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上校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那里，给了封四九讲述机会。
封四九娓娓道来。
“我们脚下这片水域，在古楚先民的口耳相传中，渊底潜藏着一头名为负山的巨兽。它形如巨龟，力大无穷，但性情却不算暴虐。只不过，它太过庞大了，每一次沉睡中的翻身，甚至每一次深长的吐纳呼吸，都能搅动整个峡谷的江流，在两岸引发滔天洪水。”
“在大禹治水之前，此地十年九涝。先民们不解其理，只当是江底有恶龙作祟，便将负山奉为孽龙或是水君。他们岁岁年年向江中投入童男童女、牛羊牲畜，用血食来祭祀，以求得一年的平安。然而，水患依旧，从未断绝。”
他的叙述很平淡，却勾勒出一幅鲜明的远古画面。
我仿佛看到，浑浊的江水边，人们在恐惧中献上自己的一切。
“直到大禹的时代，一位能够通晓天地的水府司祝出现在这里。他夜观星象，日察水脉，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它庞大的身躯和最基本的生命本能，无意间扰动了脆弱的水脉。它本身并无恶意，但它的存在，对两岸的生灵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
“于是，这位司祝做出了一个决定。他集举族之力，寻遍山川，采来天外陨星坠落的星铁，耗时九年，铸造了九条蕴含着强大巫力的镇水神链。”
“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司祝在江边举行了一场通天彻地的大祭。他以自身血脉为引，引动江底最深处的暗流，如同九条拥有生命的水龙，将那九条神链精准地缠绕在了负山的四肢、颈项和甲壳的要害之上。链上，铭刻着我们今天看到的巫咒，镇水孽，安江流。”
“这句咒语，其真意，并非杀戮，而是约束。约束它的活动范围，压制它无意间引发的巨大水能，用一种强制的手段，让它在渊底陷入长久的安眠，从而与奔流不息的长江，达成一种极其脆弱的平衡。”
“被锁住的负山，因为它力大无穷、身负神链的形象，渐渐与楚地开始流传的龙子赑屃，也就是那个喜欢驮着石碑的巨龟，形象彻底融合。而水府司祝这一脉，则作为守护者，世代相传，肩负起监测锁链安抚巨兽的责任。只可惜，他们的传承，早已在漫长的历史中彻底断绝。而我们脚下的这片地方，最初的名字，其实叫做镇峡关，后来才在口口相传中，被讹传成了今天的望峡关。”
说到这里，封四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直视着张上校。
“而葛洲坝工程建成之后，水位史无前例地抬升，水体总压力和江流模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这千年的锁链，就从一件保持平衡的约束之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副越勒越紧的勒骨之刑！我们脚下的负山，这头远古的赑屃，正在日夜承受着远超任何生物想象的酷刑。它那透骨的哀鸣，就是你们所说的水鬼哭嚎的真正来源！”
“它不是在索命！它是在，呼痛！”
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怪物，而是一个承受了千年孤独与酷刑的远古生命。
张上校脸上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震撼。
封四九再次举起酒壶，却没有喝，只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所以，张上校，现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到当年的水府司祝，用他们的知识，去重新校准这套锁链。告诉它，大地的变化已经结束，一切都将归于新的平静。”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
“只可惜”
封四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传承已断，我们，没有水府司祝了。但是，我们正在想别的方法，减轻赑屃的痛苦。”
张上校沉默了片刻，然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会将您说的，一字不漏地转达给指挥部。但是，这只是故事。故事虽然很动人，但是没有数据有说服力，也无法挽回十七条人命和几百个发狂失踪的百姓。在接到新命令之前，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依然有效。”
他最后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复杂。
然后转身，决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