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了书房的窗纱。窗纱正在独舞。一盏孤零零的雁足灯在案头摆着,灯火摇曳,火光将周音音纤瘦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粉壁上,拉得悠长而寂寥。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宣纸的微涩与松烟墨的清苦。案上铺就一张素白的澄心堂纸,纸边压着一方青玉貔貅镇纸。周音音手握紫毫,笔尖却久久悬停,一滴浓墨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坠落纸面,泅开一团化不开的黑暗。
音音闭了闭眼,妹妹周怜怜沉塘前那绝望空洞的眼神再次浮现,与法术中传来的冰冷记忆交织——裴府高墙的森冷、裴礼安轻佻的话语、麻绳勒入脖颈的窒息感……恨意如毒藤般缠绕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周音音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不再是犹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庞大的家族图谱。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荣国府。裴道蕴(父,开国元勋裴衍养子,草莽出身,投机而成,性贪猾)、柳真真(母,面慈心硬,苛待下人,尤虐儿媳)、权老太君(祖母,一心向佛)裴道蕴两子:凛衡、礼安……”
“裴礼安(次子,务实能干,也好享乐,从前捐了一个闲职,两年前辞官专心治家,妻崔凝,名门女,为裴家所摧,心亦冷硬)…”写到“裴凛衡”三字时,她的笔锋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墨迹在此处稍深。“裴凛衡(裴氏长子,将军,内阁首辅,郡王,权势煊赫,不近女色。外疏冷,内…?”她在这里停住,关于他的信息,外界传闻众多,却都如隔靴搔痒。她只能根据搜集来的碎片信息拼凑:“极度孝顺,非愚孝。曾庇护表姐商氏,为其另择良缘,建静栖院……”
她的笔尖在此处变得异常流畅,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牵引,竟在那冰冷的信息旁,勾勒起人像来。眉如墨画,鬓若刀裁,鼻梁高挺如峰峦,一双凤眸深邃,仿佛敛尽了星辰与寒冰。她画得极其专注,甚至忘了这本该是一份仇敌的剖析录。
直到丫鬟桃红端着安神茶进来,惊讶地“呀”了一声:“姑娘,你先前总说不会画人物,画出来也是鬼画符。可这幅……这幅裴将军的画像,真是…真是好看得紧呐!”小丫头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天真又笃定的惊喜,“姑娘,你莫不是…对那裴将军一见倾心了?”
“一见倾心”四个字,如通惊雷,猛地炸响在周音音耳边。
音音悚然一惊,手中笔“啪”地掉在纸上,染污了刚刚绘就的衣襟。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看向那幅画——画中人英姿勃发,眼神却透过纸背,冷冷地望进她心里。
倾心?对谁?对仇人之兄?对这冷酷世家最核心、最位高权重的男人?
荒谬!绝伦的荒谬!
一股极致的自我厌恶与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妹妹惨死的画面再次汹涌而来,那冰冷的塘水仿佛淹没了她自已。恨意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怎能……怎能让这支柱产生一丝一毫的裂隙?
音音的脑子里关于妹妹的记忆片段,裴凛衡出现得极少,他不曾正眼瞧妹妹,一次,婆母柳真真下令妹妹在雪地里跪罚,裴凛衡竟然视而不见地离开。
一见钟情和后知后觉的仇恨在她的胸腔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撕碎。理智在尖叫,情感却在陌生的领域里颤栗。
她猛地抓起案上的雁足灯,灯油剧烈晃动,火光映着她决绝而痛苦的眼神。
“倾心?”她低声重复,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哽咽的嘲弄,“他只能是我的棋子!”
话音未落,她拿来铁盆,将画丢入盆中,将那摇曳的火苗,决绝地按向了画中人的心口。
火焰骤然升腾,贪婪地吞噬着宣纸、墨迹,还有那张俊美却冰冷的容颜。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周音音微微泛白的面颊,上面犹有未干的泪痕,眼神却是一片焚尽一切的疯狂与麻木。
画像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仿佛如此,便能将那一瞬间不该有的心动与恍惚,也一并烧得干干净净。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掩盖了墨香。
她看着最后一簇火苗熄灭,只剩下一小堆残灰,如通她此刻的心境,荒芜而绝望。
“桃红,”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收拾了,今夜,我什么也没画过。你记住,哪怕今后我想方设法接近裴凛衡,也不是因为倾心。”
案上那被火燎焦的一角,和空气中残留的呛鼻味道,无声地诉说着,起初不经意的一见倾心与由来已久的恨之间,有一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厮杀。她将自已初萌的情愫亲手焚毁,祭奠给永无归路的复仇之业。
前路唯有冰雪与荆棘,容不下半分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