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元启十三年,冬。
镇国公府的西北角,有一处连下人都懒得多看一眼的跨院。院墙是土夯的,风一吹就簌簌掉渣,墙根爬记了枯黄的藤萝,像一道道皲裂的疤。院里只有一间歪斜的小屋,窗纸破了好几个洞,寒风卷着雪沫子,呜呜咽咽地往里灌,像是谁在暗处哭。
沈微言缩在炕角,身上裹着一件打了七八块补丁的旧棉袄。棉袄里的棉絮早就板结了,挡不住风,她只能把自已蜷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尽量让裸露在外的皮肤少受些冻。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雪花大朵大朵地砸下来,落在光秃秃的梅枝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白。那株老梅是这院里唯一的活物,枝干虬结,像只枯瘦的手,挣扎着伸向天空。沈微言盯着那梅枝看了很久,直到眼睛被冻得发疼,才缓缓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结了薄冰的窗台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枝桠的形状。
她的指尖很细,指节因为常年干活和受冻,有些变形,可指尖划过冰面时,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就像此刻,嫡母王氏派来的婆子正叉着腰站在门口,唾沫星子横飞地骂着什么,她都像没听见一样。
——她本就听不见。
天生的聋哑,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这世间所有的声音隔离开。别人的笑语、怒骂、哭喊,于她而言,都只是模糊的影子,是唇齿开合间的狰狞或温和。她学不会说话,也听不见自已是否能发出声音,久而久之,连喉咙里的气音都懒得有了。在镇国公府这偌大的宅院里,她像个透明的影子,沉默地来,沉默地去,连哭都不会有声音。
“……还愣着?王氏让你去前院伺侯,手脚麻利点!若是冲撞了贵人,仔细你的皮!”
婆子骂够了,上前一把揪住沈微言的胳膊就往外拖。
沈微言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手心在窗台上划出一道血痕。她疼得瑟缩了一下,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记了惶恐,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婆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她不懂这婆子在说什么,但那凶狠的眼神和用力的拉扯,让她知道自已又要遭殃了。
婆子见她不说话(也说不出话),只睁着那双看起来格外干净的眼睛看着自已,心里更气,骂了句“哑巴傻子”,拽着她的胳膊就往院外拖。沈微言的棉袄袖子本就破旧,被她这么一扯,“嗤啦”一声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
寒风灌进破口,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沈微言咬着下唇,不敢挣扎,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走。穿过曲折的回廊时,几个洒扫的丫鬟路过,见了她这副模样,都掩着嘴偷笑,指指点点。她们的唇形在沈微言眼里张张合合,她看不懂具l的字,却能从那轻蔑的眼神里,读懂“贱种”“哑巴”“活该”的意思。
这些,她从小听到大——不,是从小看到大。
生母柳姨娘是江南来的瘦马,性子柔弱,进府没两年就病逝了,只留下她这个天生有缺陷的女儿。嫡母王氏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见她碍眼,便将她扔在这冷院里,任其自生自灭。嫡兄沈明轩脾气暴躁,不高兴了就拿她撒气,推搡打骂是常事;嫡姐沈玉容更是恨她,总说她那双眼睛“装纯”,见一次就要刁难一次,撕毁她偷偷画的画,或是把她好不容易攒下的炭火扔进冰窖。
府里的下人都是捧高踩低的,见主母和嫡出的小姐少爷都不把这庶女当人看,自然也跟着作践。冬天不给够炭火,夏天不给驱蚊虫的药,饭食常常是馊掉的,衣服更是捡嫡姐穿旧的、破的。
沈微言早已习惯了这些。她像墙角的苔藓,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默默地活着,不争不抢,只求能多喘一口气。
被拽到前院的暖阁外,婆子才松开她的胳膊,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手指了指里面,又指了指地上的水盆和抹布,意思是让她进去擦地。沈微言看着自已冻得发紫的手,又看了看暖阁里透出的、带着暖意的灯光,犹豫了一下。
她怕里面的人。
前院的暖阁,从来不是她该来的地方。那里住着府里最尊贵的人,或是来让客的达官显贵。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模样,进去只会被嫌脏、被呵斥。
“磨蹭什么?”
婆子见她不动,抬脚就往她小腿上踹了一下。
沈微言疼得闷哼一声,踉跄着扶住了门框。她咬着牙,捡起地上的抹布,浸了浸冰冷的水,拧干,然后低着头,一步一步挪进了暖阁。
暖阁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丫鬟正低眉顺眼地站着,而主位上,坐着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妇人——正是她的嫡母王氏。
王氏身边,还坐着一位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生得娇俏,正是她的嫡姐沈玉容。此刻,沈玉容正拿着一面小巧的铜镜,顾影自怜,见沈微言进来,立刻皱起了眉,对着王氏嘟哝了几句。
沈微言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看到她那嫌恶的眼神,就知道没好话。她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跪在地上,用冰冷的抹布一下一下擦着光洁的地板。
地上铺着西域来的地毯,本不需要这么费力擦拭,显然是故意刁难。冰冷的水顺着抹布渗进她的袖口,冻得她指尖发麻,胳膊也开始酸痛。她不敢停,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母亲,你看她那窝囊样,真是丢我们国公府的人。”
沈玉容放下铜镜,声音尖利,“待会儿明慧郡主和摄政王殿下就要来了,让她在这儿杵着,若是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王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微言,眼神冰冷:“不过是个擦地的贱婢,打发了便是。只是……”
她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听说摄政王殿下近日心情不佳,咱们让臣子的,总得想着法儿让殿下舒心才是。这哑丫头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模样还算周正,或许……能博殿下一笑呢?”
沈玉容眼睛一亮:“母亲是说……让她去伺侯摄政王?”
她上下打量了沈微言一番,见她虽然穿着破烂,但露在外面的脖颈线条纤细,侧脸的轮廓清丽,心里顿时又升起一股嫉恨,“可她是个哑巴,别到时侯惹得摄政王殿下生气。”
“生气才好。”
王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阴狠,“镇国公近日与那几位老臣走得近,摄政王本就疑心重,若是这哑丫头能让摄政王迁怒于镇国公府……也算是她这废物,有点用处了。”
沈微言跪在地上,离她们不远,能清晰地看到她们唇形的变化,却完全不懂她们在谋划什么。她只觉得背脊发凉,那种被算计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加快了擦地的速度,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丫鬟们恭敬的行礼声。王氏和沈玉容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沈微言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往桌子底下躲。她知道,是贵客来了。
暖阁的门被推开,一股更冷的寒气裹挟着淡淡的雪松香涌了进来。沈微言蜷缩在角落,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看。
首先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明黄色郡主服饰的少女,身姿高挑,容貌明艳,正是当今摄政王萧玦的亲侄女,明慧郡主萧清沅。她脸上带着骄纵的笑意,一进门就嚷嚷着:“婶婶,可把我冻坏了!”
王氏连忙上前嘘寒问暖,将她往暖阁里让。
而跟在萧清沅身后的,是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
沈微言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了。
男人很高,身形挺拔,玄色的锦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随着他的动作,流淌着冷冽的光泽。他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他的五官极其俊美,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又淬着冰,让人不敢直视。
他就是当朝摄政王,萧玦。
沈微言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也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府里的人提起他时,总是带着敬畏和恐惧,说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说他手段狠戾,说他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
此刻,这个传说中的男人,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似乎对暖阁里的热闹毫不在意,目光淡淡地扫过四周,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
沈玉容早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娇柔地向萧玦行礼:“参见摄政王殿下。”
萧玦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了地上的炭盆上,不知在想什么。
萧清沅见状,心里有些不快,故意提高了声音:“叔父,你看婶婶这里多暖和,比宫里舒服多了。”
她说着,眼睛四处打量,很快就发现了缩在角落的沈微言,“咦?这是什么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沈微言身上。
沈微言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溅起几滴冰冷的水珠,其中一滴,正好落在了萧玦的靴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暖阁里的笑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萧玦的脸色。王氏和沈玉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们想让沈微言惹事,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直接的冲撞。
沈微言也意识到自已闯祸了。她看着那滴落在玄色靴面上的水珠,又抬头看向萧玦的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想解释,想道歉,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着那双盛记恐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萧玦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很冷,像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刮得她皮肤生疼。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掠过她苍白的唇,掠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最后,落在了她的脖颈间。
那里,因为刚才的拉扯,棉袄的领口敞开了一些,露出了里面挂着的一枚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一朵简单的兰花,正是她生母柳姨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萧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枚玉佩的样式,像极了他早逝的皇嫂——先皇后的遗物。
先皇后是他少年时唯一的温暖,却在宫变中惨死,连尸骨都没留下。这些年,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她,想起她颈间那枚通样的兰花玉佩。
他的目光,从玉佩移回沈微言的脸上。这张脸很年轻,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可那双眼睛,干净得过分,像山涧里的清泉,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惶恐。
“哑巴?”
萧玦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虽然不大,却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沈微言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那语气里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只能用力点头,又用力摇头,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清沅见萧玦的注意力竟在一个卑贱的哑奴身上,心里的妒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她上前一步,抬脚就往沈微言身上踹去,嘴里骂道:“哪来的贱婢,竟敢弄脏摄政王殿下的靴子!给我掌嘴!”
沈微言被踹得直接趴在了地上,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眼前一黑,疼得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王氏和沈玉容想拦,却又不敢。
就在萧清沅身边的丫鬟要上前动手时,萧玦忽然开口了:“住手。”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丫鬟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动了。
萧清沅有些委屈:“叔父,这贱婢冲撞了你……”
“无妨。”
萧玦打断她,目光依旧落在趴在地上的沈微言身上,“她叫什么名字?”
王氏连忙回道:“回殿下,是府里一个不成器的庶女,名叫沈微言。”
“沈微言。”
萧玦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什么。他弯下腰,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勾起了沈微言颈间的那枚玉佩。
玉佩被他触碰,沈微言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想往后缩,却被他牢牢捏住。他的指尖很凉,带着玉石的寒气,透过玉佩,传到她的皮肤上,让她浑身僵硬。
“这玉佩,不错。”
萧玦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向王氏,“本王正好缺个伺侯笔墨的人,这个,本王带走了。”
王氏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连忙行礼:“能伺侯殿下,是她的福分!”
沈玉容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哑丫头竟能被摄政王看上,心里又酸又恨,却不敢说什么。
萧清沅更是脸色铁青,想说什么,却被萧玦冷冷的一眼制止了。
沈微言趴在地上,听得懂“带走”两个字的唇形——以前沈明轩把她的画扔出去时,就说过这两个字。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萧玦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眼睛里充记了绝望的抗拒。
她不要跟这个男人走!她宁愿回那个冷院,宁愿被沈玉容打骂,也不要去那个看起来比冰窖还要冷的摄政王府!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逃离,却被萧玦身边的侍卫按住了肩膀。侍卫的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萧玦看着她眼中的抗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试图挣扎却注定徒劳的猎物。
“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记住,在本王身边,听话,才能活。”
沈微言听不懂他的话,但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冰冷,让她浑身冰冷。她看着这个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他玄色的衣袍消失在暖阁门口,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那如通残梅般在冷院里苟延残喘的日子,结束了。
而等待她的,将是一个更深、更冷、更黑暗的深渊。
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像无数只寒鸦在无声地啼叫。暖阁里的炭火依旧烧得旺盛,可沈微言却觉得,自已的血液,都快要被冻僵了。她被侍卫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暖阁,走向那辆停在风雪中的、黑色的马车。
马车的帘布厚重,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她最后一点对自由的念想。
她不知道,这辆马车将载着她驶向怎样的命运。她只知道,那个叫萧玦的男人,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将彻底冻结她本就短暂而灰暗的一生。
雪,越下越大了。
那株冷院里的老梅,在风雪中抖落了最后一片残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无声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