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丝已经缠了青砚镇三日。
慧明飞坐在
“墨缘斋”
的窗边,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宣纸上,笔尖的墨汁凝了半晌,却没落下半分。窗外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偶尔有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走过,鞋尖溅起的水花打在门槛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极了他宣纸上那团迟迟未动的墨。
“明飞,又对着纸发呆呢?”
门口挂着的蓝布帘被掀开,带进一阵湿冷的风,药铺的王老板娘提着个油纸包走进来,身上的素色布裙沾了些雨珠。她将纸包放在柜台一角,看着慧明飞面前那张只勾了半枝寒梅的宣纸,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雨再下下去,镇上的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哪还有心思买画?你这‘墨缘斋’,怕是要跟这梅枝一样,熬不过这倒春寒喽。”
慧明飞闻言,指尖的笔终于动了。狼毫划过宣纸的声音很轻,却在雨声里格外清晰,一笔便将那半枝梅的枝干补得遒劲:“王婶,画总要画的。师傅说,笔不能停,心就不会冷。”
他说话时声音很稳,眼神始终落在宣纸上。二十岁的年纪,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可他脸上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遮住了眉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
——
那是去年为了护住师傅留下的这杆狼毫笔,被山匪用刀背划下的。
王老板娘叹了口气,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包草药:“这是你要的‘凝心草’,我家那口子说,你最近总熬夜画画,得补补心神。钱的话,你先欠着,等日后……”
“王婶,”
慧明飞打断她,放下笔转身从柜台下取出个布囊,倒出三枚铜板放在她面前,“上次的药钱还没给,这次的不能再欠了。”
铜板在柜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声响。王老板娘看着那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又看了看慧明飞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眼眶微微发热:“你这孩子,逞什么强?你师傅走后,你守着这破画坊,一天能卖出去一张画就不错了,哪来的钱买药?”
慧明飞没说话,只是将草药包好,递回给王老板娘。他知道王婶的好意,可师傅临终前曾嘱咐他,让人要守本心,欠人的总要还,命里该有的躲不掉,可没的,也不能靠旁人施舍。
“对了,”
王老板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昨天我去镇东头买米,听见李屠户跟人说,城里来的‘吴公子’要在镇上收画,说是要给京城的大人送礼。你要是把画送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慧明飞握着狼毫的手紧了紧。笔杆是百年老竹让的,被师傅盘得温润如玉,上面还刻着两个小字:“问心”。师傅常说,画画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叩问自已的本心,是为了在笔墨里看见天地万物的道理。可如今,“墨缘斋”
的米缸已经见了底,再不卖画,别说画画,连活下去都难。
“我知道了,谢谢王婶。”
他将宣纸上的寒梅补完,最后一笔落在花瓣上,墨色浓淡相宜,竟像是真的有雨滴落在上面,透着一股清冷的劲儿。
王老板娘走后,雨下得更大了。慧明飞将画挂在墙上,看着那枝寒梅,忽然想起师傅临终前的模样。师傅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这杆狼毫笔,对他说:“明飞,这世上的道,不是天定的,是自已走出来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可命里无时,你得要强求。哪怕用这杆笔,画破了天,也要找到自已的道。”
那时他还不懂,只觉得师傅是病糊涂了。可如今,看着空荡荡的画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他忽然懂了
——
师傅说的
“强求”,不是强求不属于自已的东西,是强求自已不放弃,强求自已在绝境里找到一条路。
就在这时,门口的蓝布帘被猛地掀开,三个穿着短打、腰间别着刀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的是镇上的地痞张三,脸上带着一道刀疤,进门就一脚踹在柜台边,震得上面的砚台都晃了晃。
“慧明飞,老子找你好几天了,你倒是躲得清闲!”
张三吐了口唾沫,眼神扫过墙上的寒梅图,“听说你要把画卖给城里的吴公子?怎么,有好事不想着你张三爷?”
慧明飞将狼毫笔放在砚台上,墨汁在笔杆上晕开一点痕迹:“我卖画,与你无关。”
“无关?”
张三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撕墙上的画,“这青砚镇的地盘,都是老子说了算!你要卖画,就得给老子抽三成!不然,别说卖画,你这‘墨缘斋’,老子今天就给你拆了!”
他的手刚碰到画纸,慧明飞忽然动了。只见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狼毫笔,笔尖的墨汁还没干,却像是有了锋刃一般,直指张三的手腕。张三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却还是被笔尖的墨汁溅到了手背,留下一个黑色的点。
“你敢跟老子动手?”
张三勃然大怒,拔出腰间的刀,“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慧明飞握着狼毫笔,手臂稳得纹丝不动。他的眼神很亮,像是宣纸上最浓的墨,又像是寒梅枝头凝结的雪:“师傅说,这杆笔能画尽天下万物,也能护得住该护的东西。你要拆画坊,要抢画,得先过我这杆笔。”
“就凭你这破笔?”
张三嗤笑一声,挥刀就向慧明飞砍来。刀锋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肩上,慧明飞却忽然侧身,手中的狼毫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划过。
只听
“嗤啦”
一声,不是刀砍到肉的声音,而是宣纸被划破的声音。张三的刀砍空了,收不住力,踉跄了两步,回头一看,却见慧明飞站在原地,手中的狼毫笔上沾了些纸屑,而他刚才要撕的那幅寒梅图,此刻已经被划成了两半,落在地上,被风吹得翻卷起来。
“你……
你敢毁了自已的画?”
张三愣住了。他本以为慧明飞会像以前一样忍气吞声,却没想到他会直接毁了画,断了自已的生路。
慧明飞看着地上的碎画,指尖微微发白,却还是平静地说:“画没了,可以再画。可要是丢了本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要三成利,我没有;你要拆画坊,我不让。今天这雨,淋不透我的笔,也浇不灭我的心。”
张三看着慧明飞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发怵。那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像是他小时侯在山里见过的劲松,哪怕被暴雪压着,也不肯弯一点腰。
“好……
好小子,你有种!”
张三咬了咬牙,指着慧明飞,“你给老子等着,迟早有一天,老子要让你知道,跟老子作对,没有好下场!”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灰溜溜地走了。蓝布帘被风吹得晃了晃,最后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
慧明飞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画捡起来。纸屑上的墨还没干,沾在他的指尖,凉凉的。他看着那半枝残缺的寒梅,忽然笑了
——
师傅说得对,命里无时要强求。这画坊,这杆笔,这条问道之路,哪怕再难,他也要走下去。
他重新坐回窗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新的宣纸,铺在桌上。拿起那杆狼毫笔,在砚台里轻轻舔了舔墨,这一次,笔尖落下时,没有丝毫犹豫。
雨还在下,可宣纸上的墨,却像是有了温度。一笔,两笔,三笔……
一枝新的寒梅,在他的笔下缓缓绽放,枝头还沾着雨滴,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劲儿,像是要冲破这雨幕,直上云霄。
慧明飞不知道,他这一笔落下,不仅是在宣纸上画了一枝梅,更是在自已的问道之路上,落下了最坚定的第一笔。而远方的京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场关于
“丹青问道”
的风波,正悄然酝酿,即将席卷而来。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点。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落在宣纸上,照亮了那枝寒梅,也照亮了慧明飞眼中的光。他握着狼毫笔的手,更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