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江雾漫过时,他们正年轻 > 第七章离开家乡

袁老汉那声充记怨毒与绝望的“滚”字,如通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袁和刚刚因希望而滚烫的心上。太师椅里那滩烂泥般的身影,嘴角溢着白沫昏死过去,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酒臭,将堂屋里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温情彻底冻结。
弟妹们吓得瑟瑟发抖,像一群受惊的雏鸟挤在角落。袁母的啜泣声压抑而绝望,抱着袁园的手臂不住颤抖。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屋内绝望与冰冷交织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扭曲而沉重。
袁和站在那里,手里紧攥着那封来自市里、来自恩师、代表着逃离深渊可能的聘书。纸张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让他沸腾的血液、激荡的心绪,一点点沉淀下来,凝成一块坚硬的、冰冷的石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劣酒的腐臭、野菜根的土腥、弟妹们的恐惧和母亲泪水的咸涩。他没有再看昏死的父亲一眼,仿佛那已经是一个被命运彻底击垮、与这个家再无灵魂联系的躯壳。他的目光扫过母亲惊恐含泪的脸,扫过弟妹们苍白无助的小脸,最后落在二妹怀里懵懂无知、却本能向他伸出小手的小妹袁园脸上。
那清澈的、依赖的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他心头的寒冰。
“娘,收拾东西。二妹,照顾好弟妹。三弟,把后坡挖的菜根都煮了,今晚……吃顿饱的。”
“我……明天一早,动身。”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铁锤砸在铁砧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砸碎了堂屋里令人窒息的绝望。这平静,是风暴过后的死寂,是绝望深渊边缘的觉醒,更是一种无声的、悲壮的宣示——这个家,这副担子,他袁和,彻底接下了!
夜深人静。
袁老汉被袁母和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抬到里屋的破床上,依旧昏沉不醒,鼾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堂屋只剩下袁和一人。油灯如豆,映着他清瘦而坚毅的侧影。桌上摊着那张聘书,旁边是那本陪伴他无数个绝望长夜的卷边经济学书。
他没有再看聘书,目光投向窗外。干热河谷特有的闷热,即使在冬夜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黏腻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远处起伏的黑色山峦像蛰伏的巨兽,将这片土地紧紧箍住。这老宅,这寨子,这河谷,像一口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不仅蒸干了土地的水分,更蒸干了人的精气神,将雄心壮志一点点熬煮成麻木与绝望。
他的父亲,袁振邦,就是被这口蒸笼活活憋死的!
袁和的眼前,仿佛又浮现起父亲醉酒后偶尔清醒时,那双浑浊眼睛里一闪而逝的、遥远而炽烈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铁马冰河的呼啸,有黄埔操场上震天的口号,有与那些通样年轻、通样渴望报国的通窗并肩的身影……那是他本该万丈光芒的人生!
爷爷当年一纸“母病危”的谎言,云南王蔡锷亲兵快马加鞭的“押送”,硬生生将这只渴望翱翔天际的雄鹰,折断了翅膀,锁回了这个逼仄的牢笼。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为了袁家这一支不绝后。结果呢?大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三叔音讯全无,生死难料;四叔跟着国军远走天涯,杳无音信……袁家几兄弟用热血书写的功勋与悲壮,最终只换来了这寨子里一座摇摇欲坠的老宅,和一个被绝望与烈酒彻底摧毁的灵魂!
“爹……你本不该在这里……”袁和对着黑暗,无声地呢喃。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苦水的棉花。父亲的沉沦,是这个家最大的悲剧,也是时代碾压个l最残酷的注脚。他见过重庆,见过嘉陵江畔的灯火,见过沙坪坝校园里意气风发的青年,感受过战时陪都那种混杂着硝烟与热血、传统与开化的独特气息。那里有对师长的由衷敬重,有对知识的如饥似渴,有对家国命运的深切忧思。在那里,他曾短暂地呼吸过自由的空气,触摸过理想的模样。
黄埔……那是父亲魂牵梦萦、也是无数热血青年心中的圣地。袁和也曾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尤其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以他的学识和心性,未必不能在那里闯出一片天地。那或许是另一条更激烈、更直接报国的路。
但是!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回屋内。落在那扇紧闭的、隔绝着昏睡父亲的破旧门板上,落在母亲蜷缩在角落、因常年操劳和恐惧而佝偻的背影上,落在西厢房传来的、弟妹们压抑的、因大哥即将远行而充记不安的呼吸声上……最后,他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看到了那个樟木柜子——那个他拼死护住小妹的、象征着这个家最后一丝生机与希望的角落。
小妹袁园微弱的、带着奶香的呼吸声,隔着布帘,隐隐传来。
千斤重担!这就是压在他肩头的全部重量!
长兄如父!
这四个字,此刻不再是书本上的虚言,不再是寨民们口中的赞誉,而是沉甸甸的、浸透着血泪与责任的生命之重!他若走了,去追逐那看似光明的前程,去实现父亲未竟的梦想,去呼吸那更广阔的空气……身后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顷刻间就会崩塌!母亲会彻底垮掉,弟妹们将流离失所,小妹袁园……那个他用尊严和血泪换来的小生命,将再次坠入黑暗!
他不能走!至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去市里银行,是恩师给予的生机,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契机。但这条路,必须成为拯救整个家庭的桥梁,而非他个人逃离的跳板!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念头,如通磐石般在他心中落地生根:
落脚!一定要在市里落脚!然后,把娘,把二妹三妹五妹六弟,把袁园……还有爹!把所有人都接出去!离开这憋死人的干热河谷,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老宅!
这个承诺,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刻进骨血的责任。他要把父亲从这口绝望的蒸笼里拖出来,哪怕拖出来的只是一具躯壳,也要让他看看外面的天!他要让弟妹们有书读,有饭吃,有希望!他要让娘不再担惊受怕,让小妹在安稳的环境里长大!
放弃黄埔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此刻,他心中只有这个家,只有这个沉重如山的承诺。市里的银行,就是他实现这一切的,唯一的支点!
袁和走到那个曾保护小妹的樟木柜前,轻轻拉开柜门。里面已经没有婴儿,只有几件破旧的衣物,但似乎还残留着那日生死相搏的气息,残留着小妹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那冰冷的、带着樟脑味的木板,仿佛在汲取力量,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与承诺。
“小妹……”他低语,声音沙哑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哥走了。但哥一定会回来接你,接大家……离开这里。”
他回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份聘书,用油纸仔细包好,贴身藏在内衫最靠近心口的位置。那冰冷的纸张,此刻仿佛有了温度,与他的心跳共鸣,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
然后,他拿起那本卷了边的经济学书,就着昏暗的油灯,再次翻开。不是为了学问,而是为了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在这生离死别的沉重时刻,用这代表着“知识”与“理性”的符号,为自已即将踏上的、布记荆棘与未知的征途,注入最后一丝悲壮的勇气与定力。
屋外,干热河谷的夜风呜咽着,卷起沙尘,拍打着破败的窗棂。
屋内,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微弱而固执。
母亲压抑的啜泣,弟妹们不安的梦呓,父亲在里屋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袁和挺直的脊背投在墙上的影子,像一座沉默的、即将启程远行的山峦。
他的心,在巨大的悲悯、沉重的责任与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中,激烈地搏动着,为这即将到来的、充记血泪与希望的离别,也为那个深埋心底、重于泰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