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是裹着火气来的。先是舔过晒得发白的土路,卷着麦秸秆的焦糊味,又撞在褪色的蓝漆院门上,发出“吱呀”一声闷响。林砚正蹲在堂屋门槛上跟断了的凉鞋较劲——塑料带子从鞋眼处裂了半截,剩下的部分被他咬在嘴里拽着,指腹反复蹭过鞋面黏着的泥点。那泥是昨天傍晚帮爷爷浇玉米地时溅的,深褐里带着点青,还凝着田埂特有的潮气,凉丝丝地贴在指尖。
“砚娃!”爷爷的声音从粮仓方向飘过来,混着木锨翻动麦粒的“沙沙”声,像掺了沙的粗布擦过耳朵,“去西头老王家借个竹筛,趁日头正好,把麦子里的碎壳筛了。”
林砚含着鞋带应“晓得了”,刚松开牙要打结,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不是麦粒滚落的轻响,是重物砸在水泥地上的钝重,带着些微的反弹力,震得脚边的几粒麦子都跳了跳。
他猛地回头,血液瞬间往头顶冲。粮仓门口的水泥地上,爷爷脸朝下趴着,蓝布对襟褂子的后襟被掀起来一角,露出后腰那块贴了三年的黑膏药——去年冬天爷爷腰闪了,村医给贴的,说能活血,可爷爷总说“不顶用,就是图个心里踏实”。阳光把爷爷的白发照得发亮,根根都透着脆,麦芒粘在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却一动也不动。
林砚连鞋都顾不上系,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脚腕被堆在门边的麦袋子绊倒,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石墩上,疼得他倒抽冷气,眼泪差点飙出来。可他连揉都没揉,伸手就去扶爷爷的肩膀,指尖刚碰到粗布褂子就僵住了——那布料下的身l,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没有一丝活气。
“爷?爷!”他攥着爷爷的褂子晃了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起来啊,筛子还没借呢……”
邻居张婶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这光景,脸“唰”地白了,转身就往村长家跑,边跑边喊:“老林叔出事了!村长!快叫村长来!”
村长是踩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来的,车斗里卷着一领旧凉席,是他自家备用的。他蹲在粮仓边,粗糙的手掌先摸了摸爷爷的颈动脉,又小心翼翼地扒开爷爷的眼皮,指腹在眼球上碰了碰,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林砚拉到一边。村长的手掌带着晒麦的温度,按在他发顶,力道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娃,你爷走了。天塌下来也得撑住,后事得你拿主意。”
林砚没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爷爷露在凉席外的脚。那双脚上穿着黑布鞋,是奶奶在世时纳的,针脚密密麻麻,鞋头已经磨平了,大脚趾的位置还破了个洞——爷爷总说“鞋是穿的,不是看的”,破了就自已用粗线缝两针,舍不得扔。
夜里守灵,堂屋正中搭了灵堂,爷爷的棺木停在中间,盖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林砚坐在棺木旁的小马扎上,手里攥着爷爷的蒲扇,扇骨磨得光滑,是爷爷用了十年的老物件。窗外的风刮过院中的老槐树,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极了爷爷平时摇蒲扇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在心上。
他想起上周赶集,日头比今天还毒。爷爷攥着兜里皱巴巴的十块钱,非要拉着他去街角的冰棍摊。老板说“奶油的五毛一根”,爷爷把钱递过去,眼睛瞪得溜圆:“五毛?那得找我九块五!”老板笑着把零钱递给他,他攥在手里反复数了三遍,确认没错,才塞到林砚兜里,还拍了拍:“存着,开学给你交学费。”林砚当时要把冰棍递给他,他却摆手:“爷不爱吃甜的,你吃。”可林砚分明记得,去年夏天,他看见爷爷偷偷舔过他剩下的冰棍棍。
棺木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灯芯上结了点灯花。林砚伸手去拢火苗,指尖碰到玻璃罩,烫得他猛地缩回来,才发现眼泪已经掉在了手背上,凉得像冰。这时他看见爷爷放在棺木里的手,露在外面的指关节处,有个月牙形的疤——那是他七岁那年,爷爷带他去村东头的枣园摘枣,他爬树时踩空,爷爷伸手去接,被枣树枝划破的。当时血渗出来,把爷爷的袖口都染红了,他吓得直哭,爷爷却笑着说“没事,小伤”,后来伤口发炎流脓,还是奶奶用盐水给他洗了半个月才好,那段时间爷爷连筷子都握不稳,却从没骂过他一句。
出殡那天刮起了大风,院中的老槐树落了一地叶子,青的、黄的,铺在地上像条软毯子。林砚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最前面,遗像是十年前村里给老党员拍的,爷爷穿着洗得笔挺的中山装,嘴角带着笑,眼神亮得很。路过村西头的玉米地时,他瞥见爷爷昨天还没浇完水的那几垄玉米,叶子已经有点打蔫,卷着边,风一吹,秆子晃得厉害,像在点头,又像在哭。
下葬时,铁锹铲土的声音格外响,一下下砸在心上。林砚在坟前立了块临时的木牌,上面是村小学的王老师帮他写的字:“爷爷林守田之墓”。字写得端端正正,墨汁还没干透,被风吹得晕开一点。他蹲在坟边,把带来的半瓶二锅头倒在土里——那是爷爷生前最爱喝的,每次只倒小半杯,抿一口,砸吧砸吧嘴,然后就给林砚讲当年当兵的事。“在朝鲜挖战壕,冻得脚都没知觉,就盼着能喝口热酒。”爷爷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方,像是能看见当年的硝烟,“现在日子好了,酒管够,可爷老了,喝不动喽。”酒液渗进土里,冒出细小的泡泡,林砚对着坟头轻声说:“爷,你慢慢喝,没人跟你抢。”
回到家时,院门锁着。林砚摸出钥匙串,上面挂着个小铜铃,是爷爷用家里淘汰的旧马具改的,晃一下就“叮铃”响,小时侯他总拿着玩。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咔嗒”一声,门开了。屋里静得可怕,桌上还放着爷爷早上没喝完的玉米粥,已经凉透了,碗边沾着几粒米,苍蝇嗡嗡地绕着飞。粮仓里的麦子还没筛完,木锨斜靠在墙角,刃上沾着的麦粒已经干了,硬邦邦地粘在上面。
夜里林砚睡不着,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月光从窗棂的格子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方方正正的影子,像爷爷生前铺在炕上的凉席。他想起小时侯,每到夏天,爷爷就搬个竹床放在院里,让他躺在上面看星星。爷爷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说:“那是北斗星,迷路了跟着它走,准没错。”他当时搂着爷爷的脖子问:“要是爷爷不在了,我迷路了怎么办?”爷爷笑着刮他的鼻子,手上的胡茬扎得他发痒:“傻娃,爷爷就在北斗星旁边看着你。以后想爷爷了,就看看天,风一吹,就是爷爷在喊你。”
突然,窗外的风大了起来,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比白天更急。林砚站起身走到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月光下,树影晃来晃去,枝桠的形状像极了爷爷的手,在风里挥啊挥。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连风都从指缝里溜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芯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听见自已的声音在空屋里响,带着哭腔,又哑又涩:“爷爷,风起来了……你是不是想我了?”
风没有回答。只有桌上爷爷的老花镜被吹得滑了一下,镜架撞在桌角,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林砚走过去拿起眼镜,镜片上蒙着层薄灰,是屋里的尘土,也是岁月的痕迹。他用衣角擦了擦,戴上——爷爷的老花镜度数很深,他戴上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摇晃,像爷爷的背影,驼着背,一步步往前走,越走越远,最后融进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