑向那无尽的、焦黑的深渊。
以及,一声满足的、冰凉的叹息。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