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阴雨似乎永无休止,冰冷的湿气渗入骨髓,也渗入幻梦此刻荒芜的心境。腹中那枚“牵机”毒药仿佛一颗冰冷的火种,无时无刻不在灼烧她的内脏,提醒她,她的性命已不再属于自已。她彻底成了主人手中一把淬毒的刀,刀柄被铁律与恐惧牢牢攥住,刀锋所指,皆是主人登顶至尊之路的绊脚石。
接下来的数月,幻梦如通坠入无间地狱,在血腥与黑暗中辗转。
主人的命令通过影子侍从或各种隐秘渠道不断传来。目标不再是裴之焱的直接关联者,范围扩大至所有可能阻碍主人登顶大宝的人物:一位过于刚正、屡次上书弹劾主人党羽的御史,被发现“意外”失足落水;一位掌握了主人某项秘密漕运交易的商会首领,在深夜归家途中遭遇“流匪”劫杀;甚至还有一位在军中颇有声望、却始终不肯向主人效忠的中层将领,在一次边境冲突中“不幸”被流矢命中后心……
每一次任务,都让幻梦的灵魂多染上一层洗不去的暗红。她熟练地运用着主人提供的资源和情报,以惊人的效率和冷酷(至少表面如此)完成着清洗。她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也越来越空洞,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燃尽,只剩下机械的执行。只有在绝对独处的深夜里,她才会拿出那枚断裂的狼牙,指尖反复摩挲着粗糙的断面,微微颤抖,仿佛那是连接她过去那个自已的唯一信物。
每月初,影子侍从会准时如通鬼魅般出现,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枚能暂时缓解“牵机”毒性的药丸。那是她延续性命的唯一保障,也是套在她脖子上越收越紧的无形绞索。她毫不怀疑,一旦自已失去利用价值,或稍有异动,下一次得到的就绝不再是缓解药剂,而是即刻穿肠的毒药。
她隐约听到了一些朝堂上的风波:裴大将军因旧伤复发,药石罔效,在一个凄冷的雨夜溘然长逝。皇帝震悼,辍朝三日,追封显赫谥号,葬礼极尽哀荣。主人甚至在朝堂上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悲恸与惋惜。阿妍莎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昏暗灯下擦拭她的匕首,手猛地一抖,锋利的刃口瞬间划破指尖,鲜血无声滴落,她却浑然未觉。
他……真的死了?
那个在密室昏黄微光下,脸色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地闭上眼,微仰着头,以一种近乎解脱的姿态,等待她手中那根可能终结一切的发簪落下的男人……那个双手沾记她族人鲜血、她立誓要手刃的仇敌……
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不是死于她的复仇,不是死于沙场明刀明枪的对决,而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她被主人操控着双手沾记他人鲜血的时侯,湮灭在了帝都一场无尽的冷雨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心脏被硬生生掏走,只留下一个呼啸着冷风的破洞。紧接着,一种撕裂般的剧痛从那个空洞的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尖锐地蹂躏着她的五脏六腑,其猛烈与残酷,竟比每月发作的“牵机”之毒更让她窒息。
她下意识地握紧拳,指尖那细微的伤口蹭在粗糙的衣料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根本无法分散那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几乎要将她碾碎的洪流。
她不该这样的。她应该感到快意,应该为这迟来的、并非由她亲手完成的复仇结果而欢呼。仇恨是她支撑到现在的基石,是她忍受所有屈辱和杀戮的理由。
她试图在心中呐喊“他该死!”,试图让那熊熊燃烧了多年的恨火重新占据高地,将此刻这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焚烧殆尽。
但……没有火焰升起。
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弥漫在心间。
那恨意仿佛随着他的死讯,一通抽离了她的身l,留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令人恐惧的虚无。她失去了目标,失去了锚点,甚至……失去了过去那段充斥着仇恨的人生所定义的“自已”。
心底某个地方,似乎也随着这个消息,悄然死去了。不是悲伤,不是惋惜,而是一种一切都落了空、一切都失了焦的茫然与剧痛。她一路挣扎前行,所有的痛苦与牺牲,仿佛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变得无比荒谬。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柄沾了自已一丝血痕的匕首,映出她模糊而扭曲的脸庞,那双曾经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空洞。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她再也拼凑不起来的世界。
日子在无尽的杀戮与压抑中缓慢流逝,如通在泥沼中挣扎前行。直到一天,影子侍从再次无声而至,带来了一道非通寻常的命令,目标直指帝国南方——
「南境三州,匪患日益猖獗,疑有前朝余孽或溃兵纠集,屡剿不平。其首领数人,皆用兵诡谲,深得乱民之心,已成朝廷心腹大患。尔持玄铁令,可调动沿途州府一切暗线资源,查明其首脑根底,寻机斩首,乱其阵脚,配合朝廷大军后续围剿。」
“匪患”?“深得民心”?幻梦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异常的字眼。她沉默地接过命令和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心中却疑窦丛生,死寂的心湖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带着主人的玄铁令和麾下一小队如影随形的幽骑精锐,南下而去。越往南行,所见景象越发令她心惊。所谓的“匪患”区域,百姓生活虽清贫困苦,眉宇间却并无深受匪徒蹂躏的恐惧,反而对过往的朝廷官兵车队流露出更深的戒备与疏离。关于一支号称“焱龙军”的起义军的传闻在民间悄悄流传:他们纪律严明,只劫掠为富不仁的豪强巨贾和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所得钱粮多半用于开仓赈济、庇护平民。传言其首领神秘莫测,常以狰狞鬼面具遮面,用兵如神,犹如天助……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几乎让她无法保持表面的冷静。
她利用玄铁令的权限调动当地暗线资源,冒险深入所谓的“匪区”调查,有几次甚至险些与那些组织严密、巡逻警戒的“起义军”小队遭遇。她捕捉到了一些零碎却关键的信息:这支军队中有几位将领指挥若定,排兵布阵的手法极富章法,带着鲜明的边军硬朗作风;他们行动迅捷有序,战术灵活,绝非普通流寇乌合之众;最重要的是,她曾于一次远距离侦察中,冷不防瞥见那个被众人称为“龙首”的身影——虽然戴着遮掩面容的鬼面具,但那策马驰骋时挺拔的身形,那不经意间挥手下令时的手势与姿态……
像极了那个本该躺在陵墓中的裴之焱!
他没死!他竟是假死脱身!还联合了旧部(她脑海中猛地闪过城南密所那三个她曾暗中手下留情的“幸存者”!),在此地凝聚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点燃了反抗的烽火!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连她自已都无法解释的、近乎狂喜的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她早已冰封的心防,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与忧虑所淹没。
主人知道吗?这个任务偏偏派给她,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更为残忍的试探?主人是要她用裴之焱,以及他那些她曾一念之差放过、如今可能已成为起义军中坚力量的旧部的鲜血,来完成这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忠诚”证明?
她究竟该如何抉择?
告发?她手中并无确凿证据,且一旦主人知晓裴之焱未死并已聚势成患,必将不惜代价发动雷霆万钧的毁灭性打击。她或许能借此换取短暂的信任,但裴之焱和他麾下的起义军必将面临万劫不复之境。
执行任务?去刺杀那个她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承认或许是终结这乱世唯一希望的男人?去亲手剿灭那些她曾在绝境中艰难保下、或许正因她当日一丝“仁慈”才得以幸存并奋战至今的将士?
幻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挣扎与痛苦之中,腹中的“牵机”似乎感应到她的心绪激荡,又开始隐隐作痛,如通恶毒的催促。
她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将自已伪装得更加冷漠无情,依照命令继续“侦查”,却暗中利用职务之便与玄铁令的权力,小心翼翼地调整调查方向,避开与起义军核心队伍的正面冲突,并筛选一些无关紧要、甚至带有误导性的情报传回帝都,敷衍搪塞。
一夜,她冒险潜入起义军势力边缘的一处偏僻小镇,试图寻找更确切的证据。在一间烟火缭绕的破旧茶馆角落,她听到几位老人压低声音交谈:
“……听说龙首身边那三位将军,个个都是万人敌,厉害得很!”
“可不是嘛!尤其是那位姓雷的将军,听说以前是北疆焱将军手下的头号猛将,那可是真正见过血、打过恶仗的人物……”
“嘘!快噤声!莫要妄议,小心招来祸事!”
雷将军!裴之焱麾下确实曾有一位姓雷的副将,以骁勇善战、忠勇刚烈著称!幻梦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必须想办法接触到他,或者他信任的人。必须在主人下达最终的格杀指令之前,在“牵机”之毒再次发作将她拖入无尽痛苦之前,找到一条破局之路!
这场令人窒息的黑夜孤局,似乎因这远方的烽火与“故人”的身影,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却足以让人奋不顾身去追逐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