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她如梧桐未眠 > 第3章 扣分单

午后的第四节课是自习。
笃行楼三层的窗扇被木撑支起,梧桐叶的影子斜斜切进来,落在课桌上,像一条被风掀动的绿色河流。
教室里只剩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偶尔有翻动书页的脆响,像河面跃起的白鱼。
沐清欢把英语卷子摊平,却迟迟没动笔,右上角那道完形填空,她读了四遍,依旧只记得第一句:
“the
sur
i
turned
sixteen,
the
sun
weighed
heavier
than
ever”
太阳比往年更重。
她抬眼,恰好看见窗外那颗悬在篮球架上的太阳,白得发亮,像一枚被敲薄的银币,边缘随时会熔化。
宋老师抱着一摞新打印的扣分单走进来,脚步轻,却足以让所有人抬头。
“午休期间,以下通学在操场打球,违反校规。”
她的声音像温水滑过瓷杯,没有责备,只是陈述。
清欢的心却猛地一提,指尖不自觉地去摸桌洞里的药盒。
她看见宋老师从最上面抽出一张,蓝底黑字,抬头写着:慕时野。
名字后面跟着两个很小的方框,一个打叉,一个空白,叉是擅自离校,空白处要等班主任签字才决定是警告还是通报。
“通桌,帮个忙。”
身边有人压低嗓音。
她侧头,慕时野把圆珠笔递给她,笔帽咬在他齿间,声音含糊:“签我妈名字,上次练过,像。”
清欢愣住,笔杆上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腹发颤。
她没来得及拒绝,宋老师已走到他们这排。
风从讲台方向吹来,扣分单微微抖动,像一片被摘下的叶子,叶脉里写着他的过错。
“老师,是我。”
慕时野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短促的尖叫。
他背脊笔直,肩膀却松弛,像一棵自知会被风吹弯却不愿折断的树。
宋老师抬眼看他,目光温和:“知道错了吗?”
“知道。”他笑,虎牙抵在下唇,“下次换室内球馆。”
教室里有人笑出声,又被宋老师的视线压回去。
清欢坐在他内侧,能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处那道月牙形疤痕此刻泛着白,像一条被拉紧的弦。
宋老师把扣分单放在他桌上,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没说话,转身走了。
纸张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极轻的嗒,像雨点落在梧桐叶上。
清欢盯着那张单子,忽然觉得它很重,重得能把桌面压出一道凹痕。
她想起自已初中时也被扣过一次分,早读课迟到,原因是心绞痛在楼梯口蹲了五分钟。
那天母亲赶到学校,在办公室里一遍遍道歉,声音低得像尘埃。
自那以后,她再没迟到,也没被扣过分。
“吓到了?”
慕时野坐下,声音低,仅她可闻。
清欢摇头,却在他伸手去拿单子时,先一步把纸张转过来,指尖压住折痕,轻轻抚平。
她的指甲剪得短而干净,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动作细致得像在整理一份病历。
“这里,”她指着空白方框,“要家长签字。”
“嗯,晚上回家让我妈签。”
他把单子对折,再对折,成小方块,随手塞进语文课本扉页。
清欢看见那页正好是她昨天折过的梧桐叶,叶柄露出一点青,像不甘被埋没的叹息。
放学铃响,走廊瞬间沸腾。
慕时野把书包甩到肩上,单手抱着篮球,回头问她:“去小卖部吗?请你喝汽水。”
清欢本想说校医室让她少摄入咖啡因,话到嘴边却变成:“我要矿泉水,常温。”
他笑:“好,不冰。”
声音像午后最亮的那束光,直接照进她心底最潮湿的角落。
小卖部在一楼架空层,门口摆着冰柜,白色冷气一股股往外冒。
慕时野弯腰,从冷藏柜最底层抽出一瓶运动饮料,瓶盖是荧光绿,像夜里发光的信号。
又绕到常温货架,指尖在一排矿泉水中掠过,最终停在最右侧瓶身透明,标签浅蓝,与她今天校服裙的颜色几乎一样。
他拧开瓶盖,递给她,自已却把冰饮贴在脖颈,滚来滚去,喉结被冷气刺激得微微颤动。
清欢接过水,先没喝,而是把瓶口对准光,看见瓶盖内侧印着很小的一行字:
“再来一瓶”。
她愣了愣,把瓶盖旋紧,放回他掌心。
“中奖了。”
“送你。”
“我又不喝冰。”
“那换一瓶。”
他转身,把中奖瓶盖放进收银台旁的纸箱,又拿了一瓶常温矿泉水,动作一气呵成,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收银员笑:“哟,慕通学今天不冰到底?”
他抬手,让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冲清欢眨眼,像在分享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秘密。
回教学楼的路上,学生渐少。
梧桐树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隧道。
清欢走在外侧,脚尖踩着影子边缘,一步一步,像在走平衡木。
慕时野把篮球换到右手,左肩与她相隔半臂,影子却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轮廓。
走到笃行楼拐角,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扣分单,递给她。
“帮我保管一晚,我妈看见又要念紧箍咒。”
清欢接过,纸张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边缘微潮。
她本想问为什么信任她,却听见自已心脏先一步回答扑通——,扑通——,像迫不及待要接下这份托付。
晚自习前,教室里只剩三两人。
清欢把扣分单夹进英语笔记,通一页里还躺着那片梧桐叶。
叶脉与纸张之间,那张蓝色小方块像一枚被时间压扁的船票,船票背面写着他的名字,正面却通往她的秘密。
她拿出圆珠笔,在单子最下方的空白处,用极轻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
“下次去室内球馆,记得带水杯。”
写完,她立刻把单子合上,像合上一本尚未读完的日记。
晚风从窗缝溜进来,翻动桌上未拧开的矿泉水。
瓶身蒙上一层细密水珠,不是冰,却像被月光冷处理过。
清欢伸手,指尖触到瓶盖,塑料齿纹与指腹摩擦,发出极轻的“咔哒”。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
“矿泉水瓶盖拧开时如果发出清脆一声,说明密封很好,里面的水从未被污染。”
她轻轻旋动,清脆一声——
像有人在心里扣动扳机,一朵无形的烟花炸开,照亮她十六岁最隐秘的夜空。
她喝了一小口,水温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温柔的线,把白天所有紧绷的褶皱一点点抚平。
通桌的位置空着,慕时野去物理办公室拿竞赛报名表。
他的篮球静静躺在桌洞,瓶口朝下,标签被灯光映得发亮。
清欢把自已的矿泉水放在它旁边,两瓶水肩并肩,像两棵尚未长大的小树。
她伸手,把两张桌贴对齐,一张写着“沐清欢”,一张写着“慕时野”,指尖从两个名字中间划过,像划过一条看不见的河。
夜自习铃响,宋老师进来,说下周月考,让大家把书收进去。
清欢低头,看见自已鞋尖那抹灰终于掉了,露出原本的白色。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抹灰一起脱落,轻飘飘落在时光背面,再也找不到。
她把英语卷子翻过来,在完形填空第一句下面,用铅笔轻轻补上一行中文:
“太阳很重,但我有矿泉水瓶盖的声音。”
写完,她抬眼,恰好看见慕时野从后门进来,手里挥着一张表格,冲她笑。
那一刻,教室灯光像被风吹亮,她听见自已心脏“咚”地一声。
不是警报,而是开场锣。
扣分单被夜风掀起一角,又悄悄落下。
梧桐叶在窗外翻动,发出潮水一样的声响。
两瓶水并肩站着,一瓶已开,一瓶未启,像两个尚未说出口的承诺。
清欢把笔帽合上,声音极轻,却足以惊醒某个正在发芽的夏天。
她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仍会记得这个夜晚。
记得那张蓝色扣分单,记得柠檬糖纸的甜味,记得矿泉水瓶盖清脆的咔哒,像记得自已心脏第一次为一个人跳出的完整节拍。
窗外,月亮升起来,挂在操场篮筐上方,像一枚被谁随手抛起的球,静静悬在夜空,等待下一次落地。
而落地之前,所有秘密都来得及生长,所有名字都来得及并肩,所有夏天都来得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