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编织着繁华的幻梦。但这一切都与昌荣纺织厂无关。厂区如同被遗忘的孤岛,沉没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与死寂里,只有几盏惨白的路灯,勉强照亮着通往毁灭的路径。
林薇站在厂区外围的阴影里,晚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却无法冷却她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透明的密封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块奇特布料微凉的触感和那些电子碎片的坚硬轮廓。
这不是废料。
这是火种。
圣钦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像战鼓一样擂动。
“……准确地找到那个必须被切掉的‘癌变核心’。”
“……放弃那三条流水线,放弃大规模生产普通纺织品的幻想。”
“……确保火种不灭,比暂时的合规更重要。”
每一句都颠覆着她过往的认知,却又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逻辑力量,将她牢牢吸引。亲历历史、揭开谜底的巨大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让她难以抗拒。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危险!游走法律边缘!卷入未知漩涡!一个实习记者不该触碰这种深度!
但血液里属于记者的冒险基因和探究真相的渴望,却在疯狂地燃烧、呐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它,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拨通主编的电话,将今天的一切和盘托出,寻求指引或者说……寻求一种安全感的庇护。
但手指在拨号键上方停滞了。
她想起主编拍着她肩膀说“这是个深水炸弹”时那期待又略带算计的眼神。如果现在报告,社里会怎么做?大概率是要求她立刻撤回,避免惹上麻烦,然后等一切结束后,写一篇不痛不痒的分析报道。她将永远被隔绝在真相之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艘巨轮沉没,或者……奇迹般地重新启航,却不知道引擎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她不要这样。
她想要亲眼看见。她想要记录下一切。
手指移开,她飞快地打开通讯录,找到了钱厂长的号码。犹豫片刻,她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短信:【钱厂长,我是记者林薇。关于昌荣厂的未来,我想了解更多。您现在方便吗?】
她需要一个进入厂区的合理借口。而处于崩溃边缘、急于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钱卫国,很可能不会拒绝一个表示“关心”的记者,哪怕这个记者不久前刚被他骂过。
短信发出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心跳的鼓噪。
几十秒后,手机屏幕亮了。
【在办公室。你来吧。】——钱卫国。
回复简短,透着一股精疲力尽的颓然。
成了!
林薇不再犹豫,将手机和那个珍贵的密封袋小心翼翼收好,从阴影中走出,快步走向昌荣厂大门。门口的保安似乎也得到了吩咐,只是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没有阻拦。
厂区内部比白天更加空旷骇人。巨大的车间阴影幢幢,沉默的机器轮廓像史前巨兽的骸骨。只有厂办二楼那间办公室的灯光,如同茫茫夜海里唯一孤零零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却也预示着危险。
她踏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咚咚作响,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灯光和一股浓重的烟味。
林薇轻轻推开门。
办公室内烟雾缭绕。钱卫国独自一人瘫坐在沙发里,不再是白天那把象征权力的老板椅。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份牛皮纸文件袋被随意扔在茶几上,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些法律文件的扉页。
“钱厂长?”林薇轻声开口。
钱卫国缓缓转过头,眼球浑浊,布满血丝。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记者……呵呵,来看笑话了?来看昌荣怎么死?”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自暴自弃的嘲讽。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薇走进房间,关上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只是觉得,昌荣厂或许还有转机。我听说……您提交了申请?”
“转了!”钱卫国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坐直身体,挥舞着的手臂差点打翻烟灰缸,“老子他妈把自己和全厂几百号人最后的路都给断了!破产保护!哈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昌荣这个名字,臭了!彻底臭了!”
他喘着粗气,眼神疯狂而绝望:“就凭那个姓圣的几句话!几句鬼话!我他妈真是疯了!疯了!”
看着他濒临彻底崩溃的状态,林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圣钦的计划,前提是钱卫国不能在这个时候垮掉。
“钱厂长,圣先生他……或许真的有办法。”她试图安抚,却发现自己言语苍白。
“办法?什么办法?靠那个破仓库里的垃圾吗?”钱卫国嗤笑一声,满是鄙夷,“那些玩意儿要是能赚钱,厂子还会是今天这样?他就是个骗子!说不定就是哪个对手派来,骗我自断手脚,好让他们低价收购的!”
怀疑和后悔,正在疯狂啃噬着他最后的决心。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圣钦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笔挺的西装,纤尘不染,神情冷峻平静,与屋内烟雾缭绕、绝望崩溃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仿佛没有看到钱卫国的失态,目光直接落在林薇身上,极轻微地颔首示意了一下,仿佛在说“你来了”。
钱卫国看到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圣钦,声音尖厉:“你!你还敢来!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法院的通知明天就到!所有人都会知道昌荣申请破产了!供应商会来堵门!工人会闹事!你说的办法呢?!你的救命稻草呢?!”
面对钱卫国的失控咆哮,圣钦的反应平静得令人窒息。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然后一步步走到茶几前,目光扫过那份文件袋。
“申请提交了。很好。”他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第一步完成了。”
“完成个屁!”钱卫国几乎要扑上去,“那是找死的第一步!”
“是置之死地的第一步。”圣钦纠正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钱卫国,那眼神冰冷而具有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对方的狂躁,“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在这里发泄毫无用处的情绪,等待法院接管,然后看着昌荣被拆分成零碎件,廉价出售。第二,收起你的恐惧和怀疑,按照我的指令,完成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为‘后生’争取那不到百分之十的可能。”
百分之十的可能!这个低得可怕的概率,从圣钦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钱卫国像是被抽了一巴掌,僵在原地,张着嘴,嗬嗬地喘着气,脸上的愤怒和恐惧慢慢被一种绝望的麻木取代。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无力感。
圣钦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看向楼下漆黑寂静的厂区。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冷硬如石刻。
“毒瘤已经确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室内两人的耳中,“现在,必须下刀切除。”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射钱卫国:“那三条自动化流水线,必须立刻、彻底停产。不是检修,不是限产,是永久性停产。所有与之相关的生产订单,无论进行到哪一步,全部取消。所有相关原料采购,无限期暂停。”
“什么?!”钱卫国失声惊叫,连旁边的林薇也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知道要放弃,但听到如此决绝、不留丝毫余地的指令,还是让人心惊肉跳!这是彻底斩断过去的一切!不留任何幻想!
“这不可能!订单违约要赔钱的!工人怎么办?他们守着流水线吃饭的!”钱卫国急道。
“赔钱?”圣钦冷笑一声,“比起它们每天吞噬的现金,那点违约金只是九牛一毛。至于工人……”他的目光扫过林薇,最终回到钱卫国脸上,“告诉他们真相。昌荣的传统道路已经走到尽头。想要厂子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就必须砍掉腐肉。愿意留下转型的,欢迎;无法接受的,按破产程序规定协商补偿。”
他的话语冷酷到了极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不断掉过去的供养,新的肌肉永远无法生长。不断臂,就得死。没有中间选项。”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钱卫国脸色灰败,冷汗涔涔而下,他明白,这是最后的抉择时刻。相信这个神秘男人的疯狂计划,或者……彻底沉没。
他颤抖着手,又想去摸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圣钦不再看他,抬手看了看腕表:“给你十分钟,下达停产指令。通知车间主任和值班长。现在就去。”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钱卫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办公桌前,手指颤抖地抓起了内部电话的话筒。他几次深呼吸,试图平稳声音,但拨号的手指依旧抖得厉害。
林薇屏住呼吸,看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幕。她看到钱卫国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看到汗水从他鬓角滑落,看到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取代。
电话接通了。
钱卫国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指令:“老李……是我。传我命令……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全部流水线……立刻……停产。对,全部停。永久性停产。通知下去吧。”
话筒那边似乎传来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质问声,声音大得连林薇都能隐约听到。
钱卫国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话筒摔回座机上,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双手撑住桌面,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指令,下达了。
昌荣厂的心脏,那三条曾经被视为骄傲、如今却沦为毒瘤的流水线,将在今夜停止跳动。
圣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验收一个既定程序的执行。他再次看向林薇,声音平静无波:“记录好了吗,林记者?手术的第一刀,已经切下了。”
林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录音笔,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厂区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连锁反应般的机器停转声!呜咽般的刹车声,传送带停止的摩擦声,最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寂静,比之前的噪音更加令人心悸。
仿佛能听到一个时代,轰然落幕的声音。
钱卫国瘫倒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圣钦却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着这片象征着“死亡”的寂静,他的眼神深邃,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
突然,他目光一凝,转向窗外。
厂区的边缘,几道手电筒的光柱突兀地亮起,正在朝着厂办楼的方向快速移动!隐约还能听到嘈杂的人声!
“怎么回事?”林薇也注意到了楼下的异常,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圣钦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稳定:“比预计的快。看来,有人已经收到风声,等不及法院通知了。”
“是……是谁?”钱卫国抬起头,惊恐地问道。
圣钦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快速扫过办公室,最后定格在钱卫国身上。
“钱厂长,看来‘手术’的第二步,要提前了。”
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紧迫感。
“拿上所有关于那个仓库里样品和实验记录的钥匙和文件。现在,立刻,从后门离开。”
楼下的喧哗声和光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