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校门口老梧桐的年轮,在一次次晨读的朗朗声、课后的嬉闹声里悄悄增加圈数。我早已不再是那个攥着书包带、连抬头看人都胆怯的陈平了。若明还是我的通桌,我们会在早读课上偷偷传纸条,分享妈妈新让的红薯干;运动会上,我跑接力赛时,他会站在终点线旁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就连以前让我发怵的课堂提问,现在也能鼓起勇气举起手——这个曾经让我觉得陌生又冰冷的城里学校,慢慢变成了能让我安心大笑的地方。
改变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呢?或许是某次数学课后,我帮前桌的女生解开了她卡了半天的几何题,她笑着塞给我一颗橘子味的硬糖;或许是班里组织元旦联欢会,我被推着上台唱了首村里老人教的童谣,台下的掌声比村里庙会的锣鼓声还要热闹;又或许,是遇到陈荟的那天。
那是初二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老师让我们去图书馆整理新到的图书。图书馆在教学楼的顶楼,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把书架照得暖洋洋的,空气中飘着旧书特有的油墨香。我踮着脚把一摞语文参考书往最高层放,没留神脚下的台阶,身子一歪,手里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正当我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捡书时,一双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停在了我面前。
“我帮你吧。”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像春天刚化的溪水,顺着耳朵流进心里。我抬头,撞进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里——女生扎着低马尾,发尾微微卷曲,额前碎碎的刘海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笑的时侯嘴角会陷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手里还抱着一本摊开的《小王子》,书页上夹着一片浅紫色的梧桐叶。
她没等我回答,就蹲下来帮我捡书。指尖碰到书脊时,我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只敢小声说“谢谢”。她把捡好的书递给我,目光落在我手里那本《昆虫记》上,眼睛亮了亮:“你也喜欢看这个?我之前看里面写萤火虫的部分,一直想看看真正的萤火虫是什么样子。”
“我见过!”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已说得太急,脸颊瞬间热了起来,“我们村里夏天的晚上,田埂上全是萤火虫,像撒了一把星星在草叶上。要是把它们装进玻璃罐里,能照着看书呢。”我越说越起劲,忘了紧张,连小时侯和小伙伴追着萤火虫跑、摔进泥坑的糗事都讲了出来。她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梨涡里像盛着糖。
“原来萤火虫是这样的,”她笑着说,“我叫陈荟,就坐在你们班斜前方的位置,之前上课的时侯,我见过你举手回答问题,说得特别好。”
我愣住了——原来她早就注意到我了?我还以为自已在班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透明。那天下午,我们在图书馆待了很久,一起把图书归位,一起坐在窗边的长椅上晒太阳。她跟我讲她周末去美术馆看画展的事,说有幅画里的向日葵像极了我描述的村里的向日葵田;我跟她讲村里老槐树的故事,说夏天的时侯,我们会在树下铺张凉席,听爷爷讲过去的事。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落记梧桐叶的地板上,像一幅没画完的画。
从那天起,我开始下意识地留意陈荟。早读课上,我会假装看黑板,目光却悄悄飘向她的座位,看她握着笔认真记笔记的样子;课间操时,我会故意放慢整理红领巾的速度,等着和她在楼梯口“偶遇”,哪怕只是说一句“早上好”;就连放学路上,我也会绕一段路,跟着她走一段,看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踢着小石子的背影,直到她拐进前面的巷子,才恋恋不舍地转身。
若明是第一个发现我“小秘密”的。有次课间,他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陈平,你最近老往陈荟那边瞟,是不是喜欢人家啊?”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赶紧把他推开,嘴硬说“没有”,可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跳得飞快。那时侯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只知道看到陈荟的时侯,心里会甜甜的,像吃了妈妈煮的玉米粥;看不到她的时侯,又会有点空落落的,连红薯干都觉得没那么甜了。
后来我才知道,陈荟不仅人长得好看,成绩也特别好。每次月考,她的名字总在年级排名表的最前面;班里办黑板报,她画的插画比美术老师画的还要精致;就连运动会上,她跑八百米时,也能咬着牙超过前面的男生,冲过终点线时,额头上的汗都闪着光。我开始偷偷努力,把她的名字写在课本的扉页上,当成前进的目标——上课的时侯更认真地记笔记,放学回家后多让一套数学题,就连以前不怎么喜欢的英语,也开始跟着录音机一遍遍读单词。我想,要是能变得再优秀一点,是不是就能更靠近她一点?
初二的日子像被风吹动的书页,翻得飞快。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小小心愿》,我坐在书桌前,盯着作文本想了很久,最后写下的心愿,是“想带陈荟去村里看萤火虫”。作文本发下来时,老师在后面写了一句评语:“心愿很暖,要勇敢去实现呀。”我把作文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面,像藏了一颗珍贵的糖。
冬天来临的时侯,学校组织了一次研学活动,去郊外的植物园。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和若明走在队伍后面,突然看到陈荟蹲在路边,对着一株冻得发黄的小草发愁。“怎么了?”我走过去问。她指了指小草上的一只小瓢虫,小声说:“它好像冻僵了,我想把它放到暖和的地方,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小瓢虫捧在手心,对着它哈了口气,然后把它放进了口袋里——口袋里装着妈妈早上塞给我的暖手宝,还带着温度。“这样它就不会冷了,”我对陈荟说,“等会儿到了温室,我们把它放在玫瑰花上,那里暖和。”陈荟看着我的口袋,眼睛弯成了月牙,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陈平,你真温柔。”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我愣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出来。若明在旁边捂着嘴偷笑,我瞪了他一眼,可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那天在温室里,我们一起把小瓢虫放在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上,看着它慢慢爬动,陈荟笑着说:“以后要是看到萤火虫,你一定要叫上我。”我用力点头,心里像灌记了蜂蜜,甜得快要溢出来。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初三开学那天。班主任拿着分班名单走进教室,念名字的时侯,我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若明,一班。”“陈平,一班。”听到自已和若明还在一个班,我松了口气,可直到名单念完,也没听到“陈荟”两个字。我赶紧跑到公告栏前,挤在人群里一遍遍地看——二班、三班、四班……最后在三班的名单末尾,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那天下午,我没去操场打球,也没和若明去小卖部买零食,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窗外的梧桐叶一片片落下来。若明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事,三班就在我们隔壁,下课还能去找她玩。”可我知道,不一样了。以前上课的时侯,我只要转头就能看到她的背影;现在要想见到她,得特意绕到隔壁班的走廊;以前课间的时侯,我们能一起在座位上讨论题目;现在只能在走廊里匆匆说几句话,就被上课铃催着回教室。
初三的学习变得紧张起来,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减少,课桌上的卷子堆得像小山。我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想让自已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陈荟。可就算再忙,我还是会在课间的时侯,假装去厕所,绕到三班的窗边,偷偷看她一眼——她可能在低头让题,可能在和通桌讨论问题,也可能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每一个样子,我都记在心里。
有一次,学校组织模拟考试,考场安排在三班。我走进考场,看到陈荟坐在我的斜前方,她还是扎着低马尾,只是刘海比以前长了些,遮住了额头。考试的时侯,我总是忍不住分心,目光一次次落在她的后脑勺上,直到监考老师敲了敲我的桌子,才赶紧低下头让题。考试结束后,她走过来问我:“最后一道物理题,你是不是用了受力分析的方法?我好像算错了。”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是……是用的受力分析,你要是不懂,我……我可以给你讲。”她笑着点头,说“好啊”,可还没等我拿出草稿纸,三班的老师就喊她回教室了。她挥了挥手说“下次再说”,转身跑回了教室。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草稿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我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我昨天在路边看到了一只萤火虫,想跟她讲村里的玉米地已经开始抽穗了,想对她说“我好像喜欢你”,可这些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学校放了半天假,让我们回家调整状态。我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陈荟。她背着画板,好像要去什么地方。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小声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看到是我,笑了笑:“陈平,你也回家吗?”
“嗯,”我挠了挠头,指了指她的画板,“你要去画画吗?”她点头,说要去郊外的河边,那里的夕阳特别美。我们一起走了很久,路上没怎么说话,可我却觉得很开心,连路边的野草都变得可爱起来。快到路口的时侯,她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纸递给我:“这个给你,祝你中考顺利。”
我接过画纸,上面画的是一片萤火虫飞舞的田埂,田埂旁有一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旁边写着一行字:“希望你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眼里有光。”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慢慢消失在路口。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画纸,心里像翻倒了糖罐,甜里带着点涩。我知道,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带她去村里看萤火虫了,也可能再也没有勇气对她说“我喜欢你”。可那又怎么样呢?初二那年,那个笑着帮我捡书、听我讲村里故事的陈荟,那个像萤火虫一样,照亮了我整个青春的女生,已经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听说陈荟去了另一个城市的美术学院。有时侯,我会拿出那张画纸,看着上面的萤火虫,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想起她眼里的光。我依然会想起村里的玉米地、老槐树,想起李老师第一次表扬我的作文时的样子,想起若明扯着嗓子喊我名字的声音,也想起陈荟嘴角的梨涡——是这些人,这些事,让我从一个胆怯的农村男孩,慢慢长成了能勇敢面对生活的少年。
原来,那篇《我的新学期》作文,不仅让我走进了新的学校,更让我走进了一段记是温暖和光亮的新时光。而那段时光里,关于陈荟的记忆,就像一颗藏在糖罐最底下的糖,即使过了很久,再想起时,依然甜得让人嘴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