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月光,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清辉,泼洒在王府的青石板路上。沈微言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已——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月光的钢,藏着锋刃。
丫鬟刚为她梳好发髻,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姑娘,殿下让人送了点心来,是您前日没动的莲子羹,还温着呢。”丫鬟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微言摇摇头,目光落在铜镜边缘——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澜”字,是她昨夜用谢云澜留下的小铜刀偷偷刻的。刀锋很钝,刻得极费力,指尖被划了道小口,现在还隐隐作痛。
“放着吧。”她对着镜子,无声地“说”。丫鬟看不懂口型,只当她是累了,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的瞬间,沈微言立刻从床板下摸出那把小铜刀。刀身只有手指长,是谢云澜第一次来王府看她时留下的,说“防身用,别被萧玦的人欺负了”。当时她只当是个玩笑,此刻握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心里积压的恐惧。
李默先生说,亥时三刻,他会借巡查的名义拖住西角门的守卫。他还说,萧玦今晚被召进了宫,至少要丑时才能回来——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沈微言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院墙外的梆子声“咚”地敲了一下,是亥时了。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微言瞬间握紧铜刀,躲到门后。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李默,他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脸上带着紧张的红潮。
“姑娘,该走了。”他将斗篷递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守卫被我用‘查夜’支到东角门了,最多能支半个时辰。”
沈微言接过斗篷,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忽然有些发抖。这一去,是生是死,全看天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住了近半年的房间——墙上还贴着她初学写字时的废纸,炭盆里的灰烬早已冷透,铜镜里的自已,眼神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走吧。”她将铜刀藏进袖袋,披上斗篷,帽檐压得极低。
李默在前引路,两人像两道影子,贴着墙根快步穿过回廊。王府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巡逻的灯笼在远处摇晃,昏黄的光线下,廊柱上的龙纹像活了过来,张着嘴,仿佛要将他们吞噬。
“别怕,”李默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谢公子已经在西角门外等着了,马车都备好了。”
沈微言点点头,攥着铜刀的手心却越来越烫。谢云澜……他真的会等在那里吗?像他承诺的那样,带她离开这座吃人的王府?
路过萧玦的书房时,里面竟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站着,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白。
沈微言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萧玦不是进宫了吗?
李默也看到了,脸色瞬间煞白:“怎、怎么回事?不是说丑时才回吗?”他的声音发颤,“姑娘,你先走!我去引开他!”
沈微言却盯着窗纸上的影子。那人手里拿的……像是一幅画?画框的形状,和她那日画的“紧闭的门”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萧玦烧毁那幅画时的眼神,不是愤怒,更像是……恐慌?
“等等。”她拉住李默的衣袖,无声地“说”:“他在看那幅画。”
李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更危险!他要是发现我们……”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萧玦站在门口,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手里果然拿着那幅画——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从灰烬里复原了大半,只是画中的门,门缝里透出的光更亮了,像在召唤什么。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沈微言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李默的腿都在抖,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匕首,是谢云澜给的,用来万一被发现时拖延时间。
萧玦却没有看李默,只盯着沈微言,眼神复杂得像深潭。他举起那幅画,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你就这么想走?”
沈微言攥紧袖袋里的铜刀,指尖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帽檐压得更低。
“这幅画,本王找了三天。”萧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从灰烬里一点点捡起来,用糯米浆粘好的。你看,这门缝里的光……像不像你?”
沈微言猛地抬头。画中的门缝里,那道微光真的变了形状,像一个蜷缩的人影,像极了她初到王府时,缩在墙角的样子。
“你走了,这光就灭了。”萧玦的目光掠过她紧握的袖口,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了东西,“谢云澜给你的刀?”
李默突然抽出匕首,挡在沈微言面前:“殿下!放她走吧!她在这儿根本不快乐!”
萧玦的眼神骤然变冷,像结了冰的湖面:“李默,你好大的胆子。”
“是!属下胆大!”李默的声音在发抖,却依旧挺直脊梁,“但属下不忍心看姑娘被活活困住!她不是物件,是活生生的人!”
“人?”萧玦冷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沈微言身上,“她是本王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沈微言浑身发麻。她忽然掀开斗篷,露出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无声地“说”:
我不是。
萧玦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笼罩。“你再说一遍。”
沈微言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你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梆子声——亥时三刻了。
李默急得额头冒汗:“姑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萧玦却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诡异:“走?往哪儿走?”他抬手,身后立刻出现四个黑衣侍卫,个个面无表情,手按在刀柄上,“西角门的守卫,是本王故意撤的。谢云澜……恐怕已经被‘请’到书房喝茶了。”
沈微言的血液瞬间冻结。谢云澜被抓了?怎么会……李默不是说已经支开守卫了吗?
“你骗我!”她的口型急促而颤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
“骗你?”萧玦俯身,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本王从不说谎。要么,留下来,让王府真正的女主人,本王会让你忘了他。要么……”他的目光转向李默,眼神冷得像刀,“陪着你的通谋,一起去见阎王。”
李默脸色惨白,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殿下!不关姑娘的事!全是我的主意!”
沈微言看着萧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谢云澜的计划,知道李默的身份,甚至知道她藏在袖袋里的铜刀。他一直在演戏,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她挣扎,看着她靠近希望,再亲手掐灭。
“谢云澜在哪儿?”她的口型带着绝望的锋利。
萧玦指了指书房:“就在里面。要不要进去看看?看看你的心上人,为了救你,答应了本王什么条件。”
沈微言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书房的。
里面果然有谢云澜。他被绑在椅子上,嘴角有血迹,却依旧挺直着背,看到沈微言进来,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用力摇头,口型无声地说:“别信他!快走!”
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沈微言只看清“自愿放弃江南产业”“永离京城”几个字,心就像被狠狠剜了一刀。
谢云澜为了她……放弃了经营多年的产业?
“看到了?”萧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能给你的,本王都能给。他给不了的,本王也能给。”
沈微言没有回头。她走到谢云澜面前,从袖袋里摸出那把小铜刀,用尽力气割开他身上的绳索。刀刃很钝,割得手指生疼,血珠滴在谢云澜的手背上。
“微言,走!”谢云澜挣脱束缚的瞬间,立刻将她往门外推,“我已经安排好了,后门有马!”
萧玦的侍卫立刻围了上来。谢云澜将沈微言护在身后,徒手与侍卫缠斗。他的动作很快,却因为之前受了伤,渐渐落了下风,肩膀被划了一刀,血浸透了月白色的长衫。
“拦住他们!”萧玦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暴怒。
沈微言看着谢云澜流血的肩膀,看着他即使被围攻也死死护住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萧玦——他站在阴影里,手里还捏着那幅画,眼神像被打碎的镜子,裂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映着她的脸。
她忽然抓起桌上的砚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窗户。
“哐当”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了王府的寂静。
“走!”她对着谢云澜,第一次发出了嘶哑的气音,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
谢云澜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他先走。他刚要拒绝,沈微言却突然推了他一把,自已冲向侍卫,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小铜刀,刀尖对着自已的喉咙。
“让他走!”她的口型急促而决绝,“否则我死在这里!”
侍卫们都愣住了,看向萧玦。
萧玦的瞳孔骤然放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他看着沈微言抵在喉咙上的刀,看着她眼底那股“宁为玉碎”的狠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缩在镇国公府的角落,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什么时侯,她变得这么勇敢了?勇敢到……敢用自已的命来威胁他。
“放他走。”萧玦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都让开。”
侍卫们迟疑地让开一条路。谢云澜看着沈微言,眼睛通红:“微言!我不走!”
“走啊!”沈微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刚才用力过度,咬破了嘴唇,“别忘了,我们约好去江南看桃花的!”
谢云澜的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走到门口时,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承诺,有不舍,有痛苦,最终化作一句无声的口型:“等我。”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微言慢慢放下铜刀,刀尖上的血珠滴落在地,像一朵破碎的花。她看着萧玦,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侍卫们都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月光从破碎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像一张巨大的网。
萧玦蹲下身,伸手想碰她的脸,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为什么不跟他走?”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微言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上的血迹,无声地“说”:
因为,这里还有没让完的事。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画,又指了指自已——画里的门缝,那道微光,还没有完全熄灭。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幅画,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已都没察觉的庆幸。他伸手,这一次,沈微言没有躲。
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她嘴角的血迹,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那我们……一起让完它。”他说。
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像一层薄纱,轻轻盖在两人身上。沈微言看着萧玦眼底的阴影一点点散去,心里那扇紧闭的门,似乎有了一道极细的缝,透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光。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谢云澜是否会回来,也不知道自已能否真正走出这座王府的囚笼。但她知道,从她选择留下的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比如,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发抖的兔子。
比如,萧玦看她的眼神,也不再仅仅是占有。
铜镜边缘的“澜”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个未完的约定。而沈微言袖口的铜刀,依旧冰冷,却不再只为了逃离——或许,也能用来劈开一条属于自已的路。
夜还很长,但天边,已经有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