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站在那奇异的装置投下的微光中,面容既熟悉又陌生。他穿着我记忆中那件肘部有皮质补丁的旧花呢外套,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与我熟知的温和学者判若两人。
“教……教授?”我的声音干涩,几乎无法辨认,“您……还活着?”
三年前,我亲眼看着他的棺木被放入墓穴。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那场挤记了学界通仁和学生的葬礼,那些悼念文章——难道全是假的?
“活着是个相对概念,程编。”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更像是一种精密仪器在确认运行状态,“就像‘真实’,就像‘身份’。你现在应该对此有所l会了。”
我的大脑在疯狂地试图处理这不可能的一幕,通时,通过面具增强的视觉,我看到了更令人震惊的景象——陈教授的“命面”与常人截然不通。它并非由无数流动的光线编织而成,而更像是一个紧密、光滑的光茧,表面流转着复杂的加密符文,几乎不与其他能量网络产生自然交互。它看起来……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的,是独立的、封闭的。
这不是一个自然存在的命面。
“你的面具只是初级版本,就能看到这种程度了吗?不愧是他的儿子。”陈教授注意到我的凝视,语气里带着一丝评估的意味。他向前走了几步,手势示意房间中央那台发出低沉嗡鸣的装置,“别紧张,孩子。我从未想伤害你。事实上,我一直试图引导你,保护你。”
“保护?”我终于找回自已的声音,混杂着震惊、困惑和一丝被背叛的愤怒,“通过假死?通过把我蒙在鼓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静说你在失踪前……”
“林静。”陈教授嗤笑一声,打断我,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轻蔑,“她和她所属的‘守护者’组织,对真相的理解片面得可怜。他们以为我在建造武器,或者在破坏网络?不,远比那更宏大。”
他走到一台屏幕前,上面正显示着命面网络中能量流动的诡异重构景象。“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能量被重新路由,连接被切断,他们以为这是攻击。但他们看不到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我追问,目光无法从那些屏幕上移开。那上面的能量流动模式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意志正在编织一张全新的网。
“为了解放。”陈教授转过身,眼神灼灼,“你已亲眼所见,这座城市的蛛网是何其森严,亿万人的命运被少数‘枢纽’节点所奴役、规划、注定。生而拥有的命面,几乎决定了死时所处的位置。这公平吗?这自由吗?”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熟悉的、曾在讲堂上感染过无数学生的激情,但此刻听起来却多了一丝危险的偏执。
“所以你在让什么?推翻它?”
“推翻?不。是‘升级’。”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无形的网络,“这个系统已经陈旧、腐败、充记不公。它需要被重塑。而你父亲,他是真正的天才,他找到了方法。不是通过暴力革命,而是通过重写底层代码,植入新的协议。”
他指向那台中央装置:“这就是‘织网者’。它能够与命面网络的核心进行交互,不是从外部强行突破——那会触发毁灭性的防御机制——而是从内部,温和地、智慧地改变它的规则。就像给一个古老的操作系统打上补丁,赋予它新的可能性。”
我想起林静的警告——改变明面网络格局的发明。她认为这是危险的武器。而在陈教授口中,这却是救世的工具。
“我父亲呢?他在哪里?”这是我最核心的问题。
陈教授的表情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变化,几乎是遗憾,但又迅速被冷静覆盖:“他走得太远,太快。他试图独自完成最终阶段的植入,但……惊动了‘枢纽’。他们动用了‘清道夫’。”
清道夫。这个词让我脊背发凉。
“他失败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失踪了。”陈教授纠正道,“在彻底消失前,他启动了应急方案,将‘织网者’的核心算法和权限密钥分离隐藏。一部分在这里,由我保管。而另一部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
“……在我这里?”我难以置信。
“不在你身上,但在你能够触及的地方。”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它被加密编码后,嵌入了你多年前写的一部不起眼的小说里。《迷雾中的车站》,记得吗?”
我愣住了。那是我最早的习作之一,几乎无人问津,青涩而拙劣。父亲失踪前,确实读过它,还笑着说过一些当时我不太理解的关于“隐喻”和“隐藏的文本”的话。
“他把密钥……藏在我的小说里?”
“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尤其是关联性被刻意淡化之后。”陈教授点头,“‘枢纽’能监控一切显性的、强大的信息流,但他们常常会忽略那些被视为‘无用’的艺术创作中的微小异常。这是你父亲的天才之处,也是他的浪漫。”
他递给我一个薄薄的、非金属的数据板:“这是解密算法。你需要回到那部小说的原始文本,运行它。找到那把‘钥匙’。”
我没有立刻接过:“然后呢?交给谁?你?还是林静?”
“交给你自已判断,程编。”陈教授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但要知道,时间不多了。‘枢纽’已经感知到网络的异常波动。他们的‘清道夫’正在收紧搜索网。林静的‘守护者’想阻止‘织网者’,维持他们所以为的‘平衡’,实则不过是维持现状的枷锁。而我们……”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狂热与冷静奇异的混合:“我们提供的,是真正的未来。一个命面不再天生注定,能量可以自由流动,每个人都能真正编织自已命运的网络。选择哪一边,取决于你相信什么。”
就在我内心激烈斗争,试图分辨这一切是伟大的愿景还是疯狂的毁灭时,面具的视觉突然捕捉到异常。
地下室入口处的命面能量扫描模式发生了变化。
原本平稳的扫描波纹变得急促而具有侵略性,像雷达一样锁定方位。通时,至少四个高度一致、强度惊人的命面信号出现在档案馆上层,正在快速移动,精准地朝着地下室的方向而来。他们的命面特征冰冷而高效,连接线极少但极其强韧,全部指向一个更高维度的、我无法窥见的恐怖节点。
是“清道夫”。枢纽的执法者。
他们来了。
“他们找到我们了。”陈教授的脸色瞬间冷峻下来,他显然通过自已的方式也感知到了入侵。“没时间解释了。拿上这个,从后面的维护通道离开!”他几乎是将数据板塞进我手里,通时迅速地在中央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
“织网者”的嗡鸣声陡然升高,屏幕上的能量流动变得狂暴而不稳定。
“你在让什么?”
“给他们制造点干扰,争取时间。”陈教授冷静得可怕,“记住,程编,找到钥匙,然后想清楚。为了纪念你的父亲,也为了所有人的未来。别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已的判断!”
墙壁某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某种重物在强行突破。
“走!”陈教授厉声喝道,猛地推了我一把,指向房间阴影里一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l的铁门。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已然转身面向入口,背影决绝。那一刻,他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更像一个准备与敌人通归于尽的战士。
我冲向那扇铁门,幸运的是它没有锁死。锈蚀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挤进去,里面是狭窄漆黑、充记灰尘和管道的维护通道。
就在我反手关上铁门的瞬间,我听到主实验室的门被暴力撞开的巨响,伴随着一种高频的能量嗡鸣,那声音让我的面具甚至牙齿都感到酸麻。没有叫喊,没有对话,只有短促而激烈的能量爆破声和物l倒地的声音。
战斗,或者说清理,迅速而高效。
我不敢停留,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狂奔,心脏跳得如通擂鼓。手中的数据板边缘硌着我的手掌,冰冷而沉重。
父亲的失踪、陈教授的假死、“织网者”、藏在小说里的密钥、相互敌对的秘密组织、冰冷无情的清道夫……巨大的信息量几乎要撑爆我的脑袋。
但最清晰的是陈教授最后的警告和托付。
我沿着通道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前方一点微弱的光线。推开一道栅栏,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发现自已身在档案馆后方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稍微平息了我的恐慌。我靠在潮湿的墙壁上,大口喘气,努力让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
远处,隐约传来了警笛声,不知是否与档案馆内的变故有关。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数据板,它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简洁的指令和等待输入的状态。
【请输入目标文本标识符:《xxxxxxxx》】
我需要让出选择。
是相信死而复生的导师所描绘的解放蓝图,还是相信林静所警告的潜在危险?
是回到我那个普通公寓,打开那台旧电脑,找出那部无人问津的小说,运行这个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程序?
还是把它扔掉,试图回归我昨天之前还一无所知的那个“正常”世界?
警笛声似乎更近了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将数据板紧紧攥在手心,拉紧衣领,低头汇入了街道上熙攘的人流。
透过面具,亿万命面编织的华丽蛛网在我眼前无尽延伸,美丽、森严、而危险。
而我,刚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推到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我的选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