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洞开，风雨卷着湿寒之气扑入，却被一层无形的气障柔和地挡开，未能侵扰殿内分毫。
门外立着的身影，并未急着踏入。
他抬手，缓缓摘下湿漉漉的蓑帽，露出一张算得上清俊的脸庞。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色却有些浅淡，像是久未见光，或是耗神过度。一身青灰色的布衣，料子普通，却浆洗得极为干净，与这荒山野岭格格不入。最奇的是他那份气度，风雨夜行，周身却无半点狼狈急躁，沉静得像一口古井。
他的目光落在若飞覆眼的白绸上，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并未流露出过多好奇或怜悯，只是坦然迎上——尽管他知道她“看”不见。
“在下燕九霄。”他开口，声音比隔门听闻时更清朗些，那丝沙哑却仍萦绕不去，像是琴弦微颤后的余音，“冒雨夜访，实有不得已之由。惊扰道长清修，万分抱歉。”
他的礼节周到得近乎刻意，与方才那群强横之徒天壤之别。
若飞“望”着他，白绸之下，无人能窥见她的神情。她并未让开道路，只淡淡道：“影木之实？”
燕九霄也不赘言，从怀中取出一只仅巴掌大小的扁平木盒。那木盒色泽暗沉，纹路却极为奇异，似有水波流转。他并未打开，只是双手托递上前。
“此乃信物，聊表诚意。”
盒盖未启，一股极淡、极幽远的异香便已逸散出来，吸入一口，竟令人灵台微微一清，周身气息都仿佛顺畅了几分。更奇的是，那木盒周遭的光线似乎微微扭曲，让它的存在感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若飞静立片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隔空轻轻点向那木盒。
指尖并未触及，盒身却自发地、无声地滑开一道细缝。
就在那一刹间，盒内仿佛有极淡薄的影子流淌出来，却又瞬间被吸回盒中。惊鸿一瞥，可见盒内衬着墨色丝绒，其上安静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形状不甚规则的果实，通l黝黑，表面却仿佛凝结着万千极细微的星尘，缓缓旋动。
只一瞬，盒盖便自行合拢，异香与光影的扭曲感也随之大幅减弱。
确是传说中的影木之实无疑。此物于她虽无大用，但其价值足以震动修真界。以此等异宝只为敲门一见，所求之事，绝非寻常。
若飞收回手指，侧身让开通路：“进。”
言简意赅，并无热络。
燕九霄似是松了口气，小心将木盒收回怀中，迈步踏入殿内。他脚步轻缓，踏入观中的瞬间，目光极快地将殿内扫视一圈——简陋，清冷，唯有三清像前香案上那盏长明灯，灯焰稳得异乎寻常。
若飞已径直走向殿侧一方小小的待客茶台，自顾自跪坐下，袖袍一拂，桌上便多了一套粗陶茶具，壶口自有热气袅袅升起。
“坐。”她指了指对面蒲团。
燕九霄依言坐下，身姿挺拔，并不东张西望。
“你所求何事？”若飞开门见山，并无寒暄之意。她提起陶壶，注水入杯，水流声在寂静殿内格外清晰。茶水色泽浅碧，清香扑鼻，却非世间任何已知的茶香。
燕九霄双手接过茶杯，并未立即饮用，沉吟片刻，道：“想请道长，寻一具尸l。”
若飞执壶的手未有半分停滞，为自已也注记一杯：“人间每日死者万千，何处寻不得一具尸l。”
“此尸不通。”燕九霄的声音低沉下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陶杯壁，“乃是在下一位至亲。三年前于‘迷离原’深处失踪，魂灯已灭，然家中长辈以秘术感应，其肉身未腐，且……正处于一种极古怪的境地，非生非死，踪迹缥缈。三年来，族中遣人无数，皆无功而返，反折损不少人手。”
迷离原。那是九州大陆上有名的凶地绝境，终年弥漫着能混淆感知、吞噬灵力的迷雾，深处更有上古遗留的诡异阵法与凶悍异兽，元婴修士踏入亦有去无回。
“既知魂灯已灭，何苦执着于一具皮囊？”若飞语气平淡。
“家族旧规，遗蜕必须迎回祖陵安葬，否则……”燕九霄顿了顿，省略了后果，语气却更为沉重，“且近半年，留守的魂灯基座开始渗出黑血，长辈夜夜惊梦，见其于血沼中挣扎哀嚎，恐其尸身已生异变，贻害世间。故而，非寻回不可。”
他说至此，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轻轻推至若飞面前：“此乃长辈凭记忆绘就的失踪地附近的地势图，以及他生前常用的一件贴身玉珏碎片，或可让为卜引。”
若飞没有去碰那素绢和盛放在上的碎玉。
殿外雨声渐密，敲打屋檐，如万马衔枚疾走。
她端起茶杯，凑近唇边，白绸覆眼，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
“迷离原凶险异常，卜算之道于其中亦受极大干扰。此事，”她轻轻啜饮一口清茶，“代价非凡。”
燕九霄深吸一口气，显然早有准备：“只要道长允诺，除影木之实外，另奉上‘千年凝魂髓’三滴，并燕家一个人情。道长日后但有所需，只要不违天道正义，燕家上下，定义不容辞。”
凝魂髓，滋养神魂的圣品，对修行卜算这类极易耗损心神之人而言，可谓无价之宝。而修真世家燕家的人情，更是重若千钧。
若飞放下茶杯，杯底与陶台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终于“看”向那卷素绢和碎玉，沉吟片刻，终是伸出了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碎玉的刹那，她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白绸之下，无人得见，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那碎玉之上，除了残留的一丝极微弱的死气与血缘气息，竟还缠绕着一缕……极其隐晦、却让她灵觉本能排斥的冰冷印记。那印记的气息，与她平日所感知的天地清灵之气截然不通，阴晦、黏腻，带着一种古老的恶意。
绝非善物。
她的手悬在半空，并未落下。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
燕九霄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答复。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也变得遥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