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比往年早,六月初就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潮。我抱着膝盖坐在孤儿院二楼的窗台上,塑料凉鞋边积了一小滩从屋檐漏下来的雨水,凉丝丝地浸着脚背,像院长妈妈昨天偷偷塞给我的那颗薄荷糖。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也是我在这儿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过了零点,我就该卷着那床洗得发白的碎花被,搬出住了十二年的集l宿舍。窗户外的老梧桐树被雨打得沙沙响,枝桠间挂着的旧风铃是前几年被领养的小美留下的,现在还在叮叮当当地晃,声音混着雨声,听得人心里发空。
“小玲!发什么呆呢?”楼下传来张阿姨的声音,她举着个搪瓷碗站在走廊口,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快下来,院长妈妈给你煮了鸡蛋,再不吃要凉透啦!”
我应了声,把腿从窗台上挪下来,鞋底在地板上蹭出一道湿痕。下楼的时侯故意放轻了脚步,三楼的小宇昨天发烧,现在应该还在睡觉——这孩子最怕打雷,上次暴雨夜,他抱着我的胳膊哭了半宿,说梦见爸妈在雨里走丢了。
食堂里飘着淡淡的煮鸡蛋香味,院长妈妈正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手里缝着个布娃娃,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刚学的。她见我进来,赶紧把布娃娃塞到口袋里,又把碗往我面前推了推:“快吃,特意给你煮了两个,一个带壳转转运,一个剥了蘸糖,甜甜蜜蜜的。”
我坐下拿起鸡蛋,蛋壳上还带着温度,指尖一捏就能感受到里面软乎乎的蛋白。正要剥壳,窗外突然炸了个响雷,我手一抖,鸡蛋差点滚到地上。院长妈妈伸手帮我按住碗,她的手掌糙得像老树皮,指节上还有几道没长好的裂口——上次给我们补衣服时被针扎的。
“别怕,就是个雷。”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了的纸,“今天雨大,等会儿我送你去公交站,你行李昨天收拾好了吗?要不要再检查检查,别落了东西。”
“都收拾好了,就一个背包。”我低头剥着鸡蛋,蛋黄的油蹭到了指甲缝里,“院长妈妈,我走了以后,小宇的药记得提醒他吃,还有小雅,她总爱把袜子塞到枕头底下,你多看着点。”
“知道啦,你呀,都要走了还操这么多心。”院长妈妈拍了拍我的手背,突然叹了口气,“小玲,你跟我来一下,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跟着她往办公室走,走廊里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她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走到办公室门口,还特意回头看了看,才推开门。
办公室里比平时整洁,桌上的文件都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放着个牛皮纸信封。院长妈妈把信封拿起来,又放下,反复摩挲着边角,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小玲,你还记得你刚来时的样子吗?才六岁,瘦得跟小猫似的,抱着个破布偶,怎么哄都不说话。”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那天也是个雨天,我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警察叔叔问我爸妈的名字,我只知道哭。后来院长妈妈来接我,她蹲下来跟我说话,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和我模糊记忆里妈妈的味道有点像。
“这些年,我一直没告诉你。”院长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还带着点颤,“你刚到孤儿院的时侯,身上穿着件绣着木槿花的小裙子,口袋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叫马昊天。当时我想着,等你再大点就帮你找,可找了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手里的鸡蛋壳突然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木槿花?我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好像有个模糊的女人抱着我,衣服上的花纹和院长妈妈说的一样,软乎乎的布料蹭着我的脸,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本来我不想提的,怕你伤心。”院长妈妈把信封递给我,“但昨天,有个男人来打听你的消息,说他叫马昊天,还拿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跟你小时侯一模一样。他说当年是意外,把你弄丢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
我捏着信封,指尖都在抖。牛皮纸有点糙,磨得我手心发疼。外面的雨还在下,砸在窗户上噼啪响,我好像听见自已的心跳声,比雷声还大。
“他还说,要是你愿意,等你安顿好了,他想跟你见一面。”院长妈妈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比刚才更凉了,“小玲,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总说自已是野草,没人疼。但也许……也许你的爸妈没有不要你,他们只是弄丢了你,现在正在找你呢。”
我把信封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滚烫的东西。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砸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自已,爸妈肯定是不要我了,不然怎么会把我留在陌生的地方。可现在有人说,他们在找我,那个叫马昊天的男人,是我爸爸。
“院长妈妈,”我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那……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这么多年,他去哪儿了?”
“他没细说,只说当年出了点事,身不由已。”院长妈妈帮我擦了擦眼泪,“我也不敢保证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了,人心难测。但我觉得,还是该告诉你,让你自已让决定。不管怎么样,你都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已了。”
办公室的门被风吹开一条缝,雨丝飘进来,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手里的信封,突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不再是空荡荡的。以前我总觉得,自已就像没人要的野草,风一吹就倒,可现在,好像有了点盼头,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知道了,院长妈妈。”我把信封放进背包里,紧紧拉上拉链,“等我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就跟他联系。”
“好,好。”院长妈妈笑了,眼角又湿了,“快回去吧,鸡蛋该凉了。等会儿雨小了,我送你去车站。”
我回到食堂,鸡蛋果然凉了,蛋黄也有点硬。但我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连蛋壳上的碎渣都没放过。张阿姨过来收拾碗,看见我眼眶红了,还以为我舍不得走,拍了拍我的肩膀:“傻丫头,以后常回来看看,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我点点头,没说话。其实我不是舍不得,是太激动了,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得不停。
下午雨小了点,院长妈妈撑着把破伞送我去公交站。伞面有个洞,雨水总往她肩上飘,把她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我想跟她换个位置,她却不肯,说我年轻,别淋坏了身子。
公交来了,我上车的时侯,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个东西:“这个你拿着,昨天刚缝的,不太好看,但你带着,就当是个念想。”
我低头一看,是那个歪歪扭扭的布娃娃,身上缝着朵小小的木槿花,针脚虽然乱,但看得出来很用心。我把布娃娃抱在怀里,跟她挥手:“院长妈妈,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已!”
车开了,我趴在窗户上看她,她还站在原地,撑着那把破伞,直到变成个小小的黑点。雨又开始下了,打在窗户上,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摸了摸,里面好像有张照片。但我没打开,我想等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看看。怀里的布娃娃软软的,身上还带着院长妈妈的肥皂味,像小时侯她哄我睡觉的时侯一样。
公交车在雨里慢慢开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往后退。我看着手里的信封,突然觉得,也许我不是野草,也许我也有自已的根,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找到而已。
十八岁的生日,在雨里开始,也在雨里结束。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了。那个叫马昊天的男人,那张写着他名字的纸条,还有这朵小小的木槿花,也许就是我找了这么多年的答案。
我把布娃娃抱得更紧了,心里暗暗发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要好好活着,找到我的爸妈,问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这条路很难走,我也不怕——毕竟,我已经在雨里活了这么多年,总该有点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