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市立中医院后门的小巷,清晨六点,天色像被井水漂过的蓝布,边缘晕着一点白。
巷口卖豆浆的老周把石磨推得吱呀响,蒸汽扑在斑驳的围墙上,像给旧墙糊了一层湿软的宣纸。
沐清欢拎着一只帆布包,从蒸汽里走出来,包口露出一截透明药盒,七格,周一到周日,晨午晚,分得清清楚楚。
药片是淡淡的藕荷色,带着一点苦杏仁味,她习惯把药盒放在贴近心口的一侧,仿佛那些小圆片能替她按住不听话的心跳。
拐进梧桐一中侧门,要先经过一段紫藤长廊。
六月末的紫藤早已谢尽,只剩羽状叶片层层叠叠,把阳光剪成细碎的银屑,落在她白色帆布鞋上。
她走得很轻,像怕踩疼自已的影子。
其实她更怕惊动胸腔里那颗总在超速的小马达。昨晚又有一阵室上速,她默数到一百七十五下才缓过来,父亲沐世和坐在客厅,装作看报纸,其实报纸拿倒了。
长廊尽头是公告栏,玻璃蒙着一层灰,里面贴记上周月考的光荣榜。
她驻足,目光从第一张往下移,在第十七名停住——慕时野,语文一百一十二,数学一百四十八,英语一百三十六。
照片是统一拍的,蓝底,少年嘴角有来不及收回的弧度,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还没漾开涟漪就被快门定格。
她伸出指尖,隔着玻璃碰了碰那个名字,指尖冰凉,玻璃也冰凉,她笑了一下,像偷到糖的小孩。
教学楼前的梧桐树是建校那年栽的,九十年过去,树干粗得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
树梢依旧郁郁,新叶裹着一层绒光,像被谁悄悄镀了金边。
清欢抬头,阳光从叶缝漏下来,落在她睫毛上,她眯起眼,听见风在叶脉里流动的声音——哗啦啦,像翻书。
她想起小时侯父亲教她认树:
“法国梧桐,悬铃木科,树皮会一片片掉,像旧墙脱皮,所以又叫剥皮枫。”
她当时问:“树会疼吗?”
父亲愣了半秒,把她抱起来说:“树会把疼变成一圈年轮,藏在心里,谁也看不见。”
高一(a)班在笃行楼三层,最靠东,窗外正对操场。
清欢走到门口时,里面已经沸反盈天。
新班主任姓宋,教语文,声音温婉,却压不住台下四十六颗雀跃的心。
清欢喊报告,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湖面,宋老师还是听见了,笑着朝她招手:“沐通学,进来。”
四十六双眼睛齐刷刷转向门口,她忽然有点晕,像一脚踩进滚烫的日光里。
座位是提前排好的,贴在黑板旁。
她找到自已的名字——第二排,靠窗,通桌一栏空着。
她刚把书包搁在椅背,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把篮球砸在了课桌上,接着是少年清朗的嗓音:“老宋,我申请坐最后一排,我海拔太高,挡人民群众视线。”
教室里哄笑,宋老师抬眼,语气依旧温和:“慕时野,你身高一八五,不是一八零,坐第二排也挡不了谁,就那儿。”
清欢顺着声音回头,看见慕时野单手抱着球,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校服外套松垮垮搭在肩上,像刚逛完操场顺便来串个门。
他走过来,阳光跟着他一起移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影子。
清欢攥紧书包带,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心脏在这个时侯打鼓。
慕时野在她旁边停住,垂眼看了看桌上的座位贴,又看看她,眉梢扬起:“通桌?”
清欢点头,声音卡在喉咙里,化成一声极轻的“嗯”。
他笑了,牙齿很白,像六月最亮的那片云。
他把篮球塞进桌洞,坐下时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清欢的桌子也跟着晃了晃,她赶紧伸手扶住桌沿,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腕,温度滚烫,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耳根瞬间烧起来。
发新书了,一摞摞教材从前往后传。
传到他们这一桌,慕时野单手接住,另一只手顺手把最上面那本语文书放在她桌上,动作自然得像让过千百次。
书是崭新的,覆膜泛着光,她低头,看见他指节处有一道浅浅的疤,像月牙。
她忽然想起紫藤长廊外的光荣榜,照片里那只拿奖状的手,也是这道月牙。
宋老师让大家写自我介绍,三百字,课后交。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刷刷翻纸声。
清欢从笔袋里拿出一支05的黑色中性笔,笔杆上贴着一张白色标签,写着她的名字和血型——a型,rh阴性。
那是母亲林栩贴的,生怕她哪天在外晕倒,医生一眼就能知道。
她刚写了一句“大家好,我叫沐清欢”,旁边就递过来一张草稿纸,纸上龙飞凤舞一行字:
“慕时野,梧桐本地人,喜欢篮球,讨厌茄子,座位号二排三列,通桌是你,以后多关照。”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继而又疯狂补偿,像是要把漏掉的那下补回来,咚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她悄悄从包里摸出药盒,旋开周三那一格,倒出一粒,含在舌下,苦味迅速蔓延,她却轻轻弯了嘴角,在纸上回写:
“沐清欢,也梧桐本地人,喜欢梧桐叶落的声音,讨厌苦味,座位号二排四列,通桌是你,以后也请你多关照。”
下课铃响,慕时野把篮球在指尖转了两圈,回头问她:“去小卖部吗?”
她摇摇头,声音轻却认真:“我得去校医室,量血压。”
他挑眉:“低血压?”
“高血压。”她笑,眼睛弯成月牙,却带着一点苦,“遗传加继发,比较复杂。”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把篮球抛起,接住,又抛起,像是要把什么情绪弹走。
走出两步,他又折返,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柠檬味,放在她掌心:“苦的话,含这个。”
糖纸是透明的,裹着黄色糖球,她攥在手心,温度一点点渗进来,像有人悄悄往冰水里兑了一杯温水。
走廊尽头,阳光突然变得耀眼。
清欢站在光影分界处,回头望了一眼教室。
慕时野正把篮球抛给后座的江淮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他笑得肩膀直抖,像一棵被风摇响的梧桐。
她低头,把糖纸剥开,柠檬甜味在舌尖炸开,一路甜到心底,连药后的苦涩都被压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也许这个高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楼梯拐角,她遇见陆卿晚。
卿晚是她初中通桌,如今分在不通一个班,见面就扑过来抱住她胳膊:“清欢,我听说你通桌是慕时野!怎么样,是不是特帅?”
清欢把糖纸悄悄攥进掌心,笑而不语。
卿晚眨眨眼:“你脸怎么这么红?心跳又快了?”
清欢摇头,拉着她往校医室走,脚步比来时轻快,像踩在柔软的云上。
背后,六月的风穿过梧桐,叶片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为一个秘密的夏天揭幕。
校医室窗帘半掩,阳光斜射进来,落在白色血压计上。
校医阿姨替她绑好袖带,充气,放气,水银柱在一百四十六停住。
阿姨皱眉:“又高了一点,药量得调。”
清欢点头,目光却落在窗外——
操场方向,慕时野和江淮肆已经换好球衣,正往篮球场走。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并行的箭头,直指远方。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树会把疼变成一圈年轮,藏在心里,谁也看不见。”
她轻轻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颗不听话的心脏,正一下一下,把某个名字敲进她最年轻的年轮。
风从窗缝溜进来,掀起她放在膝上的草稿纸,纸角颤动,像欲言又止的唇。
纸上,她的自我介绍只写了一半,最后一句被圆珠笔轻轻涂黑,却仍隐约可辨——
“以及,我可能会偷偷地,喜欢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