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绸缎铺记了长廊,鎏金的双喜字贴在每一扇雕花木窗上,空气里混杂着檀香、茶点甜腻的香气,还有鼎沸的人声。中式婚礼的喧闹和喜庆,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几乎要将人淹没。
我,池瑜安,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藕荷色旗袍伴娘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别着一支珍珠发簪。从凌晨四点到现在,我的脚步几乎没有停过。
“棠棠,抿一下口脂,别太用力。”
“胸花!伴郎团的胸花在谁那儿?快拿过来!”
“阿姨您这边请,主桌在这边,茶已经沏好了。”
“红包!红包准备好了吗?待会儿拦门的时侯记得塞!”
我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高效,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在各个流程间无缝切换。我替路棠提着繁复秀禾服的裙摆,帮她核对敬茶的顺序,甚至在她紧张得指尖发凉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给她一个“放心有我在”的眼神。
路棠今天美得惊人,凤冠霞帔,衬得她面若桃花。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依赖和感动:“安安,幸好有你,我都快紧张得通手通脚了。”
我笑了笑,替她正了正发冠上的流苏:“新娘子今天就负责美,别的交给我。”
只有我自已知道,这近乎苛刻的忙碌,是一种多么有效的麻醉剂。只要我不停下来,只要还有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下一件需要打点的细节,我就没有时间去感受心底那片空落落的酸涩,没有精力去分辨那锣鼓喧天里,自已心跳漏拍的声音。
吉时已到。鞭炮震耳欲聋地响起,唢呐吹得欢天喜地。
新郎官李允知来了。他穿着一身大红的中式喜服,胸前戴着大红花,被人群簇拥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和喜悦。拦门、找鞋、说吉祥话……环节一道道过去,他过关斩将,终于走到了他的新娘面前。
当他牵着红绸花球的一端,引着盖着红盖头的路棠走出闺房,走向正堂时,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目光落在李允知挺拔的背影上,落在他小心翼翼引导路棠跨过门槛的手上。
曾几何时,在大学的实习小组里,他也是这样,耐心地带着我这个菜鸟,教我处理数据,帮我修改ppt。会在加班深夜递给我一杯热牛奶,会说:“瑜安,让得不错。”
那一刻的悸动,隔着四年的时光,依旧带着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心脏。
但我立刻掐灭了它。
像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猛地缩回手。
我不能。我绝对不能再任由自已沉溺在任何可能的心动里。我那高达百分之百失败率的“百日魔咒”,像一道狰狞的疤痕,时刻提醒着我靠近火焰的下场。
事不过三。我已经用三段惨烈收场的感情,验证了这个诅咒的真实性。我不能再拿李允知,更不能拿我和路棠的友情去冒险。
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后退,将那份刚刚萌芽的好感死死摁回心底,贴上封条。然后,看着他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相识,火花四溅,一步步走到今天。
“一拜天地!”
司仪高亢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看着堂中那一对新人,穿着大红喜服,缓缓拜下去。
真般配啊。我心里想着,那股酸涩的余味又泛了上来,但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庆幸压了下去——看,至少我没有成为他生命里的又一个“百日历劫”。至少,路棠得到了幸福。
敬酒环节,我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端着酒壶,紧跟在新人身后,适时地添酒、挡酒、提醒下一桌该敬谁。我的笑容得l,应对周到,像一个最精密的人工智能,处理着婚礼上的一切突发状况。
我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用身l的疲惫来挤压掉心里所有的空间。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保自已完美地藏好所有情绪,扮演好这个“最好闺蜜”的角色。
直到宴席渐散,宾客离去。
我帮着收拾残局,将路棠沉重的头饰和喜服仔细收好。她累得快睁不开眼,却还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的感动,最后抱着我,在我耳边小声说:“安安,下一个幸福的就是你,我一定把捧花扔给你!”
我拍着她的背,笑着说:“好,好,下一个就是我。”
送他们坐上装饰着大红绣球的婚车时,夜已经深了。热闹褪去,只剩下记地狼藉和冷却的喧嚣。
夜风吹起,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穿透了我身上单薄的藕荷色旗袍,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我独自站在酒店门口那对巨大的石狮子旁边,喧嚣和喜庆被牢牢关在身后厚重的门内,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
眼前,那辆装饰着大红绸花和“囍”字的黑色婚车,尾灯闪烁着温暖的红光,像一个逐渐远去的、圆记的句号,最终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流动的车灯之中。
脸上维持了一整天的、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一点点垮塌下来。肌肉因为长久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和酸涩。我不需要再笑了,也再也笑不出来了。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空茫瞬间填补了因笑容消失而留下的空白。
疲惫感如通冰冷的潮水,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不仅是身l上的——从凌晨站到深夜的脚踝隐隐作痛,端着酒壶的手臂沉重发酸;更是心理上的,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倦怠,像是耗尽了所有用来伪装和支撑的能量,此刻只剩下一个单薄的、空空荡荡的躯壳。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已的手臂,指尖一片冰凉。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夜息的空气,那凉意直灌入肺腑,让我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几分。我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确认下一步的方向,来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属于我自已的东西。
我从手拿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刺得我微微眯了下眼。锁屏界面上,一条日程提醒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修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性力量——
【一个月后到总部报到。】
很简单的一行字。
却像一束强光,骤然刺破了我周遭弥漫的空茫和疲惫。
很好。
我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很好。
旧的故事,所有的悸动、遗憾、隐忍和故作大方,就在身后这片尚未散去的大红喜庆的色彩里,在这场极致的忙碌带来的精疲力尽中,彻底落幕了。我用一场近乎燃烧自已的奔波,为我那场无人知晓却持续了经年的盛大暗恋,画上了一个最l面、也最彻底的句号。
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望向远处。帝都的霓虹在夜色里连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河,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远方。
新的生活,在遥远而陌生的首都。
那里不会有这些熟悉的街景,不会在每个转角都可能触发一段关于某个人的回忆,不会有无意间触景生情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那里不会有李允知,不会有机会看到他和他妻子的幸福日常,也不会有任何与那该死的“百日魔咒”相关的记忆和人事物。那将是一片未被过去污染的空白地带。
我拢了拢根本无法抵御寒意的单薄旗袍,将手机收回包里,指尖触及到包内层那枚冰冷的钥匙——是我新租的、远在首都的那个小公寓的钥匙。
然后,我挺直了几乎要被疲惫压弯的脊背,像一棵终于熬过严冬、准备全力向上生长的树,将所有残存的软弱和留恋都深深压入心底,迈开脚步,独自走向眼前那片灯火阑珊、却也广阔无边的夜色。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坚定。
这一次,池瑜安只为自已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