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救妹妹,发明了动觉织网。
我的爱人偷走我的心血,成了亿万科技女王。
我被她踩在脚下成为笑话。
我托她上神坛,也会炸了她的坟。
1
终局审判
我的名字。
我听见有人念我的名字。
我坐在椅子上,一张硬木椅子。
陈立先生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抬头,看见了国徽。
巨大,金属质地,悬挂在议长的头顶。它没有温度,只是沉默地看着下面的一切。
我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沙子。
在。
一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对面的席位上,瓦莱丽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她的律师,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对着议长,声音清晰,稳定。
议长阁下,在我的当事人,‘顶点’公司的CEO瓦莱丽·方女士,接受证人质询前,我方请求法庭注意:即将提供证词的陈立先生,是‘动觉织网’技术的早期合作者,后因理念不合被‘顶点’董事会终止合作。同时,他与方女士曾有过亲密关系。我方不怀疑陈先生的专业能力,但对其证词的客观性,保留质疑的权利。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小石子,精准地丢进会场这片浑水里。
嗡嗡声瞬间变大。
我看见旁听席上,那些支持顶点的人,那些穿着印有天赋平权T恤的人,都朝我投来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恍然大悟的目光。
原来如此。一个失败者。一个因爱生恨的前男友。
我低下头,看着那杯颤抖的水。水面倒映着我的一张脸,苍白,陌生。
瓦莱丽的表演开始了。
她没有直接反驳任何指控,而是播放了一段视频。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她没有双臂。
她坐在地上,用脚趾夹着一支画笔,脸上满是沮丧。
然后,工作人员为她穿上了一套小号的动觉织网,连接着一个模拟程序。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
她的肩膀轻微耸动,那两条机械臂便开始在画板上移动。流畅,精准。
星空,梵高的星空,色彩绚丽的旋涡在画板上成形。小女孩发出了惊喜的笑声。
会场里响起了掌声。
我闭上眼睛。我记得那个核心算法。那是我为了帮助中风病人恢复精细抓握动作,熬了三个月写出来的。现在,它被用来表演一个奇迹。
掌声中,我感到一道视线。
我睁开眼,在旁听席的人群里,找到了她。我的妹妹,陈希。她坐在轮椅里,脸色和我一样苍白。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焦虑,但更深处,是一种我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责备。
她也在怪我。怪我为什么要毁掉这样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东西。
心脏猛地一缩。
比律师的羞辱,比所有人的鄙夷,更让我感到寒冷。
陈立先生议长的声音第三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请开始你的陈述。
我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2
伊甸园之蛇
我的思绪从这个冰冷的会场挣脱,跑了。
它跑回很多年前。跑回那个堆满零件和速食面盒子的大学实验室。
那里的空气,闻起来是咖啡、松香和灰尘的味道。瓦莱丽不喜欢那个味道。但她会来。每天晚上,她都会带着两份三明治来。
又在跟你的神经元约会她会这样说,然后把一份三明治塞进我手里。
那时候的她,眼睛里有一种光。一种混合着好奇、野心和爱意的光。
她看不懂我的方程式,但她喜欢看我工作的样子。
这东西到底能干什么她会指着我焊在电路板上的一堆电容和芯片问。
连接。我会说,连接大脑和肌肉。
我记得那个晚上。我终于攻克了信号同步的延迟问题。我兴奋得像个孩子,把瓦莱丽从睡梦中摇醒。
我让她伸出手臂。我把几个贴着导电胶的电极片,贴在她的皮肤上。电线连接着示波器和我的电脑。
别动。我说。
我在电脑上,用思维脑波输入了一段旋律。最简单的,《小星星》。
然后,我按下了回车键。
瓦莱丽的手指,在她自己的注视下,自己动了起来。一根,两根,三根。精准地,在空气中,敲击出那段旋律的节奏。
她发出一声惊呼,眼睛睁得很大。
天哪……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我,这是……魔法
不。我笑着说,这是科学。
她看着那些在电极片之间跳跃的、微弱的蓝色电火花,它们像一片微缩的星云,覆盖在她的手臂上。
它应该有个名字。她说。
叫什么
动觉织网。Kinesis
Weave。她看着我,眼睛里的光,在那一刻亮得惊人,陈立,我们能改变世界。
我也这样觉得。
我开始疯狂地计算成本。我想把它的价格压到最低,低到每一家社区康复中心都能负担得起。
我想象着,我妹妹陈希,能用上它,重新站起来。
而瓦莱丽,她也在疯狂地计算。
我无意中看到她的商业计划书。上面没有康复,没有普惠。
只有一些我当时看不太懂的词:订阅制、技能市场、高端用户、天赋即服务。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些词问她。
未来。她回答得很快,很确定,亲爱的,技术本身没有价值。它必须为‘价值’服务,才能体现价值。
我以为她说的价值,是社会价值。是帮助他人的价值。
我错了。
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争吵。我发现她在接触军方和娱乐业的买家。我想让一个狙击手瞬间拥有几十年经验的稳定,想让一个演员瞬间学会专业的芭蕾舞动作。
你疯了!我冲她吼,这不是它的用处!它应该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你的理想连这个实验室的房租都付不起!她第一次对我露出那种冰冷的眼神,也付不起你妹妹的治疗费!
我们分手了。
一周后,我收到了那封律师函。
我签过字的文件。在我最信任她的时候,在我以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梦想的时候。
那份由她的团队准备的,我几乎没看就签了字的,关于专利托管和知识产权归属的协议。
白纸,黑字。
它告诉我,动觉织网的一切,都属于投资方。属于她。
我,一无所有。
3
幽灵的宣战
记忆被一声咳嗽打断。
我回到现实。不是那个冰冷的听证会,是更早一点的现实。一间小小的社区康复中心。
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我正在帮助一位中风的王大爷,活动他的手指。我用的设备很简陋,是我自己用零散零件拼凑出来的。
一个山寨版的动觉织网。它没有华丽的外壳,只有裸露的电线和电路板。
陈医生,你看,动了,动了!
王大爷看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在设备的引导下,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我点点头,也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很疲惫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生活。修补,将就,在废墟上,捡拾一些微不足道的希望。
直到那天。
我走进休息室,想倒杯水。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突然,画面被切断,一段广告插了进来。
激昂的音乐。快速切换的画面。
一个年轻的女孩,戴着耳机,闭着眼睛。她的双手放在钢琴上,像两只蝴蝶,掀起了一场音乐的风暴。李斯特的《钟》。
一个男人,坐在赛车里。他的身体随着赛道的每一个转弯,做出完美的对抗动作。引擎的轰鸣声,像是他的心跳。
一个外科医生。他的手,稳得像磐石。在显微镜下,完成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管吻合。
画面最后,那些人摘下了一个连接着柔性设备的头环。他们变回了普通人。一个咖啡师,一个会计,一个刚毕业的医学生。
屏幕上出现一行大字:即刻天赋。你与天才,只差一次点击。
我手里的水杯,滑了下去。
啪。
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广告的最后,瓦莱丽走上一个全球发布会的舞台。聚光灯下,她穿着优雅的套装,带着自信的微笑,张开双臂。
今天,我们让努力,不再是通往成功的唯一路径。
她的声音,通过电视,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今天,我们民主化了天赋!
我冲出了康复中心。
我跑到大街上。时代广场。那些巨大得像高楼一样的屏幕上,全都是那则广告。循环播放。
我看见我的核心算法,那个关于神经信号同步补偿的算法,被做成了炫目的三维动画。
一个金色的数据流,从大脑模型,流向肢体模型。流畅,完美。
在动画的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技术提供方,顶点公司。CEO,瓦莱-丽·方。
我的名字,被抹掉了。
我的梦想,被扭曲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贩卖捷径,嘲笑奴隶的怪物。
我的血,涌上了头。
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混杂着创造者被亵渎的愤怒,和理想被玷污的恶心,让我浑身发抖。
我回到我那个狭小的出租屋。
我打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我注册了所有我能想到的社交媒体账号。
我的手指,重重地敲在键盘上。
我打下了一行标题:
《即刻天赋的真相:一个危险的肌肉木偶戏》
然后,我按下了发送键。
像打响了战争的第一枪。
4
蚍蜉撼树
我的子弹,像一颗泥牛,掉进了大海。
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不,还是有的。一些嘲笑的浪花。
我的帖子下面,很快涌入了评论。
笑死,又一个嫉妒前女友的酸葡萄。
人家改变世界,你在敲键盘。格局。
没本事留住女人,也没本事留住技术,废物。
‘顶点’法务部三分钟内到达战场。
他们把我的头像,P成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包。一个哭泣的小丑。一个挥舞着拳头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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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反击,成了一个笑话。
我不甘心。我开始给那些科技媒体的记者发邮件。
我详细地阐述了动觉织网的原理,和即刻天赋服务的潜在风险。
它只能复制动作,不能复制理解。使用者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旦发生程序之外的意外,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大部分邮件,石沉大海。
有一家小媒体回复了我。一个叫李昂的记者,说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约我第二天电话采访。
我兴奋了一整晚。
第二天,我没有等来他的电话。却在他们的网站上,看到了一篇新的文章。
标题是:《天才的偏执即刻天赋背后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
文章里,他把我描绘成一个因为情感和事业双重失败,而产生认知偏执的可怜人。
他引用了我邮件里的话,但把它们当成了我偏执的证据。
我坐在电脑前,看了那篇文章三遍。
然后,我收到了顶点法务部的正式警告信。一封邮件。措辞冰冷,严谨。
它警告我,立刻停止一切毫无根据的诽谤和名誉损害行为,否则,他们将采取一切法律手段。
我把电脑关了。
我感觉很累。
我不是为自己被骂而难过。也不是因为害怕顶点的诉讼。
我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正在用手机浏览着即刻天赋的服务列表,幻想着自己明天就能成为画家、赛车手、或者外科医生。
我为他们感到一种悲哀。
一种真理被掩盖,而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拥抱谎言的,深刻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妹妹陈希的房间门没关。
她背对着我,坐在轮椅上,面前是她的平板电脑。
屏幕的光,照亮了她专注的侧脸。
我看见了她正在浏览的页面。
是即刻天赋的黑市。一些被破解的,或者山寨的设备,正在被低价出售。
她在看一个康复辅助版的价格。
那个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比看到所有嘲笑和威胁,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5
第一滴血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世界,替我踩下了刹车。
一声巨响。
世纪手术,媒体是这么叫它的。
一个患有罕见心脏肿瘤的亿万富翁,在全球范围内,选择了顶点医疗为他进行手术。
主刀医生,是顶点的明星产品,一个叫大卫·赵的年轻医生。
他毕业于一所普通医学院,但在即刻天赋的加持下,他在过去一年里,完成了数百例高难度手术,零失误。
媒体把他吹捧成上帝之手。
手术全球直播。
我没有看。我不想看。
但我的手机,在不停地推送着相关新闻。
解说员用激动的声音,赞美着赵医生超越人类极限的稳定与精准。
看他的手,就像一台最精密的机器。每一个切口,每一次缝合,都像教科书一样完美。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
直到李昂的电话打了进来。那个写文章黑我的记者。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颤抖。
陈立……快看直播!出事了!
我重新拿起手机。
画面里,手术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肿瘤剥离。
赵医生的手,正拿着一把微型手术刀,在心脏表面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管旁,进行着分离。
突然,画面闪了一下。
手术室的灯,似乎暗了零点五秒。
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但,又不正常了。
赵医生的手,停住了。
就那么举着手术刀,悬停在半空中。完美地,静止地,悬停着。
一秒。
两秒。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种精英式的冷静。但他的眼睛,却是一片茫然。
监视器,在这时发出了尖叫。
代表病人生命体征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血压下降!大出血!
除颤器!
肾上腺素!
手术室里乱成一团。其他的医生冲上来,想要接管。但已经晚了。
那个被称作上帝之手的赵医生,还举着他的手,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直到一个护士撞到他,他才如梦初醒,看着自己造成的惨状,眼神瞬间从自信,变成了孩童般的恐惧。
直播被掐断了。
但全世界,都看见了。
我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
无数的陌生电话,无数的社交媒体@。
我那篇早就沉底的帖子,被挖了出来。
《即刻天赋的真相:一个危险的肌肉木偶戏》。
标题,被网友们改成了:《来自地狱的预言家》。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我被P成小丑的图片,被换成了我的真实头像。下面一行字:
他早就告诉我们了。我们却在嘲笑他。
我没有感到任何胜利的喜悦。
我只是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
一条人命。
为了证明一个我早就知道的,简单的道理。
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李昂。
陈立,他的声音很严肃,我们能见一面吗现在。立刻。
6
铸剑时刻
李昂带我去了个地方。
一个废弃的仓库。但里面,别有洞天。
几台高性能的服务器正在嗡嗡作响。桌上摆着最新的VR设备和动作捕捉仪。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地方。他是个极客。这里绝对安全。
李昂递给我一杯热咖啡,‘顶点’的公关已经启动了。他们要把责任全推给市电力公司,说那零点五秒的电压不稳,是事故的唯一原因。
我喝了一口咖啡。很苦。
他们说得没错。我说,电压不稳是诱因。
但不是根本原因。李昂看着我,根本原因,是你文章里写的那个,对吗‘肌肉木偶戏’。
我点点头。
语言打不败他们。李昂说,瓦莱丽是个天才,她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你需要一把手术刀。一把能当着全世界的面,把‘即刻天赋’这个漂亮的画皮,一刀切开的手术刀。
我看着他。
我需要事故的完整录像。每一帧,每一个角度。我说。
李昂点点头。半小时后,加密文件传到了我的电脑上。
我把自己关在仓库里,看了整整两天。
我把赵医生的动作,逐帧分析。我把他和旁边助手的反应,进行对比。
我发现了。
在断电恢复后,病人的血压,因为瞬间的刺激,有了一个微小的、零点几秒的异常波动。
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会通过监视器和病人的细微体征,下意识就察觉到的变化。他会立刻调整下一步的动作。
但赵医生没有。
他的程序里,没有这个变量。
所以,当他的设备重启,信号重新连接,它只是继续执行断电前的完美指令。
而这个指令,对于已经发生变化的病人状况来说,是致命的。
他不是没有反应。他是执行了错误的反应。
我明白了。
我需要创造一个意外。一个可控的,无害的,但足以撕开伪装的意外。
我站起来,走到一块巨大的白板前。
我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The
Cadence
Test
(节奏测试)
我开始疯狂地编程。
我不再去想瓦莱丽,不去想复仇。我的大脑,回到了最纯粹,最快乐的状态。
一个科学家,面对一个难题,寻找一个最优解。
我把各种各样的意外数据化。
手术中,病人血压突然变化。
弹奏时,钢琴的一根弦突然跑掉。
驾驶时,前方的路面突然出现一小片水渍。
我把这些变量,做成了一个个可以随时注入的VR模拟程序。它不是一个游戏,它是一个真实的滤网。
为了验证它,我做了一个模拟测试。
我设定了两个虚拟驾驶员。一个,是严格遵守交通规则的新手程序。
另一个,是我输入了过去二十年所有F1赛车手在各种极端情况下的反应数据,形成的专家AI。
我让他们在同一条虚拟赛道上行驶。
然后,我注入了前轮轻微打滑的变量。
新手程序的反应是完美的:继续执行保持方向盘正直的指令。
结果,虚拟车辆失控,撞墙。
而专家AI,几乎在打滑发生的零点零几秒内,下意识地反打方向盘,调整油门。
车辆只是轻微摇晃了一下,就恢复了平稳。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任务成功的提示。
我发出了几个月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声。
我的剑,铸成了。
就在这时,李昂冲了进来,脸色凝重。
陈立,坏消息。
瓦莱丽,主动要求国会召开公开听证会。
她要把你,还有她的‘即刻天赋’,放到全世界的审判席上。
7
虚假的希望
7
虚假的希望
听证会,是明天的地狱。
而今晚,我迎来了我自己的地狱。
我正在对节奏测试做最后的调试。
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滚过,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我的剑已经磨好,锋利,冰冷。
明天,我将用它,刺穿那个华丽的谎言。
仓库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我回头。
是陈希。她自己滑着轮椅进来。
她的腿上,绑着一个东西。一个用灰色胶带胡乱缠绕的,电线裸露在外的,粗糙的装置。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黑市上流通的山寨版动觉织网。一个拙劣,但致命的仿制品。
我的心,沉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滑到我身边,把她的平板电脑推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一幅画。
色彩混乱,线条歪扭。但能看出来,画的是一片星空。梵高的那片星空。
我画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碎裂的情绪。
哥,这是我出事以后,三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手。
我看着那幅画。一个学龄前儿童的作品,都比它强。
但我的目光无法移开。
我知道它是假的!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尖锐。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里涌出来,一滴,一滴,砸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晕开了那
片虚拟的星空。
我知道我只是个木偶!我知道这东西只是在拖着我的胳膊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几乎是在嘶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它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它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每天早上醒来,我有一个盼头,我想看看今天我又能‘画’出什么鬼东西!我想感觉我的手还在!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怒和绝望。
哥,你为什么非要把它从我手里抢走
你为什么非要毁掉它
难道虚假的希望,就不是希望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张了张嘴。
我想告诉她,这东西很危险。
我想告诉她,依赖这种虚假的反馈,会让她的神经和肌肉加速萎缩。
我想告诉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让她能有朝一日,真正地站起来。
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
我想伸出手,去抱抱她,去擦掉她的眼泪。
但我的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这个创造了动觉织网的人,在这一刻,失去了对自己肢体的控制。
我所有的理论,我所有的科学,我所有的真理,在她一句带着眼泪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自私。
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她,为了所有像她一样的人,在战斗。
我以为我是那个守护真理的英雄。
但此刻,在她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个刽子手。
一个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要夺走一个溺水者手里最后一根稻草的,残忍的刽子手。
她没有再看我。她滑着轮椅,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仓库。
铁门关上时,发出的那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我整个世界崩塌的声音。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实验室里。
我看着屏幕上,节奏测试那冰冷的,理性的,非黑即白的代码界面。
我为了真实而铸造的剑。
我第一次问自己:
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真实是痛苦的,那谎言带来的慰藉,又算什么
如果我的胜利,要以妹妹的希望为代价,那这场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瓦莱丽的脸,赵医生的脸,王大爷的脸,还有陈希的脸,交替出现。
我捍卫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科学家的尊严一个被抛弃者的复仇
还是一个……我自己都无法确信的,所谓正确的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墨黑。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标,许久,许久。
然后,我笑了。
一种比哭更难看的笑。
我终于想明白了。
虚假的希望,不是希望。是毒品。
它能给你一时的慰藉,但它会让你丧失追求真正希望的能力和勇气。
它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被囚禁在一个完美的,虚假的牢笼里,直到你彻底腐烂。
我不能让我的妹妹,活在那种地方。
我不能让这个世界,变成那种地方。
我要给她的,不是一根稻草。
而是一个能让她自己学会游泳,自己爬上岸的权利。
哪怕过程会呛水,会痛苦,会绝望。
但那才是活着。
我重新把手,放回键盘上。
我的眼神,不再有任何迷茫。
我调出了节奏测试的参数设置。我找到了我之前设定的那些模拟变量。
琴弦松动0.2个半音。
血压波动5%。
太温和了。
我删掉了它们。
我换上了新的参数。
更尖锐,更极端,更不留情面。
明天,我要做的,不是一场辩论。
是一场手术。
一场给这个被谎言喂得臃肿不堪的世界,做的,清创手术。
会很痛。
但必须做。
8
刺耳的真相
我再次坐到那张硬木椅子上。
听证会现场。
和昨天不同,我感觉不到冰冷。也听不见那些嗡嗡的议论声。
我的世界里,一片安静。
瓦莱丽的表演,比昨天更精彩。
她请来了更多的受益者,声泪俱下地讲述几刻天赋如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她甚至当场宣布,将成立一个价值十亿美元的基金会,为全球残障人士,免费提供基础版的服务。
掌声,一次比一次热烈。
她像一个即将被加冕的女皇。
终于,轮到我。
我没有走向发言台。我只是站在原地,对着议长,平静地说:
议长阁下,我放弃辩护。
全场哗然。
瓦莱丽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胜利的微笑。
我只请求,进行一次现场演示。我继续说。
瓦莱丽的笑容更深了。她甚至主动帮我说话:我同意。真理,不怕任何形式的检验。
我们‘顶点’公司,对我们的技术,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她以为,这是我最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错了。
工作人员很快把设备推了上来。
我请了两位志愿者。
一位,是安东尼·马尔科维奇先生。当代最伟大的大提琴家之一。
一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眼神里充满了智慧和沉淀的老人。
另一位,是一个叫汤姆的年轻人。他是顶点公司的忠实用户,一个股票交易员。
他购买了即刻天赋的大提琴演奏家技能包,等级是大师级。
两人坐定。
我亲自上前,为汤姆戴上即刻天赋的设备,并将一套一模一样的VR眼镜,递给了马尔科维奇先生。
这是‘节奏测试’。我对所有人说,它会给两位演奏者,提供完全一致的乐谱和节拍器。
同时,为了保证公平,它也会通过VR眼镜,模拟出一个完全相同的虚拟演奏环境。
我退回到控制台。
演奏的曲目,是巴赫的《G大调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
马尔科维奇先生向我点了点头,把琴弓搭在弦上。
汤姆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我按下了开始键。
音乐,响了起来。
完美的,和谐的,流动的音乐。
从两把大提琴里,同时流淌出来。
如果闭上眼睛,你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大师,哪个是速成的天才。
他们的动作,节奏,音色,甚至连随着音乐微微摇晃身体的姿态,都像镜子的内外,完美同步。
会场里,一片惊叹。
我看见,有几个议员,已经露出了赞许的表情,开始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瓦莱丽站在她的席位旁,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是那种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的,优雅而自信的表情。她向我投来一瞥,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彻底击败的对手。
就是现在。
我的手指,在控制台的虚拟界面上,轻轻滑动。
我找到了那个我昨晚才加进去的,标记着A弦,微量金属疲劳,音准突降0.4个半音的变量。
我按了下去。
变量,被瞬间注入了那个虚拟的演奏环境。
意外,发生了。
几乎是在变量注入的零点零一秒之内,马尔科维奇先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的左手食指,在指板上的位置,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上滑动。
同时,他右手运弓的速度和压力,也发生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改变。
音乐,继续流淌。
有一个音,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察的瑕疵,但它被大师的经验和肌肉记忆,瞬间修正,然后,重新融入了那片和谐的海洋。
行云流水。
而另一边。
汤姆。
那个速成的大师。
一声尖叫。
一声仿佛用指甲去挠黑板,仿佛用钝刀去切割金属的,撕心裂肺的,让人浑身汗毛倒竖的噪音,猛地,从他的大提琴里,爆炸开来。
它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刺穿了会场里那片和谐优美的音乐氛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吓得身体一震。
最恐怖的画面,出现了。
在这样刺耳的,毁灭性的噪音中,汤姆的身体,他的手臂,他的手指,依然在被程序驱动着,做出那套完美的,优雅的,大师级的演奏动作。
他的脸上,甚至还挂着程序设定好的,那种沉醉于音乐的微醺表情。
一个优雅的,微笑着的木偶。
正在制造着世界上最难听的噪音。
这个画面,诡异。荒诞。恐怖。
全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种连呼吸都停止了的,绝对的死寂。
我看见,瓦莱丽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凝固了。她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样,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煞白。
她张着嘴,看着那个还在优雅地制造着噪音的汤姆,眼神里,是她这一生中,从未出现过的,纯粹的,彻底的,惊骇。
我拿起话筒。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会场里,清晰地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
现在,你们看见了。
‘即刻天赋’制造的,不是天才。是提线木偶。
我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射向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
瓦莱丽,你曾对我说,技术必须为‘价值’服务。你说得对。
我的声音,冰冷,平静。
但真正的价值,不在于结果的完美。而在于通往结果的过程中,我们作为人类,那不可复制的,应对意外的理解、适应与创造。
那,才是我们的灵魂所在。
9
那场听证会之后,世界变了。
顶点公司的股价,在开盘后三分钟内,熔断。然后,是连续一周的跌停,直到变成一张废纸。
瓦莱丽,和她的高管团队,面临着欺诈、危害公共安全等多项指控。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见过她。
即刻天赋服务,在全球范围内,被紧急叫停。所有相关的设备,都被强制召回。
我成了英雄。媒体把我捧上了天。
无数的投资公司,捧着空白支票,堵在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门口。大学,研究机构,向我发来了数不清的邀请。
我全部拒绝了。
我解散了李昂帮我组建的那个临时团队,回到了我的社区康复中心。
我把所有的捐款,都转给了残障人士基金会。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完我最初想做的那件事。
几个月后。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康复中心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鸟叫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希坐在我面前。
我半蹲在她身前,为她换上了一套全新的动觉织网。
它和我最初设计的那个,很不一样。
它的外壳,是半透明的。
能清晰地看见里面,那些模仿着人体肌肉纤维和神经束的,柔性的传动结构。
它不再是一个强硬的,控制一切的外部骨骼。它更像一个老师。
一个有耐心的,可以随时扶你一把的,陪练。
我叫它,教学版。
我没有开启任何自动程序。
我只是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姐。我叫了她的小名,忘掉机器。它只是你的拐杖。现在,试着……自己去感受你的腿。找到它。命令它。
她闭上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抖。
她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身体,在轮椅上,因为过度用力,而轻微地发抖。
一分钟。
两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没有催她。我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看见,她的右腿。那条已经沉寂了三年的腿。
在设备的轻微辅助和震动提示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向前,伸了出去。
脚跟,轻轻地,落在了地板上。
啪嗒。
一声轻响。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这个动作,笨拙,摇晃,充满了不确定性。
和即刻天赋驱动下的那种完美的,流畅的步伐,完全无法相比。
但,这是她自己的。
是她的意志,穿透了三年的黑暗,重新连接上她身体的证明。
陈希猛地睁开眼睛,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脚。
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眼泪里,没有绝望,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破土而出的,新生的,巨大的喜悦。
哥……她的声音在抖。
别停。我说,试着,迈出第二步。
她咬着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轮椅的扶手,试图让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设备感受到了她的意图,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支撑力。
她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
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然后,她迈出了她的左腿。
又是一声,轻微的啪嗒。
她没有摔倒。
她站在那里,站在阳光里,站在自己的双腿上。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扶着她。
她看着我。
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都湿了。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的路,还很长。
她会摔倒无数次。会感到痛苦,会想要放弃。
但,那又怎么样呢
能够感受痛苦,能够犯错,能够凭自己的意志,去走每一步。
这,就是活着。
这,就是我们战斗的,全部意义。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