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像是被灌了铅,沉甸甸地往下坠,每走一步都嗡嗡作响。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城市的霓虹灯隔着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闪烁,却半点照不进我心里。连续熬了三个大夜,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掏空的麻袋,只剩下疲惫的身体凭着肌肉记忆,挪向那条走了三年的老巷——抄近路回我那租来的鸽子笼。
电子锁咔哒一声轻响,我挤出办公楼,夏夜沉闷的热风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并不清新,但至少是外面的空气。我扯了扯黏在脖子上的衬衫领口,埋头扎进地铁站。
十一点多的地铁,人不算少,但也谈不上拥挤。一个个都挂着和我差不多的麻木表情,刷着手机,眼底一片青黑。车厢摇摇晃晃,灯光白得刺眼,我靠在门边的金属杆上,闭上眼,几乎能立刻睡过去。只有到站提示音机械地响着,像是催命的符咒。
终于到站,随着人流被吐到地面。熟悉的街角,便利店还亮着灯,但我连买瓶水的力气都没有。拐过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再走一百米,就是那条巷子。
槐树巷。
名字取得挺好听,其实就是两栋老旧居民楼之间夹出来的一道缝,窄的地方得侧着身子过。年头久了,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红砖的底色,像是生了烂疮。顶上歪歪斜斜拉了几根电线,晾衣绳似的,挂着的灯泡瓦数低得可怜,光线昏黄得像得了痨病,风一吹就摇摇晃晃,把人影拉长又缩短,鬼气森森。
但它是回家的最快路径。正常走大路得绕十五分钟,穿这条巷子,最多五分钟。
三年了,刮风下雨,半夜三更,我从没出过事。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
巷口是一段向下的短楼梯,十二级。我数过无数遍,绝对是十二级。因为每次下到最后一级,我总会莫名其妙地绊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绊脚,三年里至少摔了七八回,膝盖上的旧伤到现在阴雨天还隐隐作痛。为此我没少骂娘,但也懒得绕路,只好每次下到第十一级的时候就下意识抓紧背包带,提前抬脚。
熟悉的潮湿霉味混着一股淡淡的垃圾酸味钻进鼻子。我打了个哈欠,眼泪模糊了视线,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
脚下一步步往下迈。
一、二、三……
脑子昏沉,完全是身体自己在动。
……九、十、十一。
我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右脚悬空,准备跨过那记忆里不存在的绊脚坎,然后稳稳踩上平地。
但脚落下时,预期中坚实平整的水泥地没有出现。
我的脚尖磕在了一个坚硬的棱角上。
操!
身体猛地前倾,差点一头栽下去。幸好熬夜熬得手脚发软,动作慢,另一只手胡乱在旁边油腻的墙壁上撑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只是脚踝狠狠扭了一下,钻心地疼。
妈的!哪个缺德鬼……我骂骂咧咧地低头,以为是哪个王八蛋乱扔了砖头。
可借着顶上那盏昏黄摇晃的灯泡光,我看清了。
那不是砖头。
那是一级台阶。
规整的水泥台阶,边缘甚至有点新,像是刚砌上去没多久,严丝合缝地接在第十一级台阶下面。
第十二级
不对。
我愣住了,混沌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我明明已经下了十一级,准备跨步了,怎么下面还有一级
我猛地抬起头,往回看。
从上往下数。
一、二、三……十一,加上我脚下这级,十二。再往下……
我的目光落在我差点摔倒的地方。
那里,平整的水泥地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级向下的台阶。
幽暗的光线下,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已经在那里存在了几十年。
第十三级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熬夜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去,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
我是不是加班加出幻觉了
我使劲眨了眨眼,又揉了一下。再睁开。
没错。十三级。
那段走了三年,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十二级楼梯,凭空多了一级。硬生生插在了第十一级和原本的地面之间。
这怎么可能
谁半夜没事干跑来给老巷子的楼梯加一级有病吗而且这水泥边沿看起来光滑平整,根本不像是新砌的。
夜风吹过巷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顶上的灯泡剧烈地摇晃起来,光影乱颤,墙上的污渍和剥落痕迹扭曲成各种怪诞的形状。
我盯着那多出来的第十三级台阶,灰色的水泥面在昏光下泛着一种冷硬的、不近人情的光泽。
心里有点发毛。但更多的是荒谬和疲惫带来的烦躁。
真他妈见了鬼了……我低声咒骂,大概是哪个混蛋搞的恶作剧,或者市政的那帮老爷们又抽什么风。
脚踝还在隐隐作痛。我懒得再多想,累得只想立刻躺倒在我那张破床上。
多一级就多一级吧,关我屁事。
我拖着扭到的脚,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那第十三级台阶。
脚底落下的瞬间,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顺着脚心爬了上来。
硬,和其它台阶一样硬。但……似乎有点软,带着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弹性,像是踩在了什么活物的硬壳上。而且,特别凉。一股阴森的凉气穿透鞋底,激得我小腿肚子一哆嗦。
我几乎是跳着踩到了下面的平地上。
踩实了。没再多出一级。
我站在原地,喘了口气,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截楼梯。昏黄的光线下,十三级台阶层层向下,安静得可怕。
心里那点毛毛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我赶紧扭过头,不再去看,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剩下的巷子。两边的墙壁似乎比平时更逼仄了,那摇晃的灯泡像是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直到冲出巷子另一头,看到小区门口那盏久违的白色LED路灯,我才扶着膝盖,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定是太累了。对,肯定是这样。
回到家,灯都没开,我把包往地上一扔,直接把自己摔进了沙发里。闭上眼睛,黑暗压下来,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多出来的一级台阶,还有脚底那瞬间古怪的触感。
睡意被搅得七零八落。
翻来覆去半天,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却做起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一直在下楼梯,一级,又一级,永远下不到头。脚下的台阶软绵绵的,像是某种生物的舌头,带着湿滑的黏腻感。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呼哧带喘的腥气喷在我后颈上,冰凉的。
我猛地惊醒过来,一头冷汗。
窗外天光大亮,汽车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隐隐传来。
又是新的一天,社畜的一天。
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眼皮直打架,脑子一团浆糊。昨天的遭遇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不真实。
嘿,昨晚上怎么样又加班到挺晚吧同事李伟端着咖啡凑过来,一脸贱笑,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穿槐树巷的时候撞见鬼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他递来的烟点燃,吸了一口,故作轻松:滚蛋。老子阳气旺,鬼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吹吧你就。李伟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不过说真的,那破巷子晚上走是挺瘆人的,我听说早年那一片好像不太平,死过……
话没说完,主管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李伟立马缩缩脖子,溜回了自己的工位。
我叼着烟,心里那点不自在却像水渍一样慢慢洇开。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效率奇低,被主管骂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钟指向六点,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
站在槐树巷的入口,夕阳给它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看起来平常无比。买菜回来的大妈、放学追逐打闹的小孩、下班匆匆走过的住户……人来人往,烟火气十足。
我盯着那截楼梯,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往下走。
心里默数。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踩到实地。
十二级。又是十二级了。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随即失笑,用力搓了把脸。
果然昨天是累出幻觉了。什么第十三级台阶,简直是自己吓自己。
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昨晚的恐惧和那个荒诞的梦显得格外可笑。我吹着口哨,晃悠着穿过了巷子,甚至还在巷子口那家常去的快餐店买了份炒饭当晚餐。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楼梯一直是十二级。我也彻底把那天晚上的事抛在了脑后。加班,挤地铁,穿巷子,回家倒头就睡。生活回到了它固有的、令人疲惫的轨道上。
直到一周后,又一个加班的深夜。
时间甚至比那天更晚,接近凌晨。项目终于告一段落,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飘着出了公司。
地铁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和我一样满脸倦容的夜归人。出了站,街道冷清,便利店的灯光都显得寂寞。
走到槐树巷口,夜风比那晚更凉,吹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顶上的灯泡坏了一个,只剩下最里面那盏还顽强地亮着,光线更加昏暗,巷子深处黑得像是能吞没一切。
我打了个哈欠,没太在意,低着头往下走。
一、二、三……
……十、十一。
习惯性地,我提前抬脚,准备跨过那个记忆里的坎。
脚落下。
又是那个坚硬的棱角!
这次我根本没反应过来,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一扑。
我日!
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水泥棱角上,疼得我眼前发黑,手掌下意识撑地,也被粗糙的地面擦得火辣辣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啪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磕在台阶边缘,裂纹像蛛网一样炸开。
我趴在冰冷的台阶上,倒吸着凉气,疼得龇牙咧嘴。
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他妈的有完没完!哪个孙子天天晚上来这加台阶!
我忍着痛,支起身子,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借着微弱的光,怒气冲冲地往下看。
我倒要数数,今天又给我变出多少级!
一、二、三……十一、十二……
我的目光僵住了,血液像是瞬间被冻结。
第十二级下面,不是平地。
是第十三级。
而在第十三级下面……
还有一级!
轮廓更新,边缘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毛糙,像是刚刚从地里长出来,迫不及待地要融入它的兄弟姐妹。
第十四级。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沉默地吞噬着从上方漏下的微弱光线,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暗井口,正对着我。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深夜的风冷上千百倍,猛地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心脏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胸腔,咚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震耳欲聋。
不是幻觉!
上一次不是!这一次更不是!
它真的多了一级!它又多了一级!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额头上也沁出冰凉的汗珠。我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膝盖和手掌的疼痛,惊恐地盯着那向下延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十四级台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几乎要尖叫出来的时候,旁边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破布在地上摩擦。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扭头。
巷子口堆放垃圾桶的角落里,一个黑影蠕动着,挣扎着爬了起来。
恶臭扑面而来,是垃圾腐烂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东西放久了发馊的酸味。
那是一个人。头发胡子黏连成一团,糊满了污垢,几乎看不清长相。衣服破烂得不成样子,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拖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是个老流浪汉。
他朝着我蹒跚地靠近,一只手向前伸着,干枯漆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颤抖。
我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油腻的墙壁上。
他抬起头,乱发之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看向我身后的楼梯。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嘶哑破裂的气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别……别踩!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黏腻!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想要甩开,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抠进我的肉里。
别踩!!他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你每踩一次……它就会多一级!你踩了!你又踩了!
他死死地瞪着那第十四级台阶,眼球剧烈颤抖,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巨大的恐惧和这突如其来的诡异遭遇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反感和抗拒。我用力挣扎着,试图摆脱他那冰冷恶心的钳制。
放开!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疯子!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尖厉得刺耳。
流浪汉被我甩得一个踉跄,但他枯瘦的手指依然死死抓着我。他猛地转回头,乱发甩开,终于露出了整张脸。
路灯昏暗的光线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张脸上布满了污垢和深浅不一的皱纹,但真正让我血液冻结、呼吸骤停的,是他的眼睛。
那不是常人的眼睛。
眼眶里面……是空的。
没有眼球,没有血肉,只有两团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漆黑。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盯着我。
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从那两个黑洞里满溢出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咧开嘴,露出残缺发黑的牙齿,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一个极度惊恐又带着诡异笑意的弧度。
嘶哑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我的神经:
我胡说
因为昨天……
我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那只枯瘦如柴、污垢满布的手死死箍着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穿透皮肤,直往骨头里钻。空荡荡的黑眼眶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面翻涌着某种粘稠的、非人的恐惧,牢牢吸着我。
因为昨天……我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嘶哑破裂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撞在油腻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钻进我的耳朵,一遍遍重复。
我猛地抽气,胸腔里却像被灌满了冰碴,又冷又疼。心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它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放开!你他妈放开!我尖叫起来,声音劈叉,带着自己都没听过的哭腔。肾上腺素飙升,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猛地一甩——
嗤啦——
他的指甲在我手腕上划出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他被我甩得向后踉跄,那条瘸腿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垃圾桶旁,发出一声闷响和痛苦的呻吟。
恶臭更加浓郁了。
我顾不上手腕的刺痛和膝盖的钝痛,连滚带爬地后退,后背又一次撞在墙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我惊恐万状地瞪着那个蜷缩在垃圾堆里的黑影,又猛地扭头看向那截楼梯。
十四级。
昏黄的光线下,它们沉默地向下延伸,最底下那一级新得刺眼,像一个刚刚咧开的、不怀好意的笑。
每踩一次,就多一级
等它长到十八级,就会有人来抓你
荒谬!疯子!胡说八道!
可那空荡荡的眼眶,那绝望到极致的嘶吼,还有这真真切切多出来的两级台阶……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把我往一个疯狂的深渊里拖拽。
理智在尖叫着否认,但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拉响警报。
跑!
立刻离开这里!
我猛地转身,也顾不上什么近路不近路,拖着扭伤的脚踝和磕痛的膝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瘸一拐地朝着巷子另一端、有正常路灯的大路狂奔。
身后,似乎传来那个流浪汉低低的、断续的呜咽,又像是风声刮过垃圾桶的铁皮盖。
我不敢回头。
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冷风灌进喉咙,像刀子一样。我从未觉得这条几分钟就能穿过的巷子如此漫长。两旁的墙壁扭曲着压过来,顶上那盏唯一的灯泡在我跑过时啪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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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的黑暗吞噬了我。
我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手机屏幕碎裂,那点微光根本照不亮脚下的路。我只能凭借着对这里熟悉到骨子里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心脏跳得快要炸开。
身后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蠕动,追赶。
终于,前方出现了巷口的光亮!小区那盏白色的LED路灯,此刻看起来简直像天堂的圣光!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去,一头撞在小区冰冷的铁艺大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值班室的保安被惊动,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吼了一句:谁啊!大半夜的搞什么!
明亮的光线,人类的声音,瞬间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瘫软在铁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冷汗浸透了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没……没事……我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摔……摔了一跤……
保安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大概看我确实狼狈不堪,脸色煞白得像鬼,嘟囔了几句小心点,又缩回了值班室。
我扶着铁门,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抱着膝盖,试图止住身体的颤抖。
回来了。安全了。
那巷子……那台阶……那个流浪汉……
是幻觉吗加班太狠,精神压力太大,出现的集体幻觉
可手腕上那几道火辣辣的血痕,膝盖上淤青的疼痛,以及摔碎的手机屏幕,都在清晰地反驳着我自欺欺人的安慰。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一闭上眼,就是那向下无尽延伸的台阶,和那对空洞绝望的黑眼眶。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惊坐起来,心脏狂跳,冷汗直流。
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电视也开着,试图用声音和光亮驱散那跗骨之蛆般的恐惧。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请了假。主管在电话里骂骂咧咧,但我顾不上了。我甚至不敢出门,点外卖都让小哥放在门口,等他走了才敢飞快地拿进来。
一整天,我都在网上疯狂搜索。
槐树巷
台阶、都市传说
多出来的台阶、眼睛漆黑的流浪汉……
搜索结果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社区新闻,或者是其它完全不相干的恐怖故事。有几个本地论坛的陈年老帖,提到槐树巷那边旧城区改造前似乎出过一些意外,但语焉不详,很快就被灌水帖淹没。
没有任何关于台阶会自己变多的记录。
那个流浪汉,就像从未存在过。
傍晚时分,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心里的恐惧慢慢被一种焦躁和不甘取代。
难道我就这样被一个疯子、一段莫名其妙的楼梯吓破了胆连家都不敢回工作也不要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
大白天的,阳光明媚,人多眼杂,能出什么事
我必须去确认一下。确认那楼梯到底是不是十四级,确认那个流浪汉还在不在。否则,我迟早会被自己逼疯。
深吸一口气,我揣了一把平时削水果的小刀在口袋里,虽然知道可能屁用没有,但多少能壮壮胆。然后,我一步一步挪向了槐树巷。
下午五六点,巷子口人来人往,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充满了生活气息。大妈们在巷口唠嗑,几个小孩追跑打闹。
阳光只能照到巷口一小截,再往里,还是那片熟悉的昏黄。
我站在入口,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咬牙走了下去。
一步,两步,三步……我死死盯着脚下,心里默数。
……十,十一,十二。
踩到实地。
十二级。
又是十二级。
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旁边一个大妈提着一篮子菜,骂着自家调皮孙子,慢悠悠地从我身边走过。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那多出来的两级台阶,消失了。
仿佛昨晚那惊悚的一切,真的只是我疲惫大脑编造出的一个噩梦。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十二级再普通不过的水泥台阶,心里五味杂陈。是松了口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荒谬感。
难道……真的是幻觉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垃圾桶角落。
垃圾已经被清理过,地面湿漉漉的,像是被冲洗过,只有一些无法冲走的污渍残留。
那个流浪汉,也不见了踪影。
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他存在过。
我在巷口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彻底被高楼吞没,巷子里的光线重新变得昏暗。
最终,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也许,真的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我强迫自己走了两天大路,虽然绕远,但没再遇到任何怪事。手腕上的划痕结了痂,膝盖的淤青也在慢慢消退。
生活似乎正在努力回归正轨。
直到第三天,又是一个不得不加班的夜晚。
项目收尾,忙到快十一点。站在公司楼下,我看着通往槐树巷的那个方向,心里一阵阵发怵。
走大路吗要绕将近二十分钟。而且,那种自己吓自己的屈辱感莫名冒了出来。
就因为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就因为可能不存在的幻觉
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
难道那台阶还能吃了我不成
一种混合着恐惧、不服和破罐破摔的情绪支配了我。我咬咬牙,再次走向了槐树巷。
今晚巷子里的灯似乎比平时更暗了些。风吹过,带着一股凉意。
我站在楼梯口,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打开了录像模式,对准了楼梯。
我要记录下来。如果是幻觉,录像总能证明。
颤抖着按下开始键,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也盯着脚下。
一、二、三……
每下一级,心跳就加重一分。
……十、十一。
我的呼吸屏住了。右脚悬空,迟迟不敢落下。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第十一级台阶下面。
那里……是平整的水泥地。
十二级。是十二级。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松懈感瞬间冲垮了我紧绷的神经。看吧!果然是幻觉!自己吓自己!
我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几天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甚至忍不住低低地笑骂了自己一句:傻逼……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我放松了警惕,抬脚准备往前走。
就在这一刻——
嗡——
手机屏幕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干扰,画面瞬间布满雪花和扭曲的色块!
几乎同时,我脚下那坚实平整的水泥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它猛地向下长了一截!
我的右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一片冰冷的、坚硬的、绝对不应该存在的平面上!
第十三级!
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顺着额角往下淌。
我猛地低头。
手机屏幕还在疯狂闪烁,在一片扭曲的雪花和噪点中,画面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在我的脚下,第十三级台阶之下,另一级更新的、边缘仿佛还在蠕动的台阶,正从黑暗的水泥地里生长出来!
第十四级!
而更下面……
第十五级!
它还在往下延伸!像是活物!
啊啊啊——!我发出一声短促惊骇的尖叫,猛地想要抬脚后退。
但已经晚了。
那只被我踩中的第十三级台阶,那冰冷的水泥表面,在我脚底落下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至极的气息,顺着脚底板,闪电般窜遍全身!
那不是幻觉!
它知道我来了!
它就在等我踩下这一脚!
恐慌像巨浪一样将我彻底淹没。我手忙脚乱,魂飞魄散地向后踉跄,一脚踏空,整个人向后仰倒——
啪!
手机脱手飞出,砸在旁边的墙上,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录像中断。
最后定格在画面里的,是黑暗中向下无限延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
和我那只踩在台阶上、仿佛正在被吞没的脚。
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棱角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耳鸣声尖锐地盖过了所有。世界天旋地转,恶心得想吐。
但我甚至顾不上疼。
恐惧像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所有生理上的不适。
我手脚并用地向后蹬爬,粗糙的地面擦破了手肘和掌心,火辣辣地疼。一直退到后背狠狠撞上巷子湿漉漉、油腻的墙壁,退无可退。
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刚才我踩下去的地方。
手机屏幕碎裂,彻底黑屏,躺在不远处。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顶上那盏奄奄一息、摇晃得更加厉害的昏黄灯泡。
光线明灭不定,像垂死者的呼吸。
在那抽搐般的光线下,楼梯口的情形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十三级。
不,不止!
我刚才踩中的,是第十三级。而在它之下,第十四级台阶清晰地显露出来。再往下……
阴影浓重得化不开,但轮廓依稀可辨。
第十五级!
它们就那么安静地、突兀地存在于那里,严丝合缝,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已经存在了几十年。最下面的两级,边缘甚至带着一种潮湿的、未干透似的深色痕迹,像是刚从地底沁出的冷汗。
它们在那里。一直都在。
刚才我看到的十二级和平地,才是他妈的幻觉!
这东西……这东西会骗人!它会隐藏自己!
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起,打着旋吹过巷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顶上那盏灯泡滋啦一声,光芒骤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粘稠的,沉重的,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陈年老灰混合着什么东西腐烂的沉闷气味。
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肺叶却像被这黑暗冻住,无法扩张。
看不见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那东西就在下面。我知道。
它就在那里。沉默地,耐心地,向下延伸。
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蜷缩在墙角,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死死憋住,耳朵竖起来,捕捉着黑暗里任何一丝动静。
除了我自己失控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什么声音都没有。
太静了。这条巷子,这个时间,不该这么静。远处城市的背景噪音,仿佛被这浓墨般的黑暗彻底隔绝了。
时间像是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是几个世纪。
眼睛稍微适应了一点黑暗,能勉强分辨出近处墙壁更深的轮廓,但楼梯那个方向,依旧是一片吞噬光线的深渊。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我的恐惧。
跑!
必须跑!
我颤抖着,用手撑着冰冷的墙壁,试图站起来。膝盖软得厉害,刚才磕到的地方钻心地疼。
就在我挣扎着想要挪动的时候——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湿滑的声响,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像是有什么沉重而粘腻的东西,轻轻地搭在了水泥台阶上。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直冲头顶,又瞬间冻结。
啪嗒……啪嗒……
声音又响起了,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极端不适的粘稠感。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上楼。
有什么东西,正从下面那深不见底的、多出来的台阶深处,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它走得很慢,非常慢,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力气,又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从容。
但那声音确实在靠近。
越来越近。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我的脖子,几乎要窒息。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尖叫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本就有限的视线。
那东西……就是流浪汉说的……来抓人的东西吗
因为它长到了十五级所以它来了
啪嗒……嗤……
声音更近了。似乎已经到了第十级,或者第十一级我无法判断。那粘腻的摩擦声,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弥漫开来。比流浪汉身上的气味更浓烈,更古老。像是地下室里堆积了百年的灰尘,又像是河底淤积的、腐烂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
浓重的土腥气和死气。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胃里翻江倒海。
逃!
我必须逃!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的身体。我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沿着墙壁向前摸索!我看不见路,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连滚带爬地向前冲!
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掌擦过粗糙的墙面,传来刺疼。
我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
嗬……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从破损的喉咙里挤出的气流声,在我身后的黑暗里响起。
仿佛带着一丝……疑惑或者,察觉
然后,那粘腻的、拖沓的爬行声,陡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
它加快了速度!它发现我了!它追过来了!
啊——!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失去理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黑暗里疯狂向前冲撞!
绊倒了,爬起来继续跑!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疼得眼前发黑,也不敢停顿!
身后的声音如影随形,那粘腻的爬行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那股淤泥腐烂的恶臭几乎将我包裹!
快到了!巷口就要到了!我能感觉到!
前方的黑暗似乎淡了一些,能隐约看到巷口外路灯模糊的光晕!
希望像一把尖刀,刺破绝望!
我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那点光晕扑去!
就在我的脚即将迈出巷口阴影的一刹那——
嗡——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击中了我!
不是生理上的,更像是某种……空间上的扭曲感
眼前巷口外的景象,那盏救我命的路灯,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剧烈地闪烁、扭曲了一下!
紧接着,它们猛地向前漂移了一段距离!
不对!
不是它们漂移了!
是我脚下的地……我身后的巷子……向后缩了!
我明明就要冲出去了,但巷口突然离我更远了!
鬼打墙!!
巨大的绝望瞬间将我吞没。
与此同时,身后那粘腻的爬行声已经逼到了极近!冰冷的、带着浓重潮气的恶风猛地扑上我的后颈!
我甚至能感觉到,某种滑腻的、冰冷的东西,即将触碰到我的脚踝!
完了!
我要被抓住了!
就像那个流浪汉一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吱呀——
旁边一扇我从未留意过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小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有力的、温热的手猛地从里面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进来!快!
一个压得极低的、急促的声音吼道。
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拽!
整个人被踉跄着扯进了门内!
砰!!
铁皮门在我身后被用力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
咚!!
一声沉重得不像话的闷响,猛地砸在了单薄的铁皮门板上!
整扇门都在剧烈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外的东西,撞上来了!
我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瘫软,像一摊烂泥,只剩下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席卷了全身。
门外,那沉重的撞击声没有再响起。
但那粘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行声,并没有远去。
它就在门外。
徘徊不去。
啪嗒……啪嗒……
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铁皮门板还在嗡嗡震颤,像是被攻城锤狠狠撞击过。门外,那粘腻的、拖沓的爬行声缓慢地绕着圈,一下,又一下,带着冰冷的耐心,刮擦着人的神经末梢。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张着嘴,却吸不进多少空气,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耳膜上,咚咚咚,震得脑袋发懵。
黑暗。
除了门缝底下渗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扭曲的光晕,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味道——廉价蜡烛燃烧的烟油味、某种刺鼻的、类似硫磺的怪味,还有一种……陈旧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息,压过了门外那淤泥的恶臭。
咳……咳咳……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声点!那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想把它彻底引进来吗!
我猛地噤声,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恐惧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嚓。
一小簇昏黄的火苗亮起,点燃了一根白色的蜡烛。
烛光摇曳,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轮廓。
是个老人。非常老。满脸深刻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头发稀疏灰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蓝色工装外套。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身形干瘦,但那双在昏黄烛光下看着我的眼睛,却异常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
他举着蜡烛,照了照我,又警惕地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
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仿佛拥有无限的时间。
它……它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气音。
老人没立刻回答。他把蜡烛放在旁边一个积满烛泪的铁皮盒子上,昏黄的光圈扩大了些,照亮了我们所处的大概环境。
像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储藏室,或者废弃的门房。不到五平米,堆满了各种破烂杂物——生锈的铁桶、缠结的电线、发霉的纸箱。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唯一显得不同寻常的,是门背后的木板和旁边的墙壁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满了各种扭曲的、我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图案。那些图案看得人头晕目眩。
空气中那股硫磺似的怪味,似乎就是从门缝和这些符号附近散发出来的。
它不是‘什么’,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让人极其不舒服的穿透力,它是一种‘规则’。一段‘死循环’的路。
规则路我完全无法理解,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那楼梯,不是给你走的。老人干瘪的嘴唇翕动着,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跃的阴影,那是个‘饵’,是个‘陷阱’。给那些阳气快耗干、时运低到泥里的人准备的。你最近是不是倒了大霉走了背字是不是觉得特别累,怎么睡都睡不醒
我猛地想起这段时间无休止的加班,身体的极度疲惫,精神的萎靡不振……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老人像是从我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嗤笑一声,带着点嘲弄:那就对了。它闻着味儿就来了。你每踩一次那多出来的台阶,就相当于在它的‘路’上烙了个印子,给它指了方向,也给它加了砖,送了料。
它……靠这个变长
不然呢老人斜睨着我,你以为水泥自己会生孩子你每踩一脚,消耗的都是你自己的生气和时运。等它吸够了,长成了……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震颤不休的铁门,门外那徘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等它长到十八级,彻底‘接通’了,它就能上来……抓你下去。把你变成它的一部分,变成铺路的‘料’,再去引下一个倒霉蛋。
我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变成……铺路的料那个流浪汉……
昨天……昨天巷口有个流浪汉……他,他的眼睛……我语无伦次。
上一个没熬过去的。老人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被抓下去的时候,挣扎得太厉害,大概‘坏’了,没铺平整,又让‘它’给吐出来半截,成了个警告,也是个新饵。可惜,没几个人看得懂。
我遍体生寒。所以那个流浪汉拽住我,不是在发疯,那是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发出的绝望警告!
那你……你是谁你为什么帮我我声音颤抖,看着这个诡异房间和更诡异的老人。
我老人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容有些惨人,我是个看门的。看了……好久好久了。看着这玩意儿,不让它真的‘接通’到现实世界。
他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地上那些蜡烛和墙上暗红色的符咒:靠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点笨办法,勉强能把它挡在外面一会儿。但也撑不了多久了……这年头,信这个的少了,懂这个的更没了。材料也快用完了……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切的疲惫和无奈。
就在这时!
砰!!
又是一声沉重的撞击!比刚才那下更狠!更凶!
铁皮门猛地向内凸起一大块,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灰尘簌簌落下。墙上的暗红色符号像是被无形的手抹过,瞬间黯淡了不少!
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呃!老人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灰败。他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挤出血珠,快速地在门板上画着一个新的符号。
血珠落在铁皮上,发出嗤的轻响,冒起一丝白烟。门外的撞击声戛然而止,那爬行声也似乎退开了一些。
但老人喘得更厉害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它……它更急了……老人喘着粗气,眼神凝重地看向我,你刚才最后踩实的那一脚……第十五级……差不多快成了……它等不及了……
强烈的悔恨和恐惧淹没了我。是我……是我把它引来的!是我差点害死这个救我的老人!
对……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老人粗暴地打断我,他盯着我,眼神复杂变幻,挣扎,权衡,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变得决绝起来。
小子,想活命吗
我拼命点头。
光躲着没用!我这把老骨头,这点残料,撑不到天亮了!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得把它‘喂饱’!或者……把它‘断掉’!
怎么……怎么断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源头!老人的眼睛在烛光下亮得吓人,那东西不是凭空长的!它得有个‘根’!有个凭依!就在这段路最底下,最早那级‘不该存在’的台阶下面!得有人下去,找到它,破了它!
下去到那台阶下面去到那鬼东西的老巢去!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行……我做不到……我惊恐地摇头,向后退缩,后背抵在冰冷的杂物上。
怕了老人眼神锐利如刀,怕就对了!但怕能让你活命吗等它撞破这扇破门,咱们俩都得变成铺路的料!我老了,活够了,你呢!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
我……我怎么破我什么都不会……
我教你!老人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缓过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时间不多了,你听好!
他一把拽过我,枯瘦的手指沾着地上积攒的烛泪和灰尘,快速在地上画起来。
它的‘根’,多半是埋在最底下的一样‘旧东西’,可能是死人的骨头,也可能是沾了大怨气的对象!找到它!把这个,他从那件破旧的工装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褪色的红布包,边缘磨损得厉害,用一根细细的、油腻的黑绳捆着,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里面似乎包着某种硬物。
把这块‘镇魂石’压在那东西上面!用你的血!中指血!滴在红布上!然后头也别回,拼命往上跑!一步也别停!听到任何声音都别回头!明白吗!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指甲几乎抠进我的肉里。
那……那你呢我握紧那冰冷的红布包,手抖得厉害。
我这点残血,还能再拦它一会儿!老人喘着气,重新坐直身体,又点燃了两根白色的蜡烛,放在门边。烛火将他苍老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带着一种悲壮的平静。
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天亮之前,要是破不掉……就永远没机会了!
就在这时——
轰!!!
整个铁皮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锁处的螺丝蹦地一声弹飞一颗!门上那些暗红色的符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失!
墙角的蜡烛火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几乎贴地,眼看就要熄灭!
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淤泥腐烂气息疯狂地从门缝里涌进来!
没时间了!走!!老人猛地喷出一口血,血溅在门板上,那些黯淡的符号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但随即更快地黯淡下去!他嘶哑着吼道,一把推了我一把!
几乎是同时,他猛地扑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铁皮门,用自己干瘦的身体,死死抵在了上面!
走啊!!
我最后看到的,是老人那双在黑暗中爆发出决绝亮光的眼睛,和那扇不断向内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撞开的铁门!
门外那粘腻的爬行声,变成了某种急躁而狂躁的撞击和刮挠!
我心脏骤停,肾上腺素飙升到了顶点。
再没有任何犹豫。
我攥紧那个冰冷的红布包,猛地转身,扑向这间储藏室唯一通向巷子内部的后门——一扇同样破烂的木门!
拉开门闩,外面就是死寂的、弥漫着浓雾的槐树巷深处!
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身后,是老人声嘶力竭的、逐渐被恐怖撞击声淹没的咆哮,以及铁门最终破裂的巨响!
我牙关咬碎,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头扎进了那片未知的、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浓雾之中。
向下。
向着那无尽延伸的、已经长到第十五级的台阶深处跑去。
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老人最后的嘶吼和那令人牙酸的破裂声。但恐怖的余音仍像冰锥一样扎在我的脑髓里。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槐树巷。
浓得化不开的灰雾包裹着我,粘稠、湿冷,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能见度不足一米,目光所及,只有脚下模糊不清的、向前延伸的台阶轮廓。
空气里那股淤泥腐烂的陈腐气味浓郁到了极点,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粘在喉咙深处,恶心得让人不断干呕。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灰雾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连我自己的心跳和喘息都被吞没了,只有血液冲击耳膜的嗡鸣在颅内回荡。
我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红布包,粗糙的布料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中指指尖还在隐隐作痛,刚才情急之下咬破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带着诡异的咸腥气。
向下。
老人用命换来的方向。
我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脚落在冰冷的台阶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雾气缠绕上来,像冰冷的触手拂过脚踝。
一级,两级,三级……
我机械地数着,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周围的雾气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蒙。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直通地狱。
数到第十一级时,我的心猛地揪紧。就是这里,之前每次都会绊倒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落下脚步。
没有绊倒。脚下是坚实的触感。
第十二级……第十三级……
预想中的平地没有出现,台阶还在向下延伸。
第十四级……第十五级……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就是这里,我刚才踩中的地方,那蠕动感的来源。
脚步落下。
没有异常。只有死寂的冰冷。
它还在往下!
第十六级!
第十七级!
台阶的边缘越来越新,越来越湿滑,像是刚刚从某种生物的腔道里分泌凝结而成,散发着更浓郁的腐臭。灰色的水泥表面,在浓雾中泛着一种类似金属或者潮湿鳞片的冷光。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没有尽头!根本看不到尽头!老人是不是错了这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根
就在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压垮的瞬间——
第十八级!
我的脚踩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
心跳骤停。
眼前豁然开朗……不,不是开朗,是雾气在这里变淡了,扭曲地流动着,露出一个极其狭小的、仿佛井底般的空间。
这里就是尽头。
脚下不再是台阶,而是冰冷、潮湿、沾满粘滑苔藓的石板地。空间窄得只能勉强容一人站立,四周是不断蠕动、滴着粘稠水液的暗色墙壁,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肠道内壁。
正前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样东西。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里,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
那不是想象中的枯骨或是什么诡异的对象。
那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塑料制成的工牌。
边缘已经磨损发白,挂绳断裂了一半,沾满了黑绿色的、像是干涸苔藓和血污的混合物。
但塑料膜下,那张小小的证件照,却清晰得刺眼。
照片上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满脸深刻的皱纹,头发灰白稀疏,眼神锐利,却又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
是那个老人!
那个刚刚用身体替我挡住门的看门人!
工牌旁边,用尖锐的石头或者指甲,深深地、扭曲地刻着一行字,墨黑发亮,像是用血写就,又像是从墙壁内部渗出的绝望:
它饿的时候,总会先吃掉看门人的名字。
嗡——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
看门人……他的工牌……被钉在这里作为……根
那刚刚那个救我、教我、用身体抵门的老人……是谁!
巨大的荒谬和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就在我心神失守的这一刻——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湿滑的声响,从我刚刚下来的台阶上方响起。
我猛地抬头。
灰雾剧烈地翻涌起来,像是烧开的水。
一个佝偻的、拖着一条腿的轮廓,在雾气中缓缓浮现,一步一步,向下走来。
粘腻的爬行声再次响起。
啪嗒……啪嗒……
越来越近。
我看清了。
破烂的衣服,黏连成团的头发,瘦骨嶙峋的身形……
是那个流浪汉!
他空荡荡的黑眼眶望着我,干裂漆黑的嘴唇缓缓咧开,露出一个极端恐惧、却又像是被无形丝线拉扯出的诡异笑容。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断断续续:
跑……快跑……
下一个……看门的……就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只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浓雾中伸了出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流浪汉的身体猛地一僵,那个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下一刻,他就像是被投入水中的墨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晕染、融化、坍缩,无声无息地被吸入了那只苍白的手掌之中!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浓雾散开少许。
那只手的主人显露出更多的轮廓。
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干瘦的身形,灰白稀疏的头发……
还有那张脸——满是深刻的皱纹,眼神锐利,却空洞得像是两口深井,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是那个老人!
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那双空洞的死寂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向了我。
不!
他不是老人!
他是……它!
冰冷的绝望瞬间刺穿了我的天灵盖!从头到脚,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被彻底冻僵!
根本没有看门人!
从来没有!
所谓的看门人,所谓的办法,所谓的生路……全都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精心编织的、引诱猎物自己走向深渊的陷阱!
从那个流浪汉的警告开始,一切都在它的剧本里!
我踩下的每一级台阶,我燃起的每一次希望,我得到的每一次帮助……都是在给它喂食!都是在为这条通往我自己的坟墓的路,添砖加瓦!
而现在,它饿了。
所以,它又换上了那张最让我信任、最能让我放松警惕的皮,来收取最后的餐点!
巨大的恐怖和荒谬感让我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跑!
我猛地转身,想要冲上来时的路!
但脚下猛地一滑!那块沾满苔藓的石板仿佛活了过来,变得柔软而粘腻!
我重重摔倒在地,那个冰冷的红布包从脱手飞出,滚落到角落。
那只苍白浮肿的手,带着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搭在了我的脚踝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而上,所过之处,身体迅速失去知觉,变得冰冷、僵硬。
不!
我不要变成铺路的料!我不要变成下一个看门人的幻影!我不要在这无尽的绝望循环里成为引诱下一个受害者的饵!
疯狂的挣扎中,我的目光猛地瞥到了墙角那个滚落的红布包!
老人……不,它塞给我的东西!
用我的血!
绝望之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是最后的机会闪过脑海!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很可能又是它的戏码!但这已经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我用尽最后一点能控制的力气,猛地将咬破的中指按向地面!
不是红布包!是直接按向这冰冷、粘腻、仿佛活物的地面!
鲜红的血珠沁入黑暗的石板。
嗤——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冰块遇到烙铁的声音响起。
按住我脚踝的那只苍白的手,动作猛地一滞!
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类似……厌恶或者不适的情绪
有戏!
虽然不知道能顶多久!
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上冲!疯狂地向上跑!一步三级!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不敢回头!不敢停顿!
身后的台阶传来愤怒的、粘腻的刮擦声!那股冰冷的恶臭紧紧追着我不放!
灰雾重新合拢,遮蔽了来路。
我只是拼命向上!向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少级,肺叶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终于——
前方猛地一亮!
熟悉的、昏暗的、摇晃的灯泡光芒!
巷子两侧斑驳的墙壁!
我冲出了那片浓雾!冲回了槐树巷的楼梯段!
不敢停留!我继续疯狂向上跑!直到一脚踩到巷口平实的地面,惯性带着我向前冲了好几步,才腿一软,瘫倒在地。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硌着脸颊,远处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
我回来了
我猛地回头。
身后,是熟悉的槐树巷入口。向下十二级台阶,清晰可数。昏暗,安静,带着平常的潮湿霉味。
没有多出来的台阶,没有浓雾,没有苍白的手。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我瘫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颤抖。
得救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哆嗦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手腕上的血痕已经结痂,膝盖依旧疼痛。
一切都像是噩梦的残留。
走到小区门口,那盏白色的LED路灯洒下冰冷的光。
值班室的保安再次被惊动,探出头,看到是我,皱了皱眉:你怎么又搞成这样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忽然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嘟囔了一句:
怪事,今晚怎么又一个……
我的心猛地一跳:又一个什么又一个
保安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不耐烦:就刚才,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德行的小伙子,魂不守舍的,衣服也破了,差点撞门上……啧,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加个班跟丢了魂似的……
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像是慢动作一样,我一点点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看向小区旁边,那条我发誓再也不会靠近的、通往槐树巷的方向。
昏暗的夜色下,远远地,巷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模糊的轮廓,佝偻着背,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好像……正抬着头。
远远地看着我。
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布满皱纹,眼神锐利却空洞,嘴角似乎正缓缓咧开一个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像是一个程序的启动。
一个循环的确认。
我猛地扭回头,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
冰冷的恐惧像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没有结束。
根本不会结束。
它只是……暂时饱了。
而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沾着些许污垢和……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灰色水泥粉末的双手。
看着路灯下,我被拉长的、微微扭曲摇晃的影子。
一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明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我的脊椎。
下一次。
下一次当它在熟悉的路上饥饿低语时。
那个站在巷口。
穿着我最熟悉衣服的。
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