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江雾漫过时,他们正年轻 > 第一章 风雨飘摇

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积水映着铅灰色的天光,像一块块碎裂的、浑浊的镜子。雨水顺着黑瓦沟槽汇成细流,滴答、滴答,敲打在檐下的破陶盆里,声响不大,却沉闷得直往人心里钻。这是川东深秋惯有的雨,黏稠,阴冷,没完没了,仿佛要把整个袁家老宅泡得发霉、沤烂。
袁家祖上也曾阔过。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据说连那路过的蔡锷将军,也曾下马驻足,亲送过一程。可如今,那点煊赫早被时光和败家子啃噬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偌大的宅院,空荡得能听见穿堂风呜咽的回响。墙皮斑驳,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雕花的窗棂断了筋骨,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正堂上那块“诗礼传家”的匾额,金漆剥落,字迹模糊,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是旧木头在潮湿中散发的霉味,是角落里堆放的烂稻草的馊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是绝望,是日复一日被贫穷挤压得喘不过气的压抑。
袁老汉,袁和的父亲,就坐在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太师椅里。椅子是祖上传下的唯一像样的物件,紫檀木的骨架也快散了架。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枯瘦得像一截被风干的劈柴。脸上沟壑纵横,刻记了愁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眼神浑浊,空洞地望着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帘,仿佛那雨能把他浇透,洗刷掉什么,或者干脆把他带走。
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柳条筐,里面铺着些还算干净的旧棉絮。筐里,一个小小的、裹在蓝印花布襁褓里的婴孩,正发出微弱如猫崽的哼唧声。刚记月,脸蛋皱巴巴的,闭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嚅动。
这就是他的女儿,他的第七个孩子。一个女娃。
“吱呀——”
西厢房的门开了条缝,袁老汉的三儿子袁志探出半个脑袋,又瘦又黄,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他怯生生地望了望堂屋,目光扫过那个柳条筐,又飞快地缩了回去,门缝里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更小的孩子不安的蠕动声。
袁老汉的目光终于从那雨帘上挪开,落在柳条筐里。那目光里没有温情,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厌烦和决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
“不能再添一张嘴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这日子……眼见着就要断顿……七个娃,大的吃糠咽菜,小的……小的……”
他的视线扫过空荡荡的粮仓方向,那里只剩下几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稻草,老鼠都懒得光顾。
他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太师椅的扶手,发出“咯咯”的轻响。“女娃子……终究是别人家的……送出去……兴许有条活路……”
这话像是在说服自已,又像是在对抗心底深处那一点点尚未完全泯灭的、属于父亲的本能。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好几天,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祖上倾家荡产才把他这根独苗赎回来传宗接代,可轮到他,却连养活都成了奢望。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要窒息,这破落的家,这无休止的拖累,早把他一身骨头都压弯了,压朽了。
堂屋角落的阴影里,袁老汉那沉默寡言、通样被生活磋磨得没了形状的妻子,正用一块破布使劲擦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她始终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擦碗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节泛白,仿佛要把那碗擦穿。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碗里,混着碗底残留的一点浑浊的水渍,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她知道丈夫的决定,她没有力量反对,甚至连哭出声都不敢。这屋里,连悲伤都是压抑的,被这沉甸甸的穷困挤压得变了形。
屋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在破陶盆里,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声音仿佛在倒数,催促着某个无法挽回的决定。绝望像这深秋的寒气,丝丝缕缕,渗透进老宅的每一块砖瓦,每一寸空气,牢牢地攫住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破落之家。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动,带着一股湿冷的潮气,猛地撞破了屋内死水般的沉寂。
一个高大的身影,挟裹着风雨的气息,迈进了门槛。
是袁和。刚从重庆城回来的袁和。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但依然看得出是学生制服的蓝布长衫,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堂屋里,却亮得惊人,像两点灼热的炭火。他一眼就看到了堂屋中央那个刺眼的柳条筐,以及父亲脸上那尚未褪尽的决绝。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那雨滴,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破陶盆。
滴答。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