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废的第三日,京城下了场罕见的秋雨。
沈微言坐在书房的窗边,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案上摊着本未看完的账册,旁边放着半块已经凉透的杏仁酥——那是萧玦今早特意让人从城南老字号买来的,说是新出的桂花味,她却没什么胃口。
“在想什么?”萧玦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湿气。他脱下沾了雨珠的披风,随手搭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她空着的手背上,“药涂了吗?”
沈微言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静心苑留下的勒痕已经淡成浅粉色,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她点了点头:“涂了,周账房送来的药膏很管用。”
萧玦走到她身边,拿起那半块杏仁酥,在指尖捻了捻:“不合胃口?”
“不是。”沈微言摇摇头,视线又落回窗外,“我在想,皇后被废后,她的那些旧部会不会反扑。”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雨幕,眼底掠过一丝沉凝:“左都御史已经递了辞呈,户部侍郎被调去了云南,剩下的都是些跳梁小丑,翻不起浪。”他顿了顿,忽然握住她的手,“你担心的,是谢云澜?”
沈微言的指尖猛地一颤。
谢云澜。这个名字像枚被遗忘的针,藏在记忆的褶皱里,此刻被萧玦轻轻一挑,便刺得她心口发麻。自他离京后,她只收到过一封江南来的信,说他在苏州安顿下来,养了只白猫,其余的,再无音讯。
“他不会的。”沈微言低声说,语气却没什么底气,“他答应过,不会再干涉京城的事。”
“人是会变的。”萧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尤其是在权力面前。谢云澜经营江南十年,根基深到你想象不到,皇后倒台,他未必不会趁机插一脚。”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沈微言看着萧玦的侧脸,他的下颌线在烛火下绷得很紧,眼神里的警惕不似作假。她忽然想起谢云澜离京前的眼神,那样执拗的不舍,像团烧不尽的火——或许,萧玦说得对,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藏不住的。
“对了,”萧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木盒,“前几日让人去西山采的野蜂蜜,你不是说想腌桂花吗?”
木盒打开时,一股清甜的香气漫出来,混着窗外的雨气,竟驱散了几分沉郁。沈微言捏起块晶莹的蜜块,放在舌尖舔了舔,甜意顺着喉咙淌下去,熨帖了发紧的心口:“多谢。”
萧玦看着她唇边沾着的蜜渍,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忽然伸手,用指腹替她擦去。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湿气,触得她脸颊发烫,像被火燎过似的。
“我……我去厨房看看桂花。”沈微言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慌乱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萧玦的指尖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木盒里的蜂蜜,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戎马半生,刀光剑影里从未怕过谁,偏偏在她面前,连句“我心悦你”都不敢说。
厨房的灶台边堆着半筐新鲜的桂花,是丫鬟们清晨冒雨从后院摘的,金黄金黄的,像撒了一地碎星。沈微言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挑拣着里面的枯叶,鼻尖萦绕着甜香,心里却依旧乱糟糟的。
“沈姑娘,您看这蜜渍桂花要放多少糖?”厨娘王妈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带着憨厚的笑,“老奴这辈子没让过这精细活,怕弄砸了。”
沈微言回过神,笑着说:“不用太多,蜂蜜本身就甜,放两勺就行。”她拿起个白瓷罐,往里面铺了层桂花,又舀了勺蜂蜜,“像这样一层花一层蜜,封紧了放在阴凉处,过半个月就能吃了。”
王妈凑过来看,忽然叹了口气:“姑娘您真是好福气,王爷特意让人跑遍京城找野蜂蜜,说比宫里的贡蜜甜。”
沈微言的手顿了顿,罐子里的桂花被她压得太紧,挤出些淡黄色的汁液。她想起萧玦递木盒时的眼神,那样认真,那样……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周账房举着油纸伞匆匆跑进来,裤脚全是泥:“沈姑娘,不好了!江南传来消息,谢公子……谢公子被人绑了!”
“什么?”沈微言手里的瓷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蜂蜜混着桂花淌了一地,黏糊糊的,像摊化不开的心事。
周账房从怀里掏出封信,信纸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字迹却依旧清晰——是谢云澜的亲随写的,说谢云澜在苏州码头被一伙蒙面人掳走,对方留下话,要沈微言亲自去江南赎人,否则就撕票。
“蒙面人?”沈微言的指尖冰凉,“知道是谁干的吗?”
“信里说,像是……像是前皇后的旧部。”周账房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们还说,要是敢告诉王爷,就立刻杀了谢公子。”
沈微言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前皇后的旧部?他们抓谢云澜,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他们知道她和谢云澜的渊源,知道她绝不会见死不救,更知道……她不敢让萧玦知道。
“周先生,这件事……”沈微言咬着唇,声音发颤,“你别告诉王爷。”
周账房急了:“姑娘!这怎么行?江南离京城千里迢迢,您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沈微言捡起地上的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谢云澜是为了我才离开京城的,我不能让他出事。”她抬头看向周账房,眼神里带着恳求,“周先生,求您帮我备辆马车,再准备些盘缠,我今夜就走。”
周账房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知道劝不住,只能叹了口气:“姑娘您多带些人手,老奴这就去安排。”
夜深时,雨终于停了。
沈微言换上一身素色的男装,将那封求救信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又把萧玦送的那把紫檀木刻刀别在腰间。窗外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落在阶前,像铺了层霜。
她走到萧玦的书房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敢进去。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敢看他得知真相时的眼神——他会不会以为,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谢云澜?
“要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萧玦的声音。沈微言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手里提着盏灯笼,光晕在他脚下晃出圈暖黄。
“我……”沈微言的喉咙像被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只化作句苍白的解释,“江南有急事,我去去就回。”
萧玦提着灯笼走近,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的慌乱。他什么都没问,只是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这是你爱吃的杏仁酥,路上饿了吃。”他顿了顿,又拿出个小巧的银哨,“遇到危险就吹这个,我的人会去找你。”
沈微言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要去救谢云澜,知道她瞒着他,却还是……
“为什么不拦着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萧玦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因为是你想去让的事。”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刻刀上,忽然笑了笑,“那把刀记得磨锋利些,别像上次那样,连个柴房的锁都撬不开。”
沈微言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哽咽着说:“萧玦,我很快就回来,真的。”
萧玦的手臂僵硬了一瞬,随即轻轻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得像叹息:“我等你。”
马车驶出王府后门时,沈微言撩开窗帘,看见萧玦还站在廊下,灯笼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孤零零的柱子。她忽然想起他说“我等你”时的眼神,那样沉,那样深,像藏着片海。
周账房安排的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鞭子甩得很响,马车在寂静的长街上跑得飞快。沈微言靠在车厢壁上,打开那个油纸包,杏仁酥还是温热的,咬一口,甜得发苦。
她不知道的是,马车刚出城门,萧玦便翻身上马,跟了上去。他没靠得太近,只远远地缀在后面,像个沉默的影子。
“王爷,您这是何苦?”暗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问道,“直接派人去江南救谢公子便是,何必让沈姑娘冒险?”
萧玦勒住缰绳,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冷得像冰:“她要去,我便让她去。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危险。”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查清楚,掳走谢云澜的到底是谁。若是前皇后的旧部……”
他没说下去,但暗卫看到,他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已经泛白。
江南的月色,比京城的要软些。
沈微言的马车抵达苏州时,已是三日后的傍晚。周账房安排的接应人早在码头等着,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青年,见了她便拱手:“沈姑娘,小人阿武,是谢公子的亲随。”
“谢云澜现在在哪?”沈微言跳下马车,脚步有些虚浮——这三天她几乎没合眼,只靠杏仁酥填肚子。
阿武引着她往码头深处走,那里停着艘破旧的乌篷船,船身摇摇晃晃的,像随时会散架。“他们说,让您一个人上船。”阿武的声音有些发颤,“姑娘,您要不再想想?这太危险了……”
沈微言握紧腰间的刻刀,摇了摇头:“我没事。”她踏上跳板时,忽然回头,“你去告诉周先生,让他把江南的产业清点好,等我消息。”
乌篷船的舱门紧闭着,里面弥漫着股潮湿的霉味。沈微言刚走进去,身后的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接着响起锁链拖动的声音。
“沈姑娘,别来无恙。”
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舱壁上的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里,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坐在桌边,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是前皇后的侍卫长!
“谢云澜呢?”沈微言的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看着他。
刀疤脸笑了,露出泛黄的牙齿:“谢公子好得很,就是……有点想家了。”他拍了拍手,舱门被推开,两个蒙面人押着谢云澜走了进来。
谢云澜的脸上有块淤青,嘴角还带着血,却依旧挺直着背,看到沈微言时,眼里闪过一丝惊痛:“微言,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别管我吗!”
“我不能让你有事。”沈微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刀疤脸拍了拍巴掌:“真是感人。可惜啊,今天你们俩,谁也走不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放在桌上,“这是鹤顶红,沈姑娘,你若亲手喂谢公子喝下,我便放你走。否则……”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眼神狠戾:“我就当着你的面,砍下他的头。”
谢云澜猛地挣扎起来:“微言!别信他!他是想让你背上杀我的罪名,好让萧玦恨你一辈子!”
沈微言看着桌上的瓷瓶,又看向谢云澜淌血的嘴角,指尖在刀柄上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个陷阱,可看着谢云澜痛苦的样子,她的心像被揪紧了似的疼——这个男人,曾在她最狼狈的时侯,给过她一碗热粥,一件棉衣,一份活下去的勇气。
“好。”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喂。”
“微言!不要!”谢云澜的嘶吼声几乎要掀翻船舱。
沈微言拿起瓷瓶,一步步走向谢云澜。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眼底的决绝。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谢云澜的嘴唇时,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接着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怎么回事?!”刀疤脸惊慌地看向窗外。
舱门被猛地踹开,萧玦的身影出现在火光里,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的长剑滴着血:“你的人,都死了。”
刀疤脸脸色惨白,转身想逃,却被萧玦一剑刺穿了胸膛。他倒在地上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已就这么死了。
沈微言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瓷瓶。萧玦走到她面前,轻轻拿走她手里的瓶子,扔进水里,然后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怕,我来了。”
谢云澜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和释然:“我就知道,你会来。”
乌篷船靠岸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谢云澜被暗卫扶下去疗伤,船舱里只剩下沈微言和萧玦。
“你怎么会来?”沈微言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萧玦坐在她对面,用帕子擦着剑上的血:“你的银哨,掉在马车上了。”他顿了顿,抬眸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以为你不想让我来。”
沈微言的脸颊发烫,原来他早就跟来了,却一直没露面,只是在等她求救的信号。她忽然想起他在王府廊下说的那句“我等你”,原来不是等她回来,而是等她……需要他。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很轻,“我不该瞒着你。”
萧玦收起剑,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雨水的湿气,却让她莫名安心。“以后,”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带着一丝沙哑,“不管什么事,都别瞒着我。”
沈微言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鼻尖蹭到他的衣襟,闻到了熟悉的松烟香。她忽然想起那罐打翻的蜜渍桂花,想起阶前惨白的月光,想起他替她擦去蜜渍的指尖——原来有些心意,就像江南的雨,看着绵密,却早就渗进了心底。
船外传来阿武的声音:“萧王爷,沈姑娘,谢公子说,想跟你们道个别。”
萧玦松开沈微言,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去吧。”
沈微言走到舱外时,谢云澜正站在码头上,晨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微言,”他转身看向她,脸上的淤青已经消了些,“我要去岭南了,那里有片茶山,我想种种茶,写写诗,过几天安稳日子。”
沈微言笑了:“挺好的。”
“萧玦是个好人。”谢云澜忽然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萧玦身上,“他比我更适合你。”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刻,递给沈微言,“这是我以前给你刻的小兔子,忘了给你。”
木刻的兔子歪歪扭扭的,却很可爱。沈微言接过来,紧紧攥在手心:“谢谢你,云澜。”
谢云澜笑了笑,转身登上了另一艘船。船渐渐驶远,消失在晨光里,像一段终于落幕的往事。
沈微言站在码头上,看着船影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心里空了块地方,却又被另一种温暖填记了。萧玦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回去吧,京城的桂花,该腌好了。”
晨光漫过码头的石阶,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终于交织的线。沈微言低头看着手里的木刻兔子,又看了看萧玦牵着她的手,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江南的风带着水汽,吹起她的发丝,也吹起了萧玦玄色的披风。远处传来早市的叫卖声,带着鲜活的烟火气,像在说,往后的日子,会更加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