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秋雨,又冷又密,像是天上漏下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脸上,生疼。
陈默浑身湿透地站在华侨饭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上,与门内金碧辉煌的温暖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色工装,在饭店门口进出的港客们笔挺西装和时髦风衣的映衬下,寒酸得像个误入繁华地的乞丐。
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进脖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刺痛来压制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和绝望。
几分钟前,他就在楼上那间铺着厚地毯、散发着陌生香水味的豪华套房里,经历了他人生中最冰冷的一幕。
他的岳父,那个早年偷渡香港、如今衣锦还乡的港商李建国,穿着一身丝光绉的睡袍,手里夹着粗壮的雪茄,甚至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三千块哼,陈默,你知唔知三千块港纸系乜野概念李建国撇着一口夹杂粤语的腔调,语气里的轻蔑比窗外的雨还冷,你系国营厂搏命做一年,都攒唔下啦!痴线!
陈默低着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爸…求求你,我妈她等钱做手术,医生说再拖就…
医生内地嘅医术信得过咩李建国不耐烦地打断他,嗤笑一声,要我说,年纪大了,毛病多好正常,捱得过去就捱,捱不过去就是命!何必浪费钱填无底洞
旁边,李建国带来的几个香港朋友发出轻佻的笑声,像是在看一出无聊的闹剧。
陈默的妻子李娟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眼圈通红,嘴唇翕动着,却不敢出声。
李建国像是终于施舍般,从睡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捻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轻飘飘地扔在陈默脚边的地毯上。
喏,五百蚊。拿去看下门诊,买点好吃嘅,算是我呢个岳父嘅心意。唔好再嚟烦我!
那几张港币,像巴掌一样扇在陈默脸上。五百块,甚至不够母亲一天的特效药钱。
爸!你不能这样!李娟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那是默仔的妈妈啊!
闭嘴!李建国厉声呵斥女儿,我还没说你!跟这么个穷鬼,有乜前途我这次回来,就是带你走!香港嘅刘老板年轻有为,不知几钟意你,你跟咗他,好过系内地食苦!
轰——!
陈默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中。不仅要见死不救,还要抢走他的妻子!
无边的愤怒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李建国那张保养得宜却写满势利的脸。
李建国被他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随即恼羞成怒:看乜看唔服气啊滚啦!废柴!
冰冷的羞辱感像毒藤一样缠紧了陈默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最后看了一眼哭泣的妻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猛地转身,冲出了那间让他窒息的套房。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火焰。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夜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建国的羞辱、母亲的病容、妻子的泪水…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浑浑噩噩地回到那个位于棚户区、低矮潮湿的家。
隔壁邻居王婶听到动静,探出头,看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默仔你怎么才回来刚才医院来人通知,说你妈她…她情况不好,让你赶紧去!
陈默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底。
他发疯似的冲向医院,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
还是晚了。
冰冷的病房里,白布已经盖上了母亲的脸。医生站在一旁,语气带着惋惜和一丝责备:病情恶化太快…主要是耽误了…要是早点用上药,或许…
母亲的手术费,他最终还是没有凑齐。
母亲走了。因为他的无能,因为岳父的见死不救。
巨大的悲恸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瘫倒在母亲床前,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个和李家相熟的远房亲戚匆匆跑来,面色复杂地告诉他:默仔…不好了…我刚听人说,李建国他…他强行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要带阿娟去广州,然后回香港!说要把她嫁给那个姓刘的!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映亮了陈默惨无人色的脸。
母亲离世,妻子被夺…
所有的支撑在瞬间崩塌。
啊啊啊啊啊——!陈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猛地冲出医院,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他漫无目的地狂奔着,雨水冰冷,却不及他心寒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没用!为什么他保护不了母亲!为什么连妻子都留不住!
李建国!都是因为李建国!因为他的势利!他的冷血!他的钱!
如果…如果他有钱…如果有权势…
极度的悔恨和不甘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刺耳的喇叭声骤然响起!
两道刺眼的白光穿透雨幕,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射向他!
那是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这个时代身份和权力的象征,速度极快。
醉醺醺的司机似乎也没料到雨夜会有人冲出来,刹车不及。
砰——!
陈默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湿冷的柏油路上。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意识开始迅速抽离。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皇冠车尾灯的红光在他逐渐扩散的瞳孔中摇曳,像极了李建国扔下的那几张羞辱他的港币…
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李建国…钱…
如果能重来…我定要你…跪地忏悔…
强烈的执念成了他意识里最后的火花,随即彻底湮灭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好的痛!
撕心裂肺的痛!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痛苦。
陈默猛地吸了一口气,呛咳起来,鼻腔里充斥着老式棉絮略带霉味的气息,还有一种……熟悉的、劣质烟草和万金油混合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微微摇晃。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一角因为漏雨而泛着黄褐色的水渍,像一张模糊的地图。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印迹斑斑的床单。
旁边一张掉漆的四方桌上,摆着一个搪瓷缸,上面印着红色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字样,还有半包大前门香烟和一个空了的万金油盒子。
这…这是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
狭小、破败、家徒四壁,却…无比熟悉。
这是他和他母亲的家!那个他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不是华侨饭店冰冷的套房,也不是医院,更不是雨夜冰冷的马路…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不知哪里的神经,引来一阵真实的酸痛感。
不是梦!
墙上的挂历!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薄薄的纸页——1983年2月!
一九八三年!二月!
他重生了回到了母亲刚确诊心脏病不久,病情还有挽回余地的时候回到了李建国尚未如此嚣张地逼迫李娟,他的人生悲剧尚未完全拉开序幕的时候!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涌遍全身!老天爷,不,是那辆皇冠…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紧接着,前世临死前那刻骨铭心的悔恨、屈辱和不甘如同恶鬼的利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李建国轻蔑的嘴脸、母亲去世的噩耗、李娟无助的泪水、那辆皇冠刺眼的灯光…一幕幕在脑中疯狂闪回,比任何梦境都要清晰!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再次嵌入掌心,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无助的痛,而是无比清醒和决绝的决心。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钱!势!我要不择手段地抓在手里!
李建国…你给我的羞辱,我会百倍奉还!你会跪着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后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狂喜和愤怒都无济于事,现在最关键的是时间!母亲的医药费,改变那个最致命的结局!
记忆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艰难却飞速地转动。1983年…有什么快速来钱的路子
价格双轨制!对!现在正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初期,同样的商品,计划内的价格和计划外的价格天差地别!如果能搞到批文,或者能从国营厂里弄出计划内的物资…
还有外汇券!外国人、港澳同胞带来的外汇券,能在友谊商店买到市面上根本没有的紧俏商品!倒卖这个,利润惊人!
电子表、计算器、尼龙丝袜、折叠伞…这些来自南方的水货,在内地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时髦玩意儿,利润翻着跟头往上走!
甚至…国库券!现在没人重视,但很快就会允许流通,异地差价极大!
无数信息在他脑中碰撞、整合,形成一个个清晰却冒险的生财之道。
但眼下最关键的,是启动资金。他所有的积蓄,加上家里能翻出来的钱,恐怕不超过一百块。这点钱,什么都干不了。
他目光扫过桌上的半包大前门,还有墙角那堆母亲捡来的废纸壳,心酸和紧迫感同时涌上心头。
必须尽快弄到第一笔钱!
他迅速起床,用搪瓷盆里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刺骨的水让他打了个激灵,却也让他更加清醒。镜子里那张年轻却带着疲惫和一丝未褪尽懦弱的脸,让他微微皱眉。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强迫自己变得坚定、冰冷。
默仔,是你醒了吗咳咳…里屋传来母亲虚弱而关心的咳嗽声和询问。
陈磊心脏一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答:妈,是我。没事,您再睡会儿,我出去办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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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再让母亲担心了。
揣上那仅有的八十七块三毛钱,陈默走出了家门。清晨寒冷的风吹在他脸上,却让他血液里的兴奋因子更加活跃。
他没有去工厂,直接请了事假。车间主任皱着眉,显然不满,但看他脸色苍白(情绪激动和没睡好所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他这个月全勤奖没了。陈默毫不在意,这点工资和奖金,很快他就会看不上了。
他首先去了市里的华侨饭店附近转悠。这里外宾和港澳同胞多,是搞到外汇券或者打听到水货渠道最理想的地方。
他凭借前世的记忆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小心翼翼地接触那些看起来像捞偏门的人。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两包良友烟(当时的好烟),散了几根,搭上话,低声下气地打听门路。
机会比想象中来得快。一个经常在饭店门口倒腾外汇券的黄牛看他机灵,又急需用钱,透露给他一个消息:有一批最新的电子计算器(那种带音乐播放的),刚从南边过来,数量不多,急着出手,价格可以稍微低点,但必须现钱现货。
陈默心脏狂跳。他知道这玩意儿在机关单位和大厂的技术员中间有多抢手,转手就能赚一倍!
但他钱不够。
他咬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找到那个黄牛,压低声音:大哥,这批货我都要了。钱我现在不够,但我今天之内肯定能给你。你给我留着,成交之后,利润分你两成!
黄牛狐疑地看着他:小子,空手套白狼你拿什么担保
陈默眼神一狠,指了指自己:我这个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妈还在医院等着钱救命!我陈默不是赖账的人!今天要是凑不到钱,货你照卖,我白给你干一个月活抵债!
或许是陈默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和提到母亲时的急切不像作假,黄牛犹豫了一下,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行,看你是个孝子,信你一回!下午五点,还是这里,过时不候!
拿到口头承诺,陈默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行动起来。
他几乎跑遍了所有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工友同事。他放下所有的面子和尊严,把母亲的病情说得无比严重,几乎是苦苦哀求,赌咒发誓很快就能还上。
或许是看他确实着急,或许是他前世老实的口碑起了作用,东拼西凑,居然真的让他在下午四点前,凑够了三百块钱巨款!
当他气喘吁吁地把厚厚一沓皱巴巴的、最大面额十块的人民币拍在黄牛手里时,黄牛都愣住了。
小子…可以啊!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陈默怀里揣着那二十个崭新的、包装精美的电子计算器,像揣着一团火。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直奔市里最大的那家国营机械厂的技术科宿舍区。
下班时间,技术员们刚回来。陈默看准那些看起来年轻、追求时髦的技术员,悄悄凑上去,拿出计算器,按下播放键,简单的电子音乐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最新款的,带音乐,计算功能强,港城那边最流行…陈默压低声音推销着。
多少钱一个
三十五。陈默报出一个比友谊商店便宜,但远超他成本价(每个十五块收的)的价格。
这么贵!有人咂舌。
但很快,就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技术员忍不住,掏钱买了一个。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种新奇玩意儿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是巨大的。
不到一个小时,二十个计算器销售一空!
净赚四百块!
握着这足足四百块钱巨款,陈默的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
第一桶金!如此艰难,却又如此真实!
他立刻去还清了借款,然后毫不犹豫,再次找到那个黄牛,这次他有了底气,直接又进了一批丝袜和电子表。
同样的模式,更低的价格,更快的流转。
短短三天时间,他手上的资金,像滚雪球一样,从最初的八十多块,变成了将近两千块!
这个速度,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期!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去了医院,预存了足够的医疗费,给母亲换上了更好的药。医生惊讶于他这么快就凑到了钱,态度和蔼了许多。
看着母亲因为得到及时治疗而略微舒缓的眉头,陈默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稍稍落下。最大的悲剧根源,终于被他撬动了一丝缝隙!
手里还有一千多块钱,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倒卖水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风险也大。他需要更稳定、更快速的现金流。
他想起了前世市里后来红极一时的个体户一条街,尤其是那几家最早做服装生意的,赚得盆满钵满。
对!开一家服装店!专卖南方来的时髦货!
他雷厉风行,开始物色店铺,办理那张象征着个体户的营业执照。
就在他忙得脚不沾地,骑着破自行车满城跑的时候,在一个街角,差点撞上一个人。
他连忙刹车,抬头一看,心里猛地一沉。
真是冤家路窄。
对面站着的人,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香港字样的塑料袋,正皱着眉头,用那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嫌弃眼神看着他。
正是他的岳父,港商李建国。
他似乎是刚探亲回来,或者又是来内地视察。
李建国看清是陈默,尤其是看到他满头大汗、骑着破自行车的狼狈样子,眼中的鄙夷更盛了。
哼,莽莽撞撞,成何体统!李建国冷哼一声,听说你最近厂里也不好好上班,到处瞎晃悠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我告诉你陈默,你要是敢连累阿娟,我饶不了你!
陈默低着头,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但很快又松开。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略带惶恐和窘迫的表情:爸…您回来了。我没…没惹事,就是…就是我妈病了,我…
又是你妈!李建国不耐烦地打断,仿佛听到了一件极其晦气的事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你家事多!男人大丈夫,一点小事就慌慌张张,能有什么出息!
他嫌弃地摆摆手,像是要挥开什么脏东西:赶紧走赶紧走,看见你就烦!周末家里吃饭,准时到!别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给我丢人!
说完,他昂着头,提着他的香港货,迈着四方步走了。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李建国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怯懦和惶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丝嘲讽的弧度。
吃饭
很好。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厚厚的一千多块钱,又看了看李建国那故作姿态的背影。
李建国,好好享受你最后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吧。
很快,你就笑不出来了好的,我们继续。
手里握着一千多块的巨款,陈默的心彻底踏实了。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母亲的病是个长期过程,后续的费用,以及应对李建国那深不见底的势利眼,都需要更强大的财力支撑。
倒卖水货终究是刀尖上跳舞,不是长久之计。他需要一份看得见、摸得着,能持续产生现金流的正经生意。
他的目标明确——开一家服装店。
83年,个体经济刚刚放开不久,敢于下海的人还不多,市场几乎是一片蓝海。尤其是服装,人们对时髦的追求早已压抑多年,渴望释放。南方沿海的时装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内地,绝对是暴利行业。
他雷厉风行,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区,最终在刚刚形成的个体户一条街的街口,看中了一个十来平米的小门面。位置好,但租金也相对较高。陈默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付了三个月租金,办手续的过程虽然磕磕绊绊,但他凭借一股韧劲和前世磨砺出的圆滑,居然也很快跑了下来。
他给店铺取了个响亮又时髦的名字——潮流坊。
接下来是进货。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从本地黄牛手里接散货。他揣着大部分本金,亲自南下了广州。
在混乱拥挤的高第街、西湖路夜市,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来自港粤的最新潮流信息:喇叭裤、蝙蝠衫、牛仔服、印着英文和夸张图案的T恤、蛤蟆镜…他精挑细选,眼光毒辣,进的都是最时髦、最大胆的款式。
回到城里,潮流坊简单装修后正式开业。
开业那天,陈默下了血本。他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整条街。他还找亲戚借了台双卡录音机,放在店门口,音量开到最大,播放着邓丽君靡靡之音的磁带。
崭新的玻璃橱窗里,模样衣架挂着最新潮的服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阵势,在这条尚显朴素的街道上,堪称轰动!
年轻人,尤其是那些追求时髦的男女青年,几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涌了过来。价格不菲,但依然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潮流坊几乎是从开业第一天起,就火了!生意好到需要排队试衣服,陈默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立刻雇了一个手脚麻利、嘴皮子也利索的待业女青年帮忙。
现金流如同开闸洪水般涌来。陈默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一边细心经营,一边继续将利润投入扩大再生产,频繁往返于两地,不断更新货品,始终保持潮流坊在本地时尚最前沿的地位。
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放弃水货的渠道,将其作为一条暗线,补充着更庞大的现金流。他的财富,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母亲的医疗条件得到了彻底的改善,换到了更好的病房,用上了最好的药,脸色日渐红润,笑容也多了起来。陈默每次去医院,看着母亲安详的睡颜,都觉得一切冒险和辛苦都是值得的。
妻子李娟来看婆婆的次数也多了,她敏感地察觉到丈夫的变化。
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眉宇间总带着愁绪的工厂工人,现在的陈默,眼神明亮,行事果断,身上有种让她安心又陌生的自信。
她问起店铺的事,陈默只说是和朋友合伙,小打小闹,让她放心。
李娟将信将疑,但看着婆婆病情好转,家里经济状况明显改善,她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只是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丈夫有什么事瞒着她。
很快,周末到了。
李建国家的聚餐日。
陈默特意换上了一件在潮流坊卖的、款式相对低调的夹克衫和一条新的确良裤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但离港风的奢华还有距离。他刻意保持着一种刚刚脱贫的状态。
他来到李建国家。李家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条件比陈默家好不少,但和李建国吹嘘的香港生活自然天差地别。
一进门,就感受到一种压抑的热闹。李建国坐在主位,穿着香港带回来的花衬衫,嘴里叼着烟,正唾沫横飞地跟几个内地亲戚吹嘘香港的繁华:维多利亚港几靓啊!高楼大厦,晚上灯光亮过白天!哪里像这里,晚上黑灯瞎火…
看见陈默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他的演讲。
岳母张罗着饭菜,看到陈默,倒是客气地点点头,但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娟在一旁帮忙,看到陈默,悄悄松了口气,递给他一个小心点的眼神。
饭菜上桌,李建国一边吃着烧鹅,一边开始了例行的训话,主要目标自然是陈默。
听阿娟讲,你最近没好好上班辞了‘铁饭碗’,跑去搞什么个体户李建国抿了一口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是冇出息!个体户说出去都丢人!不稳定!冇保障!哪天政策一变,你就等着哭吧!
爸,默仔他也是为了妈医药费…李娟小声辩解。
医药费那是借口!李建国打断女儿,男人大丈夫,不想着走正道,净搞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大前途你看看人家刘老板,在香港做大生意,年纪轻轻就有车有楼!那才叫成功人士!
他又开始推销他选中的那位香港青年才俊刘老板。
陈默低着头吃饭,一言不发,仿佛完全没听见。
李建国见他这副闷葫芦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眼珠一转,从旁边拿出一个印着英文的塑料袋,递给李娟。
阿娟,喏,这次爸给你带的,香港最新款的连衣裙,名牌!‘梦特娇’!几百块港纸喔!你穿上肯定靓过明星!他又故意瞥了陈默一眼,某些人,一辈子都买不起这么好的东西给你!
李娟接过袋子,有些尴尬,低声道:谢谢爸。
陈默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那袋子,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和羡慕,低声说:爸对娟子真好。
李建国得意地哼了一声,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饭后,李建国似乎觉得还没敲打够陈默,又把他叫到一边,摆出语重心长的姿态:陈默,不是我说你。你那个小摊子,趁早收手算了。冇前途的!这样,我看你还有点小聪明,我给你指条明路。
他压低声音,带着施舍的语气:我认识个朋友,在广州那边有点门路,可以批点钢材出来。你凑点钱,跑跑腿,倒一手,赚得比你卖那些破烂衣服多多了!怎么样机会给你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陈默心中冷笑。倒卖计划内物资这可是83年,风口浪尖,一不小心就是投机倒把罪,进去吃牢饭的!李建国这哪里是指明路,分明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或者根本就没安好心!
他脸上却露出犹豫和为难:爸,这…这风险太大了吧我…我没那么多本钱,也怕…
怕什么怕!冇胆量哪有产量!李建国不屑地斥道,穷鬼命!给你机会都不中用!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
他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让陈默走开,脸上写满了烂泥扶不上墙的鄙夷。
陈默唯唯诺诺地退开,转身的瞬间,眼神冰冷。
他走到正在洗碗的李娟身边,看着她身上那件其实款式已经有些过时、只是牌子唬人的梦特娇连衣裙,忽然低声说:娟子,过两天‘潮流坊’有新货到,有几件裙子,我觉得你穿上肯定更好看。
李娟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陈默笑了笑,没再多说。
他心里清楚,李建国那条看似光鲜的香港连衣裙,很快就会被潮流坊里真正来自时尚前沿、款式更新颖、价格却可能只有其十分之一的漂亮裙子比下去。
而李建国看不起的小摊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积累着足以让他瞠目结舌的财富。
游戏的序章,才刚刚开始。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两个月,进入了1983年的夏天。
陈默的潮流坊已然成为城里年轻人追逐时尚的圣地,生意火爆到需要限制人流。
他不仅零售,还开始少量批发给周边县市胆子大的小贩,财富积累速度惊人。
他甚至已经开始物色更大的店面,谋划着开一家真正综合性的时装商场。
母亲的病情稳定好转,已经可以出院静养,这让陈默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更能放手施展。
而这两个月里,李建国又回来过两次,每次依旧是那副港商的派头,吹嘘,炫耀,顺带敲打贬低陈默一番。
陈默每次都表现得恭顺甚至有些窝囊,让李建国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愈发看不起这个不成器的女婿。
然而,李建国看似风光的外表下,却隐藏着焦虑。
他在香港的生意似乎遇到了麻烦,陈默通过南方渠道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似乎是什么投资失败,急需资金周转。他把主意打到了内地,尤其是看起来人傻钱多的市场。
他这次回来,野心更大。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吹嘘,而是联合了本地几个急于攀附港商的干部,筹划着一个所谓的大型合资项目——要引进香港的先进设备和管理,在本市开一家最豪华的歌舞厅。
为了造势,也为了拉拢更多资金和关系,李建国包下了市里刚建好的、最高档的迎宾馆宴会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项目推介酒会。
一时间,迎宾馆门口车水马龙,各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着发财的个体户、以及李家的各路亲戚都应邀前来。宴会厅里灯红酒绿,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长条桌上摆着汽水、水果和糕点,在这个年代堪称奢华。
李建国穿着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满面红光,端着酒杯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奉承,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陈默和李娟也来了。是李建国特意命令他们必须到的,用意很明显——让陈默这个反面教材来衬托他的成功,顺便再敲打一番,或许还能逼他拿出点钱来入股。
陈默依旧穿着普通,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李娟则有些紧张,紧紧挽着他的手臂。她隐约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担心丈夫会受委屈。
酒过三巡,李建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走到小舞台中央,拿起话筒,开始了他激情洋溢的演讲,大谈香港的繁华、项目的前景、未来的利润,描绘着一幅天上掉馅饼的美好蓝图。
…所以,各位朋友,各位同仁!这次的项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的黄金之路!我李建国在香港打拼多年,靠的就是信誉和实力!欢迎大家踊跃投资,共同开创美好未来!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不少人已经被煽动得跃跃欲试。
李建国满意地看着台下,目光扫过陈默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点名:比如说我的女婿,陈默!虽然只是个开小店个体户,没什么大本事,但我这个做岳父的,也愿意带带他!陈默,怎么样投个几万块进来,岳父保你赚大钱!机会可是给你了!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默身上。
有好奇,有同情,有看热闹,也有鄙夷。几万块对一个个体户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这李建国明显是在故意刁难和羞辱。
李娟的脸瞬间白了,紧张地抓住陈默的手。
陈默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轻轻拍了拍李娟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舞台。
李建国还以为他被说动了,或者被架在火上不得不表示一下,脸上得意更盛。
却见陈默并没有走向他,而是径直走到话筒前,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
爸,他开口,声音通过话筒传遍宴会厅,清晰而平稳,谢谢您‘好意’。不过,几万块投一个连具体规划、市场调研、风险评估都没有的所谓‘项目’,我觉得不太稳妥。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李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默不等他反应,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而且,说到开歌舞厅,我倒是最近也在市口最好的地方盘下了一个场子,正准备装修。设备嘛,打算直接从日本进口最新的音响和灯光,管理团队也请的是广州那边最有经验的。预计下个月就能开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开始变化的李建国,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爸,您要是对内地这行感兴趣,到时候欢迎来指导。至于合资…就不必了。我自己的生意,还是自己来做比较放心。
轰——!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盘下了最好的场子日本进口设备广州的团队下个月开业
这…这是一个个体户能办到的事!
这实力,听起来比李建国空口白牙的画大饼实在多了!
李建国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指着陈默,手指颤抖:你…你胡说八道!就凭你开歌舞厅吹牛也不打草稿!
是不是吹牛,下个月开业见分晓。陈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冰冷的自信,对了,爸,您在香港的‘大生意’…最近周转还顺利吗我听说好像有点小麻烦
李建国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你听谁胡说!
陈默却不理他,目光转向台下那几个和李建国勾结的干部,声音冷了几分:还有这几位领导,参与这种未经严格审批、风险不明的所谓‘合资项目’,甚至可能涉及违规操作…就不怕担责任吗
那几个干部顿时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想和李建国划清界限。
陈默!你血口喷人!你这是嫉妒!是污蔑!李建国彻底慌了,气急败坏地吼道,风度尽失。
是不是污蔑,您心里清楚。陈默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却没有直接展示,只是拿在手里晃了晃,爸,有些事,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您今天这出戏,到底是为了项目,还是为了填您香港那边的窟窿
最后一句话,如同致命一击,彻底击溃了李建国的心理防线!
他最大的秘密和恐惧,竟然被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女婿,当众揭穿了!
你…你…李建国嘴唇哆嗦着,脸色灰败,看着台下众人由最初的崇拜、热切变为怀疑、审视、甚至鄙夷的目光,他感觉天旋地转,精心编织的港商神话,在短短几分钟内,轰然崩塌!
巨大的耻辱、恐惧和失败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瘫坐在舞台上,西装皱褶,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意气风发。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惊天逆转惊呆了。
李娟捂着嘴,看着台上那个仿佛散发着光芒、冷静掌控一切的丈夫,又看看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父亲,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陈默走下舞台,回到李娟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我们回家。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李建国一眼。
经过面如死灰的那几个干部身边时,他淡淡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在所有人敬畏、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陈默带着妻子,从容地走出了喧嚣散尽、只剩下一地鸡毛的宴会厅。
身后,传来李建国终于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和哀求声:阿默!是爸错了!爸老糊涂!你救救我!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声音凄厉,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但陈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阳光透过迎宾馆高大的玻璃门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