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编辑梦境,疗愈创伤。
我最爱的男人,偷走了我的技术。
他成了千亿神话,反手将我污蔑成害死亲弟弟的疯子。
我要用现实的瑕疵,戳破他完美的谎言。
1
梦碎时分
诊所的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走廊的灯光很暗,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我靠在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疲惫感从我的每一根骨头缝里渗出来。
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屏幕上是刚刚离开的那个母亲发来的消息。
顾医生,谢谢您。孩子睡着了,很安稳。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没有哭着醒来。
我看着那行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一种满足感,像温水一样,慢慢流过我的心脏。这就是我做这份工作的意义。用我的技术,我的知识,去缝补那些被噩梦撕碎的夜晚。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拧开台灯。暖黄色的光晕在桌面上铺开一小片天地。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猛地亮起,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急促的警报音。
屏幕顶端,一条血红色的横幅推送弹了出来。
最高优先级新闻警报。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推送的标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17岁少年疑因盗梦空间设备被没收,从24楼坠落身亡》。
盗梦空间。
李遥。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吞咽声。
我点开了那条新闻。
没有主持人,没有配乐,只有一段来自现场的、原始粗糙的手机录像。
镜头晃动得厉害,风声呼啸,夹杂着远处警车的鸣笛。
一个女人瘫坐在地上,她的哭声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被撕碎了内脏的、野兽般的哀嚎。
一个男人站在她旁边,身体僵直,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条被拉起来的警戒线。
我认识那种眼神。
很多年前,在我弟弟的房间里,我从我父亲的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眼神。
我的耳朵里开始出现高频的耳鸣,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女人尖锐的、没有尽头的哀嚎。
我的视野开始收缩,屏幕上那晃动的画面成了我世界的全部。
我能闻到空气里铁锈的味道,那是旧日创伤被重新撕开时,灵魂流血的味道。
我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视频画面猛地一跳,切换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演播室。
李遥的脸,那张我曾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
他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混合着天才的傲慢与救世主般热忱的微笑。
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我们不是在逃避现实,我们是在定义一种更高维度的现实。
‘盗梦空间’的意义,就是将人类从灰色、充满缺陷的现实暴政中解放出来。
解放。
我看着他那张发光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演播室璀璨的灯光,与警戒线下那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在我脑中重叠、碰撞、爆炸。
一种极致的、令人作呕的荒诞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想去拿桌上的水杯,喝口水。
我的手伸出去,却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
啪!
水杯从我的指尖滑落,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摔成一地碎片。
声音尖锐,刺耳。
我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玻璃。一块较大的碎片,像一面扭曲的镜子。
镜子里,映着我惨白失魂的脸。
而在我脸的倒影之上,手机屏幕的光亮里,是李遥那张依旧挂着微笑的、神明般的脸。
2
旧梦重温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
直到诊所的保安过来敲门,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才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麻木中惊醒。
我把他打发走,锁上门,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对面商业大楼的巨型广告牌,将光怪陆离的色彩投射到我的办公室里。
那块广告牌的主角,就是李遥。他的全息头像悬浮在半空中,像一个俯瞰人间的神。
广告语不断滚动。
盗梦空间:你的第二人生,更完美的人生。
我的目光,落在办公室的角落。
那里,盖着一块防尘的白布。
我走过去,不受控制地掀开了它。
白布之下,是梦境纺织机的初代原型机。
它看起来像个粗糙的怪物,机箱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和数据接口,外壳还是我们用3D打印机打出来的,接缝处甚至能看到毛边。
这台机器,是我和李遥一起创造的。
我的思绪,被拉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我们还在大学的神经科学实验室里。
我只是一个刚拿到博士学位的研究员,而他,是那个跳了两级、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天才少年。
我们因为一个关于创伤记忆修复的课题走到一起。
我记得那个下午,我在白板上画出了梦境编辑疗法的理论构想——在REM睡眠期,介入患者梦境,像剪辑电影一样,将创伤事件的关键节点进行修复,给予一个安全的、无害的结局。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觉得我疯了。
只有李遥,他站在白板前,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我能实现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晓棠,不,顾医生!我能用代码把它做出来!我们能成为神!
他身上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和能量,那种能量感染了我。
我们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我负责神经学理论和心理学模型,他负责将这一切转化为冰冷但精确的代码。
我们争吵,辩论,然后又和好,一起在实验室里吃泡面。
我记得他总是抱怨泡面味道太单一,发誓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发明一种可以随意定制味道的营养膏。
我当时只是笑他异想天开。
终于,在烧掉了三个变压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这台原型机诞生了。
我们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因战争患上严重PTSD的退伍老兵。
几十年来,他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同一个噩梦:他的战友在他面前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
我引导着他入睡,李遥在旁边操作着机器。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别人的梦境。那是一个充满了硝烟、鲜血和绝望的世界。
我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在梦境里,我找到了那个关键节点——炸弹落下的前一秒。
我用我所有的专业知识,构建了一个新的可能性。我让他看到,另一队士兵及时赶到,将他的战友扑倒在地,躲过了爆炸。
老兵醒来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着我们,这个年过七旬的硬汉,几十年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没有说谢谢。他只是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给我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那一刻,我和李遥对视了一眼。我们都知道,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触碰到了神的领域。
我们在诊所里开了个小小的庆祝会。也就是在那天,李遥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另一个模块。
他戴上设备,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脸上露出了极度愉悦的表情。
我在飞。他说,我能感觉到风,能看到云。晓棠,这太棒了!
他兴奋地向我展示那个一键生成美梦的娱乐模块。
我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李遥,这不是我们的初衷。我说,我们的技术,是为了疗愈痛苦,不是用来制造虚假的快乐。
他摘下设备,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
快乐也是一种疗愈,而且是更高效的疗愈。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我看不懂的东西,一个美丽的谎言,比一万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更有用。晓棠,你太保守了。
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裂痕。
后来,裂痕越来越大。
他渴望名声,财富,渴望让这项技术震惊世界。
我却坚持它只能用于临床,必须在医生的严格监控下,一对一地进行。
他觉得我的手工作坊是对伟大技术的亵渎,我觉得他的商业化是对生命的漠视。
最终,他带着所有的核心代码,离开了我。
我没有起诉他。我只是累了。我守着这台破旧的机器,继续着我那缓慢而艰难的疗愈工作。
而他,创立了幻境娱乐,推出了盗梦空间。他成了科技新贵,时代偶像。
我看着墙上那张我和他,还有那个老兵的合影。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照片上的李遥,还带着青涩的笑容,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伸手,想去擦拭相框上的灰尘,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早就被灰尘掩埋了。
窗外,李遥的巨型头像,在城市的夜空中,无声地微笑着。
3
暗流涌动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的声音很圆滑,像抹了油。
是顾晓棠医生吗您好,我是幻境娱乐的公关总监,姓王。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有事我的声音很冷。
是这样的,顾医生。
王总监的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热情,关于昨天那起不幸的意外事件,我们公司深表遗憾。
目前网络上有一些对我们技术不理智的揣测,对公司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知道,您是这项技术的共同发明人之一,在创伤心理学领域也是绝对的权威。
所以,我们诚挚地希望能邀请您,出席我们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从一个专业、客观的角度,向公众澄清,技术本身是无罪的。
我冷笑了一声。
澄清澄清什么澄清你们的技术不会让人上瘾,不会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顾医生,您误会了。
王总监的语气依然很耐心,我们只是希望您能帮助公众理性看待问题。当然,我们绝不会让您白白辛苦。
公司董事会已经决定,聘请您为我们的‘首席技术伦理顾问’,年薪……这个数。
他报出了一个七位数的金额。
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动心的数字。
我沉默了几秒钟。
电话那头的王总监似乎以为我心动了,语气变得更加热切:顾医生,这是双赢。您获得了应有的认可和回报,我们也借助您的专业性消除了误解。
您只需要在发布会上,肯定我们技术的积极意义,剩下的稿子我们都会帮您准备好。
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碴。
王总监,我只问一个问题。
您说。
这个七位数的年薪里,包含给那个死去的孩子的抚恤金吗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几秒钟后,我听到了他略带恼怒的声音:顾医生,您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
但不到十分钟,我的私人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李遥。
他已经有三年没用这个号码联系过我了。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晓棠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曾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声音。他没有叫我顾医生,而是用了我们曾经最亲密时的称呼。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
有事
别跟王总监他们置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他们是商人,不懂我们的理想。晓棠姐,我们是一路人,你忘了
一路人
我几乎要笑出声。
我们都想拯救那些在痛苦里的人,只是方式不同。
他继续说,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你在做的是‘缝补’,一次补一个。
而我,在做的是‘创造’,我创造了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这难道不是更伟大的事业吗别固执了,回来吧,加入我们。
他的话,像一种温柔的毒药,试图麻痹我的神经。
但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优柔寡断的我了。
李遥。我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创造的不是幸福,是一个更精致的、让人无法自拔的牢笼。
电话那头的温和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笑声,但那笑声里没有温度。
牢笼晓棠,你还是这么天真。
他的声音陡然变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现实才是牢笼!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事他的悲剧,是现实太烂了!是他父母太无能了!是这个世界配不上他!我的技术给了他唯一的、完美的避难所!你懂吗
我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开始发白。
你守着你那套可笑的、过时的道德洁癖,就像……他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就像你当年守着你弟弟一样。除了感动自己,你救了谁
你弟弟这三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反驳,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承认吧,晓棠。李遥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宣判,你不是在捍卫什么狗屁伦理,你只是嫉妒。
嫉妒我做了你永远不敢做的事。时代在前进,别被淘汰了。
嘟的一声,电话被他挂断了。
我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
羞辱感。
无力感。
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滔天的愤怒。
它们像火山的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滚、冲撞。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我猛地抬起手,将桌上那摞厚厚的、我曾视若珍宝的学术期刊,狠狠地扫到了地上。
哗啦——
无数的纸张,像一群垂死的蝴蝶,散落一地。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地喘着气。我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冰冷的火焰。
退缩和沉默,换不来任何东西。
我必须战斗。
4
梦魇缠身
愤怒给了我行动力。
我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下一个悲剧发生。我要主动出击,找到盗梦空间的受害者,用我的梦境纺织机,用我的疗法,去证明李遥是错的。
我要向世界证明,真正的疗愈,不是逃避,而是面对。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对绝望的夫妇,通过我过去的一个病人介绍,找到了我的诊所。
他们的女儿,莉莉,今年20岁。曾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热爱生活的艺术学院高材生。但自从半年前接触了盗梦空间,她就变了。
她不再画画,不再跟朋友来往,甚至不再出门。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入梦。她管那叫回去。
她对父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的世界比这里干净。
严重的现实剥离综合征。
这是一个完美的、也是极度危险的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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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坐在我对面沙发上的莉莉。她很漂亮,但那种漂亮是苍白的,没有生气的,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她的眼神空洞,焦点不知道落在房间的哪个角落。
她的父母,则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顾医生,求求您,救救她。莉莉的母亲声音颤抖,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最喜欢画窗外的日落……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放心。
我看着莉莉,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自信。这是我的专业领域,是我的战场。
李遥,我要用你制造出的病人,来击溃你的天堂。
我让莉莉的父母在外面等候。
我用我所能达到的最柔和的声音,对莉莉说:莉莉,你愿意……让我看看你的世界吗我不会破坏它,我只是好奇。
出乎我意料,她竟然没有反抗。她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一喜。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让她躺在治疗椅上,为她戴上了梦境纺织机的神经传感器。
我坐在操作台前,深吸一口气,启动了设备。
连接开始,正在同步脑电波……
我自信地等待着熟悉的梦境入口出现。
但屏幕上,出现的却不是任何景象,而是一片刺耳的、混乱的白噪音。
代表脑波同步的曲线,像受惊的蛇一样疯狂扭动,根本无法形成稳定的波形。
仪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屏幕上跳出了红色的警告框。
【警告:检测到强烈的潜意识壁垒,连接失败。】
连接失败
这怎么可能我的梦境纺织机从未失败过。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看着躺在椅子上的莉莉,她依然闭着眼睛,表情平静。
我不信邪。
我关闭了安全协议,将仪器的功率调到最大,选择了强制介入模式。这有风险,但现在我顾不上了。
强制介入启动……
屏幕上的白噪音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我终于进入了她梦境的边缘。
但那里的景象,让我浑身冰冷。
我没有看到李遥宣传的那种完美世界。我看到的,是一个由纯粹的、浓烈的厌恶情绪构成的风暴。
在这个风暴里,所有来自现实的符号,都被扭曲成了可怕的怪物。
她母亲关切的脸,变成了一张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不断蠕动的巨口,试图吞噬一切。
她曾经最爱的画笔,变成了一根根锋利的尖刺,从四面八方刺向我这个入侵者。
窗外的阳光,在她梦里是一种灼热的、肮脏的光线,任何被它照到的东西都会腐烂。
这不是梦境。
这是一个主动防御、主动攻击、主动排斥一切现实的免疫系统。
李遥的技术,已经进化到了这个地步。它不再是被动地提供一个避难所,它在主动地、系统地,训练用户的潜意识,去憎恨、去摧毁现实世界的一切。
就在这时,现实中的莉莉,突然从治疗椅上弹了起来。
她一把扯掉头上的传感器,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死死地瞪着我。
她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滚开!滚出我的世界!
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刻骨的憎恨。
你这个靠窥探别人痛苦为生的秃鹫!别用你肮脏的、灰色的现实,来污染我的世界!
秃鹫。
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作为一名疗愈师的、最核心的职业尊严里。
我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莉莉的父母冲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抱住发狂的女儿,她却在他们怀里拼命挣扎,尖叫着要回去入梦。
诊所里一片狼藉。
我瘫坐在操作台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屏幕上,那几个猩红的、闪烁的字,像一道无法推翻的判决书。
【连接失败】
我的武器,我引以为傲的疗法,我赖以对抗李遥的唯一依仗,在这头我亲手参与创造的、名为盗梦空间的巨兽面前,脆弱得就像一根可笑的木矛。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缝补过无数破碎的梦。
但现在,它们显得如此陌生,如此无力。
5
真相之痛
莉莉被她父母带走了。
离开时,她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更深的、彻底的绝望。
那眼神,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痛苦。
我在狼藉的诊所里,坐了整整一夜。
信念崩塌的感觉,比失恋,比被背叛,都要痛苦一万倍。那是一种从根基上被彻底摧毁的虚无感。如果我最核心的专业技能都已经失效,那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李遥是不是才是对的
也许人类真的不需要被修理,也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更完美的、没有痛苦的替代品。也许我所有的坚持,真的只是一种源于个人创伤的、可笑的偏执。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从外部攻击了。我必须进入它的内部,去看看盗梦空间的核心到底是什么。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一个在市局信息中心工作的朋友。
我用上了这辈子都很少使用的人情,以协助调查青少年心理问题的名义,申请调取那名坠楼少年的盗梦空间设备,作为心理分析的物证。
两天后,一个被密封在证物袋里的、银白色的头戴式设备,被送到了我的公寓。
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拉上所有窗帘。
我将设备连接到我的电脑上。
李遥是个天才,他设计的加密系统,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座堡垒的设计图。因为,它的地基,是我亲手画下的。
我熬了整整两个通宵,没有合眼。咖啡因和尼古丁让我保持着高度的清醒。
我像一个最高明的窃贼,绕过了他设置的一道又一道防火墙,破解了他的层层加密。
在第三天凌晨,我的电脑屏幕上,终于跳出了一个进度条。
【原始梦境日志,导出中……100%】
我成功了。
我点开那个被导出的、巨大的数据文件夹,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预想中,会看到各种各样华丽的、天马行空的美梦。比如与偶像约会、在星际间旅行、成为超级英雄……
文件夹里确实有这些,但它们只占了不到10%的容量。
剩下超过90%的日志,都有着一个统一的、让我不寒而栗的标题。
《现实修正
v2.37》。
我的手有些颤抖,点开了其中一个。
日志的内容,不是流动的梦境画面,而是像程序代码一样,以结构化的文本形式记录着。
【修正目标:妈妈做的晚饭(红烧肉)。】
【检测到的现实问题:1.
洋葱味道刺鼻。2.
肉块纤维感过粗。3.
酱汁颜色过于暗沉。4.
整体口感油腻。】
【修正方案:1.
气味替换为‘营养膏-森林风味’模块。2.
口感替换为‘分子料理-入口即化’模块。3.
视觉效果优化,增加高光与饱和度。4.
油腻感参数清零。】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我继续点开下一个。
【修正目标:我的房间。】
【检测到的现实问题:1.
墙纸边缘有微小霉点。2.
书桌表面有划痕。3.
空气中有灰尘颗粒。4.
窗外有邻居的争吵声。】
【修正方案:1.
材质替换为‘纯白光面’,绝对光滑,无任何瑕疵。2.
划痕深度信息抹除。3.
模拟无尘环境。4.
启动‘声音白名单’,屏蔽一切非许可噪音。】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
爸爸的脸,修正目标:皱纹,老人斑。
班主任的课,修正目标:口音,重复的口头禅。
公交车上的味道,修正目标:汗味,尾气味。
我的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这不是梦境日志。
这是一份对现实世界,一帧一帧的、充满着刻骨恶意的差评清单和拉黑列表。
李遥的技术,它真正的核心,不是创造美梦。
而是通过完美的对比,像放大镜一样,去聚焦、去放大现实世界里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完美,然后,再训练用户去憎恨它,排斥它,最终彻底抛弃它。
我靠在椅背上,身体因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适和恐惧。这是我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对人性深渊的恐惧。
但与此同时,我作为一名科学家的另一面,却被瞬间激活了。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如果说,李遥的系统是建立在对不完美的绝对排斥之上,那它的根基,其实脆弱无比。
因为它排斥的,正是现实本身。
现实,就是由无数的瑕疵、意外、粗糙的细节和不完美构成的。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它的阿喀琉斯之踵。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被少年标记为问题的词:刺鼻、粗糙、霉点、划痕、皱纹、汗味……
我的眼神,在那一刻,变了。
我不再是一个绝望的失败者。
我成了一个找到了敌人致命弱点的,猎人。
我看着屏幕,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李遥……你的死穴,我找到了。
好的,收到指令,继续生成后续章节。
**正文
(续)**
6
舆论风暴
我找到了李遥的死穴,但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的反击就来了。
比我想象的,更狠,更毒。
就在我破解日志的第二天,一封烫金的信函,通过专人送到了我的诊所。
是政府新成立的科技伦理与社会安全委员会发来的。
一封关于盗梦空间技术伦理风险的公开听证会传票。
传唤人名单上,只有两个名字。
李遥。
顾晓棠。
他想把我拉到聚光灯下,拉到他最擅长的舞台上,用他那套偷换概念的逻辑和煽动人心的表演,在全世界面前,将我公开处刑。
我捏着那封传票,手心冒出冷汗。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
但李遥显然不打算给我任何公平对决的机会。
听证会召开的前一周,一场精心策划的、毁灭性的舆论风暴,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全网。
风暴的中心,是一篇深度报道文章。
文章的标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我最脆弱的地方。
《织梦者顾晓棠:当疗愈师自己需要被疗愈》。
我点开文章,只看了第一段,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文章的作者,用一种极其专业、看似客观中立的笔触,将我塑造成了一个因为嫉妒前搭档的巨大成功,而心理扭曲、固步自封的技术卢德主义者。
它把我对盗梦空间的所有技术性担忧,都解读为个人情绪化的、非理性的恐惧。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致命。
最残忍的部分,在文章的后半段。
作者匿名引用了数个知情人士的爆料,用一种充满同情和惋惜的口吻,详细地、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我弟弟当年因重度抑郁症自杀的往事。
然后,它抛出了那个最恶毒的、诛心之论。
文章里写道: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顾医生当年的同事透露,顾晓棠的弟弟,在自杀前曾接受过她长达数月的心理干预。我们无意揣测悲剧的直接原因,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顾医生在她最亲近的人身上,遭遇了职业生涯最彻底的失败。
这种巨大的创伤和无力感,是否已经演变成一种病态的、对一切不可控技术的偏执性恐惧她对‘盗梦空间’的敌意,究竟是出于科学的严谨,还是源于一场她至今无法走出的个人悲剧的投射
我看着那段文字,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心脏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
这篇文章,不是普通的抹黑。它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人格谋杀。
它没有否认我的专业,反而利用我的专业来攻击我。它把我所有的理性质疑,都归结为我的个人创伤。它把我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同情、被怜悯,但绝不能被信任的、有心理问题的病人。
李遥。
只有他,知道我弟弟的事情。只有他,知道那是我心里最深、最不能触碰的伤疤。
他把它挖了出来,血淋淋地,展示给了全世界。
文章发布后的一个小时内,我的手机就疯了。
无数的陌生号码打进来,接通后就是各种污言秽语的谩骂。
我的社交媒体账号,瞬间被潮水般的评论淹没。
原来是个疯子!自己有病还想给别人治病
连亲弟弟都救不了,有什么资格对李遥大神指手画脚!
杀人犯!你弟弟就是被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干预’逼死的!
滚出心理学界!你玷污了这个行业!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想关掉手机,但我的手指僵硬,不听使唤。我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被迫看着全世界的恶意,向我涌来。
第二天,我诊所的卷帘门上,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喷上了巨大的杀人犯三个字。
我过去治愈过的一些病人家属,也打来电话,用一种迟疑的、不确定的语气,旁敲侧击地问我,网上的文章是不是真的。
信任,在一天之内,土崩瓦解。
我把自己锁在公寓里,拉上所有的窗帘,拔掉了网线。
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我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伤的、濒死的动物,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我看着床头柜上,那张我和弟弟唯一的合影。照片上,他笑得那么灿烂,露出一颗小虎牙。
李遥在电话里那句冰冷的话,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你救了谁
是啊。
我救了谁
我连我最爱的弟弟都救不了。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
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在李遥那庞大的、由资本和舆论构建的帝国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自量力。
也许,我真的错了。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他对抗。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抱着膝盖,在黑暗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地痛哭。
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全世界活埋。压在我身上的,是冰冷的、无法挣脱的水泥。而水泥之外,是无数人的嘲笑和唾骂。
那是我的灵魂,最黑暗的一夜。
7
觉醒之光
我在黑暗的公寓里,不知道蜷缩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感也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自我怀疑。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单调的、持续的滴答声。
在极致的死寂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成了我能感知到的、唯一的外界信息。
我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旧书本纸张的、略带霉味的气息,钻进我的鼻腔。
紧接着,是我自己身上的味道。我已经有两天没有洗澡了,衣服上还残留着我惯用的那款洗衣液的、淡淡的清香。
雨声。
霉味。
洗衣液的味道。
这三个无比寻常、甚至有些粗糙的感官细节,在那个瞬间,像三根细细的、但无比坚韧的针,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我那包裹着绝望的、厚厚的茧。
我的大脑,像一台宕机许久的电脑,被强制重启了。
一个念头,毫无逻辑地、爆炸般地,在我脑中闪现。
憎恨日志。
那个坠楼少年,在他的日志里,疯狂地修正着现实世界里所有类似的气味、声音和触感。
他憎恨洋葱刺鼻的味道。
他憎恨墙纸上微小的霉点。
他憎恨一切不完美、不精致、粗糙的细节。
而李遥的盗梦空间,就是为这种憎恨,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光滑的、没有任何毛刺的替代品。
我猛地抬起头。
泪水还挂在我的睫毛上,但我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在废墟之上,看到一线生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
对抗虚假的终极武器,不是去构建一个更高级、更真实的虚假。
而是真实本身。
是不完美的、粗糙的、甚至有点令人不快的,真实。
我不需要去攻击李遥那座完美的、虚假的天堂。
我只需要,在天堂里,放进一粒沙子。
一粒来自现实世界的、真实的沙子。
我像疯了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我的电脑前。我甚至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但我毫不在意。我爬起来,打开电脑。
我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打字。
我在一个空白的文档上,敲下了它的名字。
The
Anchor。
锚点。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足以颠覆一切的计划,在我脑中飞速成型。
我不需要复杂的设备,不需要进入别人的梦境。
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APP。
第一步:在用户入睡前,引导他,主动地,用文字记录下一件当天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真实的感官细节。
比如,切开柠檬时,那股酸涩的、刺激性的气味。
比如,旧毛衣的袖口,那粗糙的、起球的触感。
比如,微波炉停止工作前,那最后一声单调的‘叮’。
第二步:利用我对梦境编码的底层知识,将这段文字描述,转化为一种特殊的、无法被察觉的潜意识信号。一种感官毛刺信号。
第三步:当用户戴上设备,进入盗梦空间那完美无瑕的世界时,这个毛芝信号,就会被悄无声息地植入进去。
想象一下。
当你正梦见自己是中世纪的国王,在享用一顿无比奢华的宫廷晚宴时,你的舌尖,却突然尝到了一丝昨晚没刷干净牙的、薄荷牙膏的辛辣味。
当你正梦见自己在外太空漫步,欣赏着壮丽的星云时,你的指尖,却突然感觉到了那件旧毛衣袖口的、粗糙的摩擦感。
当你正梦见自己与梦中情人约会,在最浪漫的时刻,你的耳边,却突然响起了那一声单调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微波炉的叮。
在那个瞬间,无论梦境多么完美,多么沉浸,你的大脑都会收到一个最清晰、最无法辩驳的信号。
这是假的。
这个完美的、光滑的谎言,会被这个来自现实的毛刺,瞬间刺破。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成型的计划,浑身都在颤抖。
这不是攻击。
这是唤醒。
我不需要和李遥的帝国正面对抗。
我只需要,给每个被囚禁在完美牢笼里的人,递过去一把用现实打造的、微小但无比锋利的钥匙。
我停下打字的手,靠在椅背上。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了进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拉出一条金色的光带。
我笑了。
那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从灰烬中爬出来的、一个幸存者的笑容。
李遥,你的末日到了。
8
反击之始
计划有了,但我需要一把能将它打造出来的锤子。
我不是程序员。我需要一个盟友。一个技术上足够顶尖,又绝对信得过的人。
我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了一个名字。
王磊。
他曾是幻境娱乐初创团队里,仅次于李遥的二号技术大神。一年前,他却突然离职了。当时圈内传言,他是因为拒绝参与一项关于提升用户沉浸时长和成瘾性的算法开发,和李遥闹翻了。
我找到了他留在业内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加密邮件。
邮件里,我没有提任何关于李遥和听证会的事。我只是把锚点APP的核心构想,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一遍,发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我收到了他的回复。
回复里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第二天,我在一家隐蔽的咖啡馆里见到了王磊。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头发有些乱,黑眼圈很重,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没有跟我寒暄,开门见山。
这个构想,是你写的
我点点头。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十秒钟,然后咧嘴笑了。
牛逼。他说,我早就想给李遥那个虚伪的‘天堂’里,放一把火了。没想到,有人想直接在里面引爆一颗原子弹。算我一个。
我们一拍即合。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我人生中最紧张、也最刺激的三天。
王磊几乎是住在我的公寓里。我们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靠着外卖和一箱又一箱的能量饮料为生。他负责写代码,我负责提供梦境编码的底层逻辑和用户心理模型。
听证会的日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分一秒地逼近。
我们必须更快。
在听证会开始前五天,APP的第一个版本,终于诞生了。
它很简陋,界面粗糙,但核心功能已经完美实现。
现在,我们需要让它传播出去。
我们没有选择任何公开的应用商店。那等于直接暴露在李遥的视野里。
我用匿名账号,潜入了几个国内最大的现实剥离综合症患者家属的互助论坛和聊天群。这些地方,聚集了国内最痛苦、最绝望的一群人。
我编辑了一段话,和APP的下载链接一起,发了出去。
它不能治病,也不能替代专业的治疗。但也许,它能给你一个回家的理由。
然后,就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粗糙的APP,是否真的能对抗那个价值千亿的庞大帝国。
投放后的第二天早上,第一个反馈,出现了。
在一个人数最多的家属互助群里,一个ID叫莉莉的妈妈的用户,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我认得这个ID。她就是那天在我的诊所里,彻底绝望的那个母亲。
我屏住呼吸,点开了那段文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丈夫昨晚,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莉莉用了那个叫‘锚点’的东西。她已经很久不跟我们说话了,我们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麻木地在输入框里打了一行字:‘切开柠檬时的酸味’。
然后,她就戴上设备睡了。和过去半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但是,今天早上,奇迹发生了。她醒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就要戴上设备‘回去’。她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转过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妈,我们家……还有柠檬吗’
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了。
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手还在抖。我不知道那个APP到底是什么原理,我只想说,谢谢。无论你是谁,谢谢你。
这段文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群里炸开了锅。
天啊!是真的吗
我也给我儿子用了!他记录的是‘狗爪子肉垫的粗糙感’!今天早上,他第一次没有歇斯底里,而是主动摸了摸我们家狗的爪子,哭了!
我丈夫记录的是‘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水声’,他说他昨晚梦见自己在开星际战舰,但总感觉驾驶舱里在漏水,烦得他直接退出来了!
类似的反馈,开始像病毒一样,在这些绝望的社群里疯狂传播。
锚点APP的下载量,开始以一种指数级的速度暴增。
与此同时,幻境娱乐的总部,拉响了红色的警报。
CEO!一个数据分析师,冲进了李遥的办公室,脸色惨白,出事了!过去48小时,我们核心沉浸区的平均用户在线时长,断崖式下跌了17%!用户主动断开连接的频率,比上个季度增加了300%!像是有某种我们检测不到的外部程序,在进行干扰!
我能想象到李遥当时的表情。
他皱起眉头,眼神变得冰冷。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把这个干扰源,给我揪出来!在听证会之前,我不想看到任何意外。
一场看不见的、无声的战争,在线上世界,正式打响。
王磊看着后台不断增长的用户数据,和另一块屏幕上,代表着幻境娱乐追踪程序的、不断闪烁的红点,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他们在追了。他说,来得正好。顾医生,我们的弹药,快要够了。
9
决战时刻
听证会当天,我到得很早。
会场外,被来自全世界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闪光灯像一片白色的海洋,几乎要将人吞没。
我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没有化妆,也没有带任何助手。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审视、怀疑,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就是她看起来好普通。
听说她弟弟就是因为她才死的,这种人说的话能信吗
跟李遥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面无表情,径直走进了会场。
会场内部,像一个庄严肃穆的罗马斗兽场。巨大的环形阶梯坐席上,坐满了政府官员、法律专家、科技巨头和媒体代表。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安静地坐下。
几分钟后,李遥来了。
他的出场,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他被一群西装革履的律师和高管簇拥着,脸上挂着自信而谦和的微笑,从容地向四周挥手致意。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
他走到我旁边的席位坐下,甚至还礼貌地对我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丝我能读懂的、属于胜利者的怜悯。
听证会正式开始。
李遥首先发言。
他走上发言台,背后巨大的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制作精良、配乐恢弘的宣传片。
宣传片里,一个双腿残疾的小女孩,在盗梦空间里,第一次体验到了奔跑的感觉,她笑得像个天使。
一个身患绝症、卧床不起的老人,在盗梦空间里,实现了环游世界的梦想,在虚拟的珠穆朗玛峰顶,他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配上李遥那充满磁性的、富有煽动力的旁白,让在场的许多人都为之动容。
宣传片播放完毕,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遥对着屏幕,深鞠一躬。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盗梦空间’不是商品,它是一个承诺。一个让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人生的承诺。至于那起不幸的意外,我们深感悲痛,但那是个例,是现实教育的失败,绝不是技术的原罪。我们不能因为一次坠机,就否定整个天空。
他的演讲无懈可击,充满了人文关怀和宏大愿景。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人类幸福而奋斗的、被误解的普罗米修斯。
现场的气氛,已经完全倒向了他那边。
轮到我了。
我走上发言台,没有带任何PPT,也没有任何资料。我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可怜的失败者。
我能感觉到李遥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人。我只是对着面前的话筒,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平静的声音说:
主持人先生,在开始我的陈述前,能请您帮我播放一份文件吗
主持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将一个加密U盘递给工作人员。
几秒钟后,会场的大屏幕上,出现了那份被我破解的、坠楼少年的憎恨日志。
没有配乐,没有旁白。
只有一行又一行冰冷的、触目惊心的文字,在巨大的屏幕上,安静地、缓慢地向上滚动。
【修正目标:妈妈做的晚饭。问题:洋葱味道刺鼻,肉的纤维过粗。】
【修正目标:我的房间。问题:墙纸有微小霉点,书桌有划痕。】
【修正目标:爸爸的脸。问题:皱纹,老人斑。】
【修正目标:公交车上的味道。问题:汗味,尾气味。】
……
会场里,原本轻松交谈的气氛消失了。
窃窃私语声,逐渐停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上那些对现实世界充满刻骨恶意的诅咒。
那不是一个追求梦想的少年。
那是一个在完美的对比下,疯狂憎恨着自己真实生活,并试图用代码将其彻底抹除的、绝望的灵魂。
日志滚动完毕,屏幕陷入黑暗。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李遥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在全场无法言喻的震惊中,我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平静。
李遥先生的宣传片很感人。但真相是,‘盗梦空间’90%以上的算力,并没有被用来帮助残疾人奔跑,而是被用来,帮助像这个孩子一样的用户,去‘修正’、去憎恨、去逃离他们眼中那个不完美的、充满了‘瑕疵’的现实世界。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抛出了我的第二颗炸弹。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团团队,开发了一款名为‘锚点’的小程序。
我平静地阐述了锚点的原理。
当我讲到感官毛刺和潜意识提醒时,李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终于明白,他那座完美无瑕的白色巨塔,地基是如何被我悄无声息地挖空的。
这只是你的理论!一个来自幻境娱乐的律师站起来,大声反驳,你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
我笑了。
证据,就在这里。
我对工作人员说:请帮我连接这个后台。
下一秒,大屏幕上,出现了锚点APP的实时数据后台。
不断跳动的用户增长曲线,地图上密密麻麻亮起的、代表着活跃用户的光点,还有那像瀑布一样,疯狂向下滚动的、来自全世界用户的实时留言。
谢谢!我儿子今天早上,主动帮我倒了垃圾!
我丈夫昨晚记录的是‘猫的呼噜声’,他说他梦见自己是黑道大哥,结果火拼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怀里揣了只猫在打呼噜,一下就出戏了!
ID:莉莉的妈妈。谢谢你。我的女儿昨天终于重新拿起了画笔。她说,她想画一个柠檬。一个真实的、不完美的、会腐烂的柠檬。
我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在这场听证会上,与李遥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溃败。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引用了他当初在电话里,那句最残忍的、将我打入地狱的话。
李遥先生。
你曾经问我,我救了谁
我抬起手,指向背后那面由成千上万条感谢信组成的、巨大的数据瀑布。
现在。
他们,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这句话,像一个响亮到极致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也抽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转向早已目瞪口呆的委员会成员,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出了我的最终诉求。
我提议,将‘现实锚点’机制,作为一项强制性的行业安全标准,写入所有沉浸式虚拟体验产品的底层协议之中。
技术,可以带我们飞向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但是,连接着风筝的那根线,必须,也只能,永远握在现实的手里。
我的话音落下。
会场里,先是几秒钟的寂静。
然后,掌声,从一个角落响起,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掌声汇成了雷鸣般的海洋。
直播的弹幕,早已被同一个话题刷屏。
把风筝的线还给我们
我看着台下,那张因为恐惧和失败而彻底扭曲的、李遥的脸。
我知道,这场战争,结束了。
10
新战场
听证会的结果,毫无悬念。
在山呼海啸般的民意面前,锚点法案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被审议并通过。
它规定,所有向公众开放的沉浸式虚拟产品,都必须内置现实锚点协议,确保用户在体验过程中,能周期性地接收到来自其真实环境的、微弱但有效的感官提醒。
这项法案,等于直接宣判了盗梦空间的死刑。
它赖以生存的商业模式——贩卖完美无瑕的、100%的沉浸感,被从根基上彻底摧毁。
幻境娱乐的股价,在一夜之间崩盘。
曾经不可一世的科技帝国,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分崩离析,最终被破产清算。
李遥,那个曾经站在时代之巅的天才,那个被无数人奉为神明的科技偶像,从此在公众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有人说他破产后负债累累,流落街头。
也有人说他被国外的秘密研究机构带走,继续他的研究。
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一年后。
我收到了我博士母校的邀请,他们希望我能开设一门新的交叉学科课程。
我答应了。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平静。
我不再需要去治愈个体的创伤,而是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讲台上,去尝试为这个飞速发展的科技时代,建立起一道必要的心智防线。
就在我第一次开课的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一封来自匿名地址的、无法追踪来源的邮件。
邮件里,没有称呼,没有问候,没有署名。
只有一行,简短的文字。
我梦见自己站在世界之巅,脚下是星辰大海。但我却突然闻到了一股实验室里,电线烧糊后产生的、独特的臭氧味。
那是我们第一次启动纺织机时,烧掉的那个变压器的味道。
然后,我醒了。
我看着那行字,在电脑前,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移动鼠标,将这封邮件,拖进了永久删除的垃圾箱。
最后一幕。
一间坐满了年轻学生的、巨大的阶梯教室里。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丁达尔效应的光路,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路中安静地飞舞。
我站在讲台上,背后巨大的PPT屏幕上,显示着这门课的标题。
《科技伦理与心智健康:我们的现实边界》。
我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好奇的、求知若渴的脸。
在他们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李遥。
上课的铃声,清脆地响起。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我拿起麦克风,看着台下所有的学生,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而温暖的微笑。
我终于,与我自己的过去,与那个因为没能救回弟弟而痛苦多年的小女孩,彻底和解了。
我找到了我的,新的战场。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我身上,温暖,真实。
我开口,准备说出这堂课的第一句话。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