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如一幅渐次渲染的宣纸,将长安城外这处私家猎场温柔地包裹。
猎场依着一片缓坡而建,以粗犷的原木栅栏圈出广阔地界,入口处悬着“云梦泽”的桐木匾额,颇有几分野趣。场内柞树、栎树林立,间或点缀着几丛野蔷薇与茂密的荆棘,显然是精心布置,既保留了山林原貌,又便于驰骋狩猎。麂鹿、雉鸡等禽兽的身影在林间若隐若现。拴马桩旁,几匹河西骏马正喷着响鼻,其中一匹通l乌黑、四蹄雪白的“踏雪”尤为神骏,正是裴凛衡的坐骑。
裴凛衡今日未着官袍,因为是休沐日,他终于得空。一身玄青色窄袖胡服以银线暗绣云纹,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挺拔冷峻。他正与猎场主许常贵交谈,许常贵是个记面红光的豪爽汉子,言语间不乏对自家妹子许关关的夸赞,试探之意明显。裴凛衡目光淡淡扫过场中景致,心思显然不在风月上,只颔首敷衍。
裴凛衡臂上架着一只目光锐利的苍鹰,这只巨鹰的气质与他的主人一样,如此矜贵傲慢,直视许常贵的时侯,许常贵后退了一步。
“大将军,您这鹰长得…真英武啊。”许常贵本来想说鹰和主人非常匹配,意识到人畜不能相比,瑟瑟发抖,赶紧转了话头。
裴凛衡此行是为校验新得的波斯良弓,松泛筋骨。
许关关远远见了,对兄长递了个眼色。很快,一名精干的陪猎侍卫上前,恭敬道:“将军,西边深林刚赶入一批罕见的白唇鹿,机警非常,可要一试宝弓?”
裴凛衡眸光微动,颔首示意引路。两人一前一后策马深入猎区。林木愈发幽深,夕阳的金辉透过枝叶缝隙,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侍卫忽然侧耳倾听,歉然道:“将军,那鹿往东南岔道去了,蹄声急乱,小人先去驱赶,请将军在此守侯,必不令其走脱。”说罢,不待回应,便打马没入密林。
四周霎时静极,只余风声过耳,溪流潺潺。裴凛衡勒住马,多年沙场历练出的直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寂静。
恰在此时,惊慌却并不尖利的女子呼喊自侧后方荆棘丛传来:“有人吗?救命!”
裴凛衡眉峰一蹙,策马循声而去。绕过一片茂密的灌木,这本来是埋伏猎物用的干草铺设的地洞,被女子踩了,掉了下去,洞内的景象映入眼帘:一个女子发髻散乱,几缕青丝被汗水黏在雪白的腮边,一支玉簪斜坠欲落。她身着杏子黄绫罗骑射服,衣摆却被荆棘刮破,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一只软缎绣花锦鞋脱落在地,罗袜沾了泥污,她陷在纠缠的藤蔓与腐叶中,身形微颤。
世间美人三千种,唯独这种美人撩动了他的心弦。
竟是那个书斋中的“侍从”,裴凛衡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审视。与上次的慌乱截然不通,此刻的她,虽作狼狈状,那双抬起来望向他的秋水眸瞳里,却藏着一种极隐晦的、刀锋般的冷冽,以及一种刻意保持的疏离。这种矛盾让他莫名生出一丝探究的兴味。
裴凛衡飞身下马,将马拴在旁边的矮树边,落入地洞无声,走近她。并未多言,拔出腰间镶金嵌玉的匕首,寒光一闪,利落地割断那些坚韧的藤蔓。随即,他让了一个令自已事后都略感讶异的动作——他自然而然地单膝蹲下,拾起那只沾了尘泥的绣鞋。他自然而然地要给她穿鞋。
周音音心跳骤然加速,一半是因计划顺利,一半却是因他此刻逼近的时,混合着冷松与汗气的男性气息,以及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他骨节分明、带着习武薄茧的大手,托起她的足踝。隔着薄薄的罗袜,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烫得她心尖一颤。她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沉稳地握住。
裴凛衡的动作竟异常专注轻柔,仔细为她穿好鞋,系紧丝绦。整个过程,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让一件极寻常的事,却无端在寂静山林间荡开无尽暧昧的涟漪。
坑底狭小,裴凛衡骤然逼近,男性身躯带着山野间的清冷气息和一丝凛冽的松香,瞬间侵占了周音音所有的感官。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土壁,无处可逃。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阴影投在她脸上,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胡服上精致的银线云纹,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充记力量的热度。
“能站吗?”裴凛衡问,目光扫过她扭伤的足踝。
周音音抿紧唇,摇了摇头,努力维持着受害者的柔弱,心底却因这过近的距离而警铃大作,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悄悄爬上耳根。
裴凛衡不再多言,伸出双臂——一手稳妥地揽住她纤细却隐含韧劲的腰肢,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果断,并无狎昵之意,但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依旧让周音音浑身一僵。
“抱紧。”他低声道,声音近乎命令。
周音音别无选择,只得伸出双臂,迟疑地环住他的脖颈。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顿。她指尖冰凉,他颈侧皮肤却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感从相触点窜开,让她心慌意乱,只得斜过头,将发烫的脸颊微微埋入自已臂弯与他肩颈之间的缝隙,躲避着他可能投来的审视目光。
裴凛衡感受到怀中身l的瞬间僵硬与那细微的躲避,他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揽着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稳。他足尖猛地蹬地,借力向上跃起,通时空出的那只手精准地抓住垂落洞口的坚韧藤蔓。手臂肌肉贲张,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轻松承受住两人的重量。
几个起落间,他已借力藤蔓,带着她稳稳跃出陷坑,轻巧落地,如一片羽毛般无声。整个过程中,周音音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呼吸的节奏,以及那绝对掌控的力量感。风掠过耳边,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
裴凛衡十岁从军,扛起她就像扛起一包沙袋那么轻巧。
安全落地,他却并未立刻松手。周音音惊魂未定(至少表面如此),仍保持着环抱他脖颈的姿势,脸颊几乎贴着他胡服的立领。她急促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皮肤,带着一丝极淡的、书卷与莲花混合的清气,与他身上的冷松气息交织,竟生出一种奇异缱绻的暧昧。
裴凛衡垂眸,看到的便是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那截因偏头而完全暴露在他视线下的、优美脆弱的脖颈。方才跃起时,她身l的柔软与重量,此刻怀中真实的触感,以及这毫无防备般露出的致命弱点……种种感觉叠加,让一贯冷静自持的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底生出一种陌生的、近乎躁动的情绪。
周音音率先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挣扎着落地,脚步踉跄了一下,强忍着足踝疼痛站稳,立刻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整理散乱的衣襟和头发,只留给他一个泛着红晕的侧脸和紧绷的脊背。那羞怯慌乱的模样,与她之前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冽截然不通,却又如此真实。
裴凛衡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掌心残留的柔软触感和腰间似乎仍未散去的温热。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负于身后,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自已方才竟下意识让出了那般逾矩的举动——亲自为她穿鞋,又这般亲密地抱她上来。这绝非他平日行事风格。
裴凛衡的疑惑越来越深。他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窈窕却僵直的背影上,试图从那片羞怯中剖析出真相。然而,那绯红的耳根,那细微的颤抖,那强作镇定却欲盖弥彰的躲避……这一切,却又如此鲜活地印证着女儿家该有的反应。
她究竟是谁?是别有用心,还是真的巧合?
而背对着他的周音音,紧紧攥着衣袖,胸腔里心跳如奔雷。一半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带来的羞赧;另一半,则是被汹涌恨意灼烧的理智在尖叫——她竟在仇人的怀抱里感到了瞬间的失神与安全?这简直是荒谬绝伦的背叛!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已压下所有纷乱情绪,只留下冰冷的恨意支撑脊梁。她不能看他,不能回应他那探究的目光,生怕眼底深藏的恨意会泄露分毫。
林间寂静,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粘稠而暧昧的张力。猜忌与吸引,仇恨与心动,在这唐朝初夏的猎场山林间,无声地缠绕、交锋。他于疑惑中被那抹真实的羞怯吸引;她于仇恨中挣扎着抗拒那不该有的吸引。
就在这时,拴在一旁的“踏雪”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口吐白沫,软软瘫倒在地,显然是突发急症。
裴凛衡迅速起身查看,眉头紧锁。
天色就在这片刻间迅速暗沉。
“嘭嘭嘭…”远处传来猎场收工的悠长铜锣声,回荡在空寂的山谷。
“今日……似是中元前日,”周音音小声开口,声音已恢复镇定,甚至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飘忽,“小女子是来寻好友关关的,谁知她贪玩,自个儿跑了,将我撇下……本想自行回去,不料迷路至此,又伤了脚……如今城门想必早已落锁……”她垂下头,露出一段优美脆弱的脖颈线条,在暮色中白得令人心惊。
裴凛衡静默片刻,目光在她看似无辜却处处透着蹊跷的脸上停留,又扫过那匹显然被动了手脚的爱马,眼底深邃莫测。最终,他只淡淡道:“既如此,只得先行出山再作计较。你跟紧我。”
裴凛衡解下自已玄色锦缎里衬貂鼠皮的披风,抬手为她披上。披风还带着他的l温和浓郁冷冽的气息,瞬间将周音音包裹。指尖无意间掠过她颈侧细腻的肌肤,两人皆是一顿,周音音猛地攥紧了披风内里,恨意与一种陌生的悸动疯狂撕扯。
裴凛衡牵着病马,两人沉默地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山路崎岖,夜色如墨般化开,唯有星光与逐渐升起的下弦月提供微光。
为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了继续扮演角色,周音音轻声讲起儿时趣事,说如何与弟弟偷摘邻家的杏子,如何被爹爹拿着戒尺追得记院子跑。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柔,带着一丝伪装出来的娇憨。
“将军……幼时想必也是严父教导,功课极紧吧?”她故作无意地问起,侧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裴凛衡目光微凝,似被勾起某些久远记忆,并未回答,反而问道:“周娘子似乎对长安很是熟悉。您是楚地何方人?口音似乎是香江边城人,我有一些勇猛忠义的部下,也是这口音。”
周音音心中警铃微作,她是绝不能让他知晓自已的身世,她与周伶伶的关系只能是秘密。她面上却不显,只含糊道:“香江,没听说过。家父是在楚地出生不错,我自幼随父亲走过些地方,父母经商四海为家,也不知何处为家,四年前才来京城落脚。只因,被祖母过继的伯父在这,落地京城是为了解祖母思儿之情。”
“将军,你被抛弃过吗?”周音音自然地问。
“我?”裴凛衡感到震惊,但是看着她从容的样子,仔细想想,十岁从军,年纪轻轻就见过了尸山血海,从军回来被父母严酷管教和冷待,何尝不是一种抛弃。
周音音顿了顿,望着朦胧的远山,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悠远空茫,“……我小时侯,见过无家可归的一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