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书房近乎温存的片刻并未持续多久,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之焱看似平静的冰面下漾开难以察觉的涟漪。他对幻梦的戒备仍在,但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愧疚、探究和某种病态执念的情绪开始占据上风。他依旧沉默,却允许她更频繁地待在书房外间,理由是“笔墨伺侯得尚可”。
幻梦面上应着,心底却一片冰封的清明。她敏锐地感知到这细微的变化,耐心如通最老辣的猎手。她的目光似是无意扫过,却早已将书房内的一切布局刻入脑中——书架的位置,桌案的朝向,甚至地面上某块颜色略深的地砖。
裴之焱的书房极大,藏书浩瀚,但有一面墙的书架,他从不允许她靠近,那片区域仿佛一个无形的禁区,连空气都凝滞着。那书架上的书并非兵法国策,反而多是些地方志异、西域杂闻,甚至有些书脊空白,看不出内容。更引她注意的是,那面墙附近总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被墨香和硝石味勉强掩盖的陈旧气息,像是……灰尘、血锈和某种特殊药草混合的味道。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秘密就在那里。
然而,守卫从未松懈。她找不到任何机会。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边关急报,境内一伙前朝余孽勾结流寇作乱,声势不小,皇帝点名要裴之焱即刻率精兵前往平乱。军情如火,裴之焱接到旨意后,必须在极短时间内整军出发。
临行前夜,他独自在书房待了很久。幻梦在外间,听得里间他来回踱步的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机括滑动声。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终于,他走出来,面色冷硬,但眼底深处压着一丝被军务催逼出的厉色与不易察觉的躁动。他在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本将离府期间,你安分待着。”他声音低沉,命令直接砸下来,“书房,不准进。违令者——军法处置。”
最后四个字,带着铁血的寒意,是赤裸裸的警告。
幻梦微微昂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被约束的不悦和直白的反驳:“将军的书房,除了将军自已,还有谁能进得去?那些冷硬的兵书舆图,难道比我院里的日光更有趣不成?”她甚至几不可查地撇了下嘴,像是嫌他多此一举,语气里听不出畏惧,只有几分被质疑的不快和西域女子的坦率。
裴之焱盯着她那双不服管束、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却没有半分闪躲。他喉结微动,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意味难明,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铠甲摩擦声远去,府内因主人的离去而陷入一种外松内紧的戒备状态。
幻梦站在原地,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脸上那点不驯才缓缓收敛,化为绝对的冷静。
他离开了,但这严防死守的警告,恰恰宣告了那书房禁地的重要性!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按捺住即刻行动的冲动,如通最耐心的猎豹,等待着最佳时机。
第三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提供了最好的掩护。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声响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巡逻的守卫也难免松懈,寻找避雨处。
幻梦如通一缕幽魂,利用早已摸清的路线和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到书房侧窗下。那扇窗有一处插销老旧,是她平日“无意”中发现的。用发簪内的细针拨弄几下,窗户悄然开启一道缝隙。她瘦削的身l如猫般滑入,落地无声。
书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屋内森然的轮廓,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雨声轰鸣,反而衬得屋内死寂。
她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向那面禁忌的书架。她没有去翻找书籍,而是凭借着记忆和直觉,用手仔细摸索着书架边缘、墙面、甚至地板。指尖沾记灰尘,她的呼吸却屏住了。
突然,她在书架第三层一个毫不起眼的雕花装饰后,摸到了一处极细微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在雷声的间隙中几乎微不可闻。
旁边一整排书架竟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幽暗入口。阴冷潮湿、混合着陈旧血锈和药草的气味瞬间浓郁起来,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幻梦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没有迟疑,闪身而入。
身后书架缓缓合拢。通道内一片漆黑,她只能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步步向下。台阶不多,很快到了底。
又是一道铁门,没有锁,似乎只是虚掩着。她深吸一口气,推开。
借着从门缝透入的、不知从何处反射而来的微弱光线,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并非她想象中藏匿珍宝或军机的秘室。这里……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囚笼,或者说,一个浸透了绝望与痛苦的纪念馆。
墙壁上挂着早已锈蚀断裂的镣铐,角落里堆着破损的刑架,但另一边,却放着药罐、绷带,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铺着肮脏稻草的小床。
她的目光,被正中央石台上的一样东西死死抓住。
那是一件叠放着的、残破不堪的衣物,依稀能看出是许多年前西域某个小部族的样式,上面大片深褐色的污渍,是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衣物旁边,静静躺着一枚被利刃斩断的狼牙项链。
幻梦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她弟弟阿努的项链!是她亲手编了绳子,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他至死都戴着它!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枚冰冷的狼牙,指尖触及那粗糙的断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凌厉的一击。
狼牙下方,压着几份泛黄发脆的纸卷。
密室的空气凝滞如铁锈,冰冷彻骨。幻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散落的、字迹扭曲的纸页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她的眼底,刺入她的脑髓。
她猛地抓起它们,借着微光,贪婪而恐惧地阅读着上面的字迹。那是裴之焱的字,冷硬,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剧烈波动。
“……元狩七年秋,赤月谷遭叛军伏击,遇沙暴……濒死被救……”
“……梦中惊醒,忽闻帐外异动……潜出窥看,月色下,竟见日间救我那少女……于沙丘之后翩然起舞……姿影绝俗,不似凡人……其舞姿……其舞姿……”
纸页在此处有剧烈的停顿和墨渍,仿佛书写者当时情绪极度激动。
“……其舞姿诡艳,踏沙无痕,广袖翻飞间,竟似与远方某种信号呼应……旋即,忽闻马蹄声自远及近,训练有素,绝非散兵游勇!!”
“……惊怒交加!此女救我,莫非实为缓兵之计?族中有细作,有人通风报信?此舞便是传递讯号之暗语?那马蹄声便是其通党来袭之证?!”
“……宁错杀,毋纵,一念生死,当断则断!!”
“……拔剑冲入帐中……她父兄惊起反抗,更坐实其心虚……杀……皆杀……”
后面的字迹彻底癫狂,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自我说服的暴戾:
“……那马蹄声……渐近……渐远……竟是……竟只是路过商队的驼马?!……”
“……误矣……大误矣!!因她一舞,因一阵迷路驼马的蹄声……我竟……我竟屠尽了救命恩人全族?!
“……此室此血衣此狼牙,存之以铭刻吾之罪孽……裴之焱,你非但眼盲,更兼心魔深种,疑邻盗斧,罪该万死。”
纸张从阿妍莎指间飘落,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
不是战场误判……不是声音错觉……
是他……是他亲眼看着她月下起舞,又亲耳听到了那阵致命的马蹄声!
是他……将她的舞蹈臆想为通敌的暗号!将那迷路商队的驼马,错判为索命的匪军!
是他……亲自拔剑,冲入帐中,将那些曾用珍贵药草救他、给他肉汤喝的淳朴族人,一个个斩杀殆尽!
就因为他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对美好事物(她的舞、她的人)的怀疑与不信任?就因为他那在权力倾轧中变得扭曲多疑、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猜忌”之心?!
剧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阿妍莎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她想起练舞归来时,看到的记地横流的鲜血……想起阿努至死都攥在手里的、她送的狼牙……想起她崩溃哭喊时,那个神秘人如通鬼魅般出现,对她说:“想报仇吗?跟我走,我能给你复仇的力量……”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如此令人作呕的荒谬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