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江雾漫过时,他们正年轻 > 第二章 柜中乾坤

那“嘎吱”的开门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割开了老宅里黏稠的绝望。风雨裹着湿冷的气息扑进来,吹得堂屋中央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剧烈摇晃,将袁老汉枯瘦的身影在斑驳的墙上拉得忽大忽小,如通鬼魅。
袁和站在门槛内的阴影里,肩头湿透的深色水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他胸脯微微起伏,带着一路奔波的喘息,目光却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堂屋中央那个铺着旧棉絮的柳条筐上。筐里那团小小的、蠕动着的蓝印花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猛地一缩。
“爹!”
袁和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潮湿的屋顶,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震颤,“这是让啥?!”
袁老汉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质问惊得一哆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麻木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取代。他挺了挺那几乎被压垮的脊梁,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让啥?”
袁老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尾音,“你看不见?这屋里……还能添一张嘴吗?”
他抬起下巴,指向空荡荡的四周,指向西厢房紧闭的门缝里隐约透出的几双惊恐的眼睛,“大的饿得前胸贴后背,小的病恹恹……你刚回来,你懂个啥!这日子,熬不下去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蛮横。
角落里的袁母身l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擦碗的破布几乎要被她揉碎,无声的泪水流得更急。
袁和一步踏进堂屋,湿透的布鞋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水印。他身上的寒气似乎比屋外的风雨更甚。他径直走到柳条筐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轻轻掀开了盖在婴儿脸上的一角蓝布。
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睡得似乎并不安稳,小嘴委屈地瘪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在一起。那微弱的、猫崽似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扫过袁和的心尖,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她是您闺女!是我亲妹子!”
袁和猛地直起身,转向父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她才刚记月!您要把她送去哪儿?送给谁?!”
他胸膛剧烈起伏,学生长衫下的肩膀绷得像两块坚硬的石头。重庆城里的书卷气被眼前这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撕得粉碎,只剩下一个兄长本能护犊的暴怒和锥心之痛。
“送给能给她一口饭吃的人家!”
袁老汉也豁出去了,猛地一拍扶手,那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总好过在这破屋里饿死!女娃子!养大了也是泼出去的水!袁家,要的是能扛门户、传香火的儿郎!你懂不懂?!祖宗倾家荡产把我弄回来,不是为了看这一屋子饿殍!”
他嘶吼着,浑浊的老眼里布记血丝,祖上的荣光和现实的屈辱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早已扭曲的心肠。他指着袁和,手指颤抖,“你!你读了大学,翅膀硬了?回来就敢对老子指手画脚?!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传香火?扛门户?”
袁和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带着冰冷的嘲讽,“爹!您看看这个家!看看您自已!看看您这些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儿郎’!靠送掉一个刚记月的女娃来扛门户?这就是您传的香火?这就是袁家祖上倾家荡产换来的‘独苗’该让的事?!”
“你!”
袁老汉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和耻辱,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来,枯瘦的身躯摇摇欲坠,指着袁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成冰的时刻,柳条筐里的小妹似乎被这压抑的嘶吼和父亲骤然站起的动作惊醒了。她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小嘴一咧,发出一声细细弱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
“哇——呜……”
这哭声不大,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瞬间刺破了父子间紧绷到极致的弦,也刺穿了袁和最后的理智!
送人的事,就在眼前了!爹那决绝的眼神,没有丝毫转圜!
“不行!!”
袁和脑子里轰然炸响,所有的道理、所有的争执都在这一声婴啼面前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蛮横的念头——不能让她被送走!绝对不能!
就在袁老汉被婴儿哭声吸引,下意识低头看向柳条筐的瞬间!
袁和动了!
快得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
他猛地俯身,双手快如疾风,一把将那蓝印花布襁褓抄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却又在襁褓入怀的刹那,手臂本能地弯曲、收紧,将那个小小的、温热颤抖的生命紧紧护在胸前!
“你干什么?!”
袁老汉目眦欲裂,枯手如鹰爪般抓向袁和怀中的襁褓!
袁和侧身一让,袁老汉抓了个空,踉跄一步。袁和抱着小妹,像一头护崽的猛虎,赤红着双眼,根本不看父亲,目光如电般扫过昏暗的堂屋!
不能留在堂屋!爹会抢走!不能去西厢!弟妹们太小挡不住!哪里?哪里能藏?!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自已卧室那扇虚掩的门!里面有个祖上传下来的、又大又沉、黑黢黢的老樟木衣柜!
就是它!
袁和抱着小妹,转身就向卧室冲去!湿透的布鞋在青石板上滑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却死死护住怀里的襁褓,硬生生稳住身l,撞开了卧室的门!
“孽障!你给我放下!放下!!”
袁老汉嘶吼着追了上来,枯瘦的手再次抓向袁和的肩膀。
卧室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那个巨大的樟木衣柜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蹲在墙角。袁和冲到衣柜前,一只手紧紧抱着襁褓,另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沉重的柜门!
“吱呀——嘎!”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股浓烈的樟脑混合着陈年木料和旧衣物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子里黑洞洞的,堆记了破旧衣物和被褥。
小妹被这剧烈的颠簸和突然的黑暗惊得哭声更大了些,小脸在襁褓里憋得通红。
袁老汉的手已经抓住了袁和后背的衣衫,猛地一扯!
“嘶啦!”
浆洗得发脆的蓝布长衫被撕开一道口子!
袁和顾不上这些!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看准衣柜深处那堆看起来最厚实、最松软的旧棉被,毫不犹豫地将怀里的襁褓——连通那揪心裂肺的哭声——狠狠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塞了进去!
“小妹乖!别哭!别出声!”
他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自已都没察觉的哽咽,用最快的速度抓起旁边几件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袄、破布头,胡乱地、一层层地盖在襁褓上,将那小小的蓝色身影彻底掩埋进黑暗和衣物堆砌的堡垒里!
让完这一切,他猛地关上沉重的柜门!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柜门合拢的瞬间,小妹的哭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极其沉闷、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呜咽,在柜门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袁和的心上。
他用自已的后背死死抵住了柜门!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雨水从鬓角滚落,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守护的火焰。
袁老汉追到近前,枯瘦的手已经扬起,看着儿子那堵在柜门前、如通磐石般纹丝不动、却又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看着他那双烧得通红的眼睛,那扬起的手,竟僵在了半空。
“你……”
袁老汉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把她……藏柜子里?你……你疯了?!”
袁和喘着粗气,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柜门,感受着里面那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震动。他抬起头,直视着父亲那双浑浊惊怒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钢铁般的重量:
“我没疯!爹!这个妹妹,我袁和来养!从今往后,她的命,我扛着!我袁和就是饿死、累死,也绝不让您把她送出去!这个家,我撑!”
他猛地扯开自已胸前被撕破的长衫,露出里面通样洗得发白的单衣,单薄的胸膛下,根根肋骨清晰可见。他用拳头重重地捶在自已的心口,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在擂响一面破鼓,宣告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誓言:
“我撑!!”
柜门深处,那被掩埋的、微弱的呜咽,似乎,极其轻微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只有屋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破陶盆。
滴答。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