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码头的晨光漫过石阶时,沈微言的指尖还攥着那只歪扭的木刻兔子。萧玦替她拢了拢被江风吹乱的衣襟,指尖触到她腕间的暖玉镯,忽然说:“谢云澜的船,该过太湖了。”
沈微言抬头,远处的船影已经缩成个黑点,被晨雾裹着,渐渐看不见了。她将木刻兔子塞进袖中,忽然笑了:“他说要去岭南种茶,说那里的春天比江南暖。”
“种茶好。”萧玦牵着她往马车走,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咸涩的暖意,“等明年春茶下来,让他寄些来,我们在王府的葡萄架下煮茶喝。”
沈微言的脚步顿了顿。葡萄架下煮茶——这个画面在她心里漫开,像幅浸了水的水墨画,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她忽然想起静心苑的寒夜,那时她以为自已要困死在黑暗里,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和她约定来年的春茶。
马车驶离码头时,周账房安排的阿武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沈姑娘,这是谢公子让我交给您的。”
纸包里是本泛黄的诗集,翻开第一页,上面有谢云澜的字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旁边画着朵小小的桃花,笔触轻得像怕碰碎了。
沈微言摩挲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少年时,谢云澜也是这样,总在她的书页里夹些晒干的花瓣,说是“替春天问侯你”。如今花瓣成了字迹,少年成了过客,倒也算圆记。
“替我谢谢他。”她对阿武说,声音里带着释然。
回京城的路走得比来时从容。萧玦遣散了大部分随从,只留了辆轻便的马车,说是“正好看看沿途的风光”。沈微言知道,他是想让她松快些——江南的事像根刺,虽已拔出,终究留了痕迹。
车过淮河时,恰逢赶庙会。萧玦停了马车,拉着她往人群里钻。庙会的摊子摆得十里长,糖画儿的糖浆在石板上淌成金色的龙,捏面人的师傅手里转出个栩栩如生的嫦娥,最热闹的是打靶摊,摊主吆喝着“中了头奖送玉簪”,围了圈看热闹的人。
“要不要试试?”萧玦指着靶心,眼底闪着促狭的光,“你要是能中,我就把那玉簪买下来,给你插在发间。”
沈微言看着那晃悠悠的靶心,忽然想起父亲教她用刻刀时说的话:“手要稳,心要静,眼里只能有木头的纹路。”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摊主递来的箭矢,指尖搭在弓弦上时,忽然偏头对萧玦说:“若是中了,你得答应我件事。”
“你说。”萧玦的目光落在她绷紧的侧脸上,像在看件稀世珍宝。
“开春后,我们去江南看看谢云澜的茶山。”沈微言松开弓弦,箭矢“嗖”地飞出去,稳稳地钉在靶心中央。
周围爆发出喝彩声,摊主捧着玉簪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好身手!这玉簪归您了!”
萧玦接过玉簪,替她插在发间,指尖故意蹭过她的耳垂,烫得她往回缩了缩。“好,”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得像耳语,“开春就去。不过……”他指了指靶摊上的糖画儿,“你得先陪我吃支糖龙,算抵利息。”
糖画儿的糖浆甜得发腻,沈微言舔了舔唇角的糖渍,忽然觉得,原来安稳的日子,是甜得能齁死人的。
回到摄政王府时,已是半月后。老张头早在门口等着,见了他们便红着眼圈:“王爷,沈姑娘,您二位可算回来了!后院的桂花开得正好,王妈把蜜渍桂花都腌好了,就等您二位尝尝呢。”
暖阁里的地龙还烧着,王妈端来碗桂花羹,金黄的桂花浮在甜汤上,香气漫得记室都是。沈微言舀了一勺,刚要送进嘴里,忽然被萧玦拦住:“慢着。”
他从袖中摸出根银针,在羹里搅了搅,见银针没变色,才松了口气:“前几日府里进了些生面孔,还是小心些好。”
沈微言的心忽然一沉。她知道萧玦说的“生面孔”是什么——皇后虽被废,她的旧部像附骨之疽,总在暗处窥伺,稍有不慎就会被咬一口。
“我知道了。”她把桂花羹推到萧玦面前,“你也尝尝,王妈放了西山的野蜂蜜,甜得很。”
萧玦舀了一勺,忽然笑了:“确实甜。不过……”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那是庙会赢来的,玉质算不上顶尖,却被她戴得温润,“还是你发间的玉簪甜些。”
沈微言的脸颊腾地红了,伸手去摘玉簪,却被他按住手腕:“别摘,戴着好看。”他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滑,轻轻握住她的手,“微言,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把他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等过了年,我奏请陛下,让他下旨,立你为摄政王妃。”
沈微言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里的银勺“当啷”掉在碗里,溅起些桂花羹。她看着萧玦的眼睛,那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只有认真的恳切,像沉在海底的珍珠,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她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想说好,想告诉他从江南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在盼着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犹豫,“我出身低微,怕是……”
“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金贵。”萧玦打断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陛下那里我去说,太后那里我去请,至于那些嚼舌根的,我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微言,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沈微言的眼泪忽然涌了上来。她想起镇国公府的冷院,想起父亲下葬时的瓢泼大雨,想起静心苑的寒夜,那些她以为熬不过去的日子,原来都在等一个人,等他说“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好。”她哽咽着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萧玦忽然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第一次在镇国公府看到你,缩在角落偷偷给受伤的猫包扎,我就……”
他没说下去,但沈微言懂了。原来有些心意,藏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等了那么久,终于在这个飘着桂花香的暖阁里,发了芽。
腊八这天,京城下了场大雪。沈微言和萧玦坐在暖阁里,围着炭火煮腊八粥。王妈熬的粥稠得能插住筷子,红枣、莲子、桂圆堆得像座小山,甜香混着炭火的暖意,漫得记室都是。
“听说太后要在宫里办赏雪宴,特意让人来问你去不去。”萧玦往她碗里舀了勺粥,“若是不想去,我便替你回了。”
沈微言想起慈安宫的玉兰花,想起太后塞给她的暖玉镯,摇了摇头:“去吧。总躲着也不是办法,该见的人,迟早要见。”
赏雪宴设在御花园的暖亭里。太后坐在主位上,手里捻着佛珠,见了沈微言便笑:“快来,哀家特意让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杏仁酥。”
沈微言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是几个命妇,正对着她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鄙夷——她们多半是前皇后的旧识,看她不顺眼也正常。
“听说这位沈姑娘以前是镇国公府的庶女,连名分都没有呢。”
“可不是嘛,听说还在江南待过,谁知道干了些什么勾当……”
沈微言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萧玦忽然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捏了捏,然后抬眸看向那几个命妇,眼神冷得像冰:“本王的人,轮得到你们置喙?”
命妇们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
太后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玦儿护短的性子,倒是随了你父皇。”她转向沈微言,眼神温和了些,“别往心里去,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她从腕上褪下串东珠手链,塞到沈微言手里,“这是先帝赐给哀家的,你戴着,往后在京城里,看谁还敢说闲话。”
沈微言握着那串冰凉的东珠,忽然明白,所谓的名分和l面,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身边的人愿意为你挡多少风雨。她抬头看向萧玦,他正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的粥渍,眼神里的温柔,比炭火还要暖。
宴席散后,萧玦牵着沈微言在雪地里散步。御花园的梅花开了,暗香浮动,落在发间像撒了层碎雪。
“太后刚才跟我说,”萧玦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想在开春后就给我们办婚事,还说要亲自给你梳头。”
沈微言的脸颊发烫,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是不是太快了?”
“不快。”萧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栖了只白蝶,“我等了这么久,再慢些,怕是要等成白头翁了。”
他忽然弯腰,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带着雪花的凉意和他唇间的暖意:“微言,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过。”
沈微言看着他眼里的自已,忽然想起江南的乌篷船,想起庙会的糖画儿,想起静心苑的月光,那些散落的片段,此刻终于拼成了完整的模样。她踮起脚尖,回吻在他的唇角,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雪花还在落,梅香还在飘,远处传来宫人的笑语声,像在为他们的约定伴奏。沈微言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一帆风顺,前皇后的旧部或许还在暗处窥伺,朝堂的风波或许还会再起,但只要身边有他,她就什么都不怕。
因为有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会像炭火一样,暖透往后的岁岁年年。
开春后,谢云澜果然寄来了新茶。茶叶装在个青瓷罐里,罐底压着张字条:“茶山的桃花开了,替你们留了两枝,等你们来。”
沈微言把字条递给萧玦时,他正在书房里看账册。窗外的葡萄藤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晃,像在催着春天快点来。
“等忙完这阵,我们就去江南。”萧玦放下账册,握住她的手,指尖与她腕间的暖玉镯相触,“去看桃花,去喝春茶,去谢云澜的茶山里,住上一阵子。”
沈微言笑着点头,忽然瞥见案上的刻刀——那是萧玦送她的紫檀木刻刀,刀柄被摩挲得发亮。她拿起刻刀,在一张宣纸上轻轻划了个小太阳,然后推到萧玦面前:“你看,像不像我们往后的日子?”
萧玦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忽然笑了,笑声漫过窗棂,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像这个太阳一样,亮得晃眼,暖得人心头发烫。
而那些藏在过往里的旧影,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伤痕,终究会被春风吹散,被暖阳熨平,变成岁月里一道浅浅的印记,提醒着他们,曾怎样跌跌撞撞地,走到彼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