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下午,日头把院角的积雪晒得发黏,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嗒嗒”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林砚蹲在堂屋门槛上调浆糊,糯米面熬的浆糊冒着热气,混着淡淡的米香飘出来,和记忆里六岁那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年冬天比今年冷,屋檐下的冰棱有手指粗,院门上的铜铃冻得发哑,摇起来只“吱呀”响,听不见脆亮的叮铃声。他穿着奶奶缝的花棉袄,蹲在门槛上玩弹珠——是颗透明的玻璃珠,里面嵌着红色的碎花,是爷爷用三个鸡蛋从镇上换来的。正玩得入神,院门外突然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响,刺耳得让他手一抖,弹珠滚进了墙根的裂缝里。
抬头时,看见母亲站在风雪里,头发被吹得贴在脸上,身上的外套不是家里的那件蓝布褂,换成了时髦的呢子衣,手里的行李箱是亮闪闪的银色,他从来没见过。母亲看见他,眼睛亮了亮,伸手想摸他的头:“砚娃,想妈妈没?”他往后一缩,扎进刚从灶房出来的奶奶怀里,奶奶的棉袄带着灶火的温度,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你来了。”爷爷的声音从粮仓方向传来,他扛着半袋麦子往屋里走,蓝布褂子的后襟沾着雪沫,“进屋说吧,外面冷。”
父亲是跟着母亲进来的,他蹲在门槛上,从兜里摸出烟盒,却半天没抽出烟——手指冻得发僵,连烟盒都捏不住。林砚躲在奶奶身后,偷偷看父亲的脸,他比上次回来瘦了好多,下巴上长记了胡茬,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娃的事,法院判了。”父亲的声音很低,像被风雪压着,“判给我,但我开春要去南方打工,带不了他。”
母亲的眼泪“唰”地掉下来,她想去拉林砚的手,被爷爷拦住了。爷爷把肩上的麦子放在墙角,拍了拍身上的雪:“娃在这儿我们带着,你放心。但你得常回来看看,娃想爹妈。”母亲没说话,只是哭,眼泪滴在行李箱上,很快就冻成了小冰珠。
林砚当时不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母亲要走了,父亲也要走了。他拉着奶奶的衣角,小声问:“奶奶,妈妈还回来吗?”奶奶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他的脸,掌心的茧子蹭得他有点疼:“会的,砚娃乖,妈妈忙完就回来。”可他看见奶奶转身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袖口沾着的面粉都湿了。
那天母亲走的时侯,塞给他一个布娃娃,是用花布让的,眼睛是两颗黑纽扣。他没接,转身跑回了屋,趴在炕沿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时,看见爷爷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他滚进裂缝的玻璃弹珠,正用布一点点擦上面的泥。“别哭了,”爷爷把弹珠放在他手里,“以后爷爷给你买更好的,比这个还亮。”
“发啥愣?浆糊都凉透了。”张婶的声音把林砚拉回现实。她端着个瓷盆走进来,盆里是调好的饺子馅,韭菜和鸡蛋混在一起,绿的绿,黄的黄,香得人直咽口水。“你爷在时,调馅总爱多放香油,说这样才香,我给你也多放了点。”张婶把盆放在案板上,看见门框上刚贴了一半的福字,忍不住笑,“你这福字贴得太正了,你爷当年总爱倒着贴,说‘福到了,福到了’,非得贴得歪歪扭扭才记意。”
林砚赶紧把福字往下扯了扯,故意转了个方向,让“福”字倒过来,浆糊顺着纸边往下淌,滴在手腕上,暖融融的。他想起六岁那年的年三十,也是爷爷贴福字,踩着个小板凳,让他在下面扶着。他故意把板凳晃了晃,爷爷“哎哟”一声,却没骂他,只是笑着刮他的鼻子:“小调皮蛋,等会儿不给你吃饺子。”可最后,爷爷还是把碗里最大的那个饺子夹给了他,里面包着枚硬币——奶奶说,吃到硬币的人来年能行大运。
张婶已经擀开了面皮,擀面杖在案板上“咚咚”响,面皮转着圈变大,薄得能看见下面的木纹。“你爷常跟我唠,说你爹妈走后的头一个月,你夜里总哭醒,喊着要妈妈。”张婶捏着面皮的边缘,飞快地捏出褶子,“他就抱着你在院里转,从东头转到西头,嘴里唱那首《东方红》,唱得嗓子都哑了,直到你趴在他怀里睡着。”
林砚蹲在旁边递面皮,指尖蹭到冰凉的案板,突然想起那个冬天的夜晚。他哭着要妈妈,爷爷把他裹在旧棉袄里,背着他在院里走。雪落在爷爷的头发上,很快就白了,像撒了层面粉。他趴在爷爷背上,能听见爷爷的心跳,“咚咚”的,很稳,还有爷爷哼歌的声音,虽然哑,却比任何声音都让人安心。走到老槐树下时,爷爷突然停下来,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砚娃你看,那颗最亮的是北斗星,妈妈就在星星下面,看着你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灶房里的铁锅“咕嘟咕嘟”响,饺子在水里翻着滚,白胖胖的,像一个个小元宝。林砚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蹿得老高,映得脸发烫。他想起六岁那年,奶奶也是这样在灶前煮饺子,爷爷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搂着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已的手心里暖着。“等砚娃长大了,就给爷爷煮饺子吃,好不好?”爷爷当时问他。他使劲点头,说要给爷爷煮一大锅,每个里面都包硬币。
饺子煮好了,林砚用漏勺捞出来,盛了三碗。一碗放在自已面前,碗是他常用的,上面画着小火车;一碗推到对面,是爷爷的搪瓷缸,印着“劳动光荣”的字样,边缘磕掉了一块瓷;还有一碗摆在桌角,是奶奶的青花瓷碗,上面印着朵小菊花,是她陪嫁过来的,当年父亲不小心摔了一下,碗边缺了个小口,奶奶却一直舍不得扔。
“爷,奶奶,吃饺子了。”林砚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放在爷爷的搪瓷缸里,又夹了个放在奶奶的瓷碗里。热气往上飘,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想起六岁那年的年夜饭,桌上只有三个碗,奶奶把饺子一个个夹给他,爷爷坐在旁边看着,自已只喝碗里的汤。他当时问爷爷为什么不吃,爷爷说:“爷不饿,砚娃吃,砚娃长身l。”后来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爷爷坐在灶房里,啃着早上剩下的窝头,就着咸菜,一口一口咽得很慢。
院门外突然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的,把夜空照得通红。张婶家的小孙子举着烟花跑过,笑声顺着风飘进来,脆生生的。林砚走到院里,摸出兜里的玻璃弹珠——还是那颗红色碎花的,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上。他把弹珠放在手心里,对着灯光看,里面的碎花像极了当年母亲给他的布娃娃身上的花纹。
风从老槐树的枝桠间钻进来,带着鞭炮的硝烟味,还有淡淡的槐花香——明明是冬天,却好像闻到了春天的味道。林砚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北斗星还是那么亮,像爷爷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想起六岁那年,爷爷背着他在雪地里走,说妈妈在星星下面看着他;想起爷爷说,风一吹,就是他在喊他。
“爷,奶奶,我长大了。”他对着星星喊,声音被鞭炮声盖过,却好像有回应似的,院门上的铜铃突然“叮铃”响了一声,清脆得像当年爷爷改好铜铃时,他晃着玩的声音。风卷着几片干枯的槐树叶落在他脚边,像爷爷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堂屋,林砚把爷爷的铁皮盒从炕席底下翻出来。打开盒子,里面的勋章、信纸、玻璃弹珠都静静地躺着,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上面,泛着温暖的光。他把弹珠放在勋章旁边,轻轻盖上盒子,抱在怀里。
躺在床上,林砚把爷爷的旧棉袄盖在身上,棉袄里的艾草香混着棉花的味道飘过来,让他很安心。他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冬天,爷爷背着他在雪地里走,哼着《东方红》,脚步很稳,心跳很沉,风雪再大,也吹不冷他怀里的温度。梦里,他看见爷爷笑着递给他一颗新的玻璃弹珠,比以前的那颗更亮,说:“砚娃,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