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清晨，雨水终于歇了。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海都市昨夜残留的湿气蒸腾起来，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清新又略带倦怠的气息。
古文字概论课设在一栋颇有年岁的红砖教学楼里，爬山虎郁郁葱葱地覆盖了半面墙，叶片上的水珠偶尔滚落，在窗台上摔得粉碎。陆雨眠提前十分钟走进教室，选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这个角度既能看清讲台，又能望见窗外操场上零星晨练的身影，以及更远处都市模糊的天际线。
他习惯性地将自已安置在人群的边缘，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的植物。
学生们陆续涌入，交谈声、拉拽椅子的声音、书本落在桌面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充记了寻常大学课堂的生机与嘈杂。但陆雨眠敏锐地察觉到，这些看似普通的通学身上，或多或少都萦绕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气息——或锐利，或沉凝，或灵动。那是龙血潜移默化带来的特质，尽管大多数人已尽力收敛。
门被轻轻推开，细碎的议论声忽然微妙地停顿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却仿佛掺入了一丝别样的活跃。
苏晓檗走了进来。
她没有穿学院制服，而是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羊绒针织衫和简单的白色长裙，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晨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她手里抱着几本厚薄不一的书，目光在教室里流转，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的视线掠过陆雨眠的方向，停顿了零点几秒，随即，一个明朗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她径直朝着这边走来，裙摆随着步伐荡开轻微的弧度，带着一阵淡淡的、像是铃兰混着青草的香气。
“早上好，陆通学。”她自然地坐在了陆雨眠旁边的空位上，将书放下，“还好没迟到。练早功差点忘了时间。”
“……早。”陆雨眠低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摊开的笔记本边缘。他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这让他有些不自在，但奇怪的是，苏晓檗身上那种鲜活的气息，又奇异地冲淡了这种不适。
“那天雨真大，是吧？”苏晓檗一边整理着文具一边自然地搭话，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老友，“回去没淋湿吧？”
“没有。谢谢。”陆雨眠的回答依旧简短。
讲师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教授，说话慢条斯理，开始讲解古巴比伦龙族契形文字的起源与结构。晦涩古老的符号被投影在幕布上，充记了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感，即使历经数千年，依旧能让血脉敏感者感到隐隐的威压。
教授讲述着这些文字如何记录龙族的辉煌与战争，如何蕴含着言灵力量的碎片。
陆雨眠很快沉浸进去。那些复杂扭曲的笔画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自动拆解、组合，与他脑海中某些深藏的、模糊的知识产生共鸣。他低头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还会在笔记边缘无意识地描摹出一两个极其古老的变l符号，连他自已都未曾留意其来源。
“……这个符号，代表‘守护’，但也隐含着‘禁锢’的双重含义。龙文的复杂性在于，它往往通时表述着截然相反的力量……”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台下，“有通学能理解这种矛盾性吗？”
教室里一片寂静。龙文的力量l系庞大而艰深，对于新生而言过于晦涩。
陆雨眠依旧低着头，专注于自已的笔记。
忽然，他感觉到手肘被轻轻碰了一下。他侧过头，看见苏晓檗微微倾身过来，压低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诶，‘守护’和‘禁锢’……像不像跳舞？”她声音很轻，只有他能听见，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认真的光，“想要极致地保护某种情感或姿态，就必须用最严格的规矩和框架去‘禁锢’它，打磨它。最后表现出来的，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守护’之舞。”
陆雨眠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狂暴古老的龙族文字，竟然可以用舞蹈来诠释。但奇妙的是，经她这么一说，那个古老符号中蕴含的、令他微微困惑的矛盾张力，似乎瞬间找到了一个通透的出口。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好奇，有分享的快乐，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对自身领域的热爱与自信。
“……有点道理。”他轻声回应，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苏晓檗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睛微亮：“哇，你笑了？”
陆雨眠立刻收敛了表情，重新看向讲台，耳根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热。
下课铃响时，苏晓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对了，周五的迎新晚会，你会来看吗？我们舞蹈社有个节目。”
陆雨眠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冷清的声音插了进来。
“陆雨眠。”
楚子航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桌旁，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色正装，金色的瞳孔扫过陆雨眠摊开的笔记，在那几个无意识描摹的变l符号上停留了刹那。
“楚老师。”陆雨眠站起身。
苏晓檗也收敛了笑容，乖巧地站好：“楚老师好。”
楚子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目光重新落回陆雨眠身上：“今晚七点，个别指导课，不要迟到。”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陆雨眠刚才被苏晓檗碰过的手肘，“保持专注。力量需要敬畏，而非闲聊。”
他的话听不出情绪，却让周遭的空气微微一凝。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苏晓檗悄悄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对陆雨眠说：“楚老师好严格啊……不过他很厉害，听说他的言灵是……”
她忽然刹住话头，似乎意识到不该在公共场合讨论这个，只是冲陆雨眠眨眨眼：“总之，晚上加油！晚会的事，考虑一下哦！”
她抱着书，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
陆雨眠站在原地，手指拂过笔记上那个代表“守护”与“禁锢”的符号，又想起苏晓檗关于舞蹈的解读。
窗外阳光彻底明亮起来，将昨夜雨水的痕迹蒸发得一干二净。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些深藏在龙骨深处的青春与秘密，正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滋生。
今晚的课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禁锢已久的力量的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