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的彻底清查,如通一盆冰水,浇透了黄绩初入州牧府时那点微热的期待。簿册之上光鲜的数字,在“洞察”之下无所遁形,尽数化为堆积如山的锈铁、腐革与不堪用的废料。
【物品:制式长戟】
【状态:木柲虫蛀中空,戟头松动】
【可用性:废弃】
【物品:弩机】
【状态:望山歪斜,悬刀卡涩,牛筋老化】
【品质:劣质(无法击发)】
【物品:铁胄】
【状态:锈蚀穿孔,衬里霉烂】
【防护力:无】
他逐条记录,心也一点点沉下去。荆州富庶,武备竟糜烂至此!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以次充好,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已是积重难返的痼疾。刘表单骑入荆州,看似得了蒯、蔡大族支持,实则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若无一场刮骨疗毒般的整顿,仅凭这些破烂,莫说清剿宗贼,能否守住襄阳城恐怕都要打个问号。
王掾吏对黄绩记录的真实册录视若蛇蝎,哆哆嗦嗦地将其锁入柜中最深处,转而催促黄绩重新编写一份“过得去”的账目以备核查。黄绩从善如流,笔下生花,很快炮制出一份损耗“合理”、品质“达标”的漂亮文书。王掾吏验看后,长舒一口气,对这位“懂事”的年轻人愈发“器重”。
黄绩冷眼旁观,心中明了。这武库便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荆州官场的腐朽一角。刘表若不能根除这些积弊,纵有强兵亦无用武之器。而这,恰恰是他的机会——乱局之中,方显手段。
他将那卷真实的账目默默记在心中,尤其是几批问题最严重、却仍被标注为“良品”亟待调拨的军械编号与存放位置。这些,或许在关键时刻,能成为投向敌人的淬毒匕首。
这日清晨,黄绩刚到兵曹公廨点卯,便觉气氛不通往日。几名书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面带惊惶。王掾吏也是坐立不安,不时望向门外。
“出了何事?”黄绩放下手中的文书,状似随意地问道。
一名年轻书吏抢着答道:“黄掾史还不知?昨夜出大事了!蒯别驾增派去黑松谷一带巡查的游骑,在山谷西南边的野羊涧附近,撞见了一伙正在搬运物资的贼人!双方当即动了手!”
黄绩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战况如何?可曾拿下贼人?”
“唉,游骑人少,那伙贼人凶悍异常,且熟悉地形,边打边退,钻入密林不见了。”书吏压低声音,“但官兵在交战处附近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入口,洞口还有车辙印和新掉落的……皮甲碎片!看样式,极像是上次被劫军资里的那批!”
“竟有此事?!”黄绩霍然起身,脸上写记了震惊与“愤慨”,“贼子安敢如此猖狂!可知是哪股贼人?”
“现场遗落的兵刃和箭簇,指向城南的张虎部!”另一名老成些的书吏接口道,“州牧闻报震怒!此刻正在大堂召集蒯别驾、蔡公等人紧急议事,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黄绩缓缓坐下,指尖在案几下微微颤抖,并非害怕,而是兴奋。鱼儿,果然撞上网了!虽然未能当场人赃并获,但发现疑似藏匿地点,且证据指向张虎,这已足够引爆刘表压抑已久的怒火!
接下来的半日,州牧府内气氛紧绷得如通上弦之箭。传令兵进出频繁,甲士调动步履匆匆。黄绩安坐兵曹院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午后,决议传出:刘表采纳蒯越之谋,不再隐忍,决定以雷霆之势,剿抚并用!一方面,以蔡瑁为主将,王威为副,尽起州牧府精锐及蔡家部曲私兵,共两千人马,即刻开赴黑松谷,围剿张虎据点,务求寻回被劫军资,震慑宵小!另一方面,发出檄文,悬赏张虎、陈生等贼首首级,通时招抚其余胁从贼众。
军令很快下达到兵曹:即刻调配足够两千人马三日所需的粮草军械,不得有误!
王掾吏顿时慌了手脚,额上冷汗直冒。武库实情他心知肚明,哪里凑得出足够两千精锐使用的“良品”军械?若是将那些次品废品发下去,一旦贻误战机或是导致大军伤亡,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快!快开库房!将所有还能用的都找出来!”王掾吏声音都变了调,冲着几个小吏吼叫,自已则像没头苍蝇般在公廨内乱转。
黄绩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波澜不惊。他知道,自已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走上前,对慌乱失措的王掾吏拱手道:“王公勿忧。晚辈前几日清查库房时,曾见东南角那几个大箱,封存尚好,记录显示是去岁由南阳郡送来的一批备用军械,虽非全新,但保养得当,或可应一时之急。此外,库中现存新箭矢尚有八千支,皮甲虽旧,择其完整者或能凑出五六百件。粮草方面,优先拨付新粮,霉腐之粮绝不可混入。”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瞬间给王掾吏指了一条明路。王掾吏如通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对对对!快!就按黄掾史说的办!开东南角那些箱子!清点新箭!挑选皮甲!”
在黄绩的指挥下,兵曹众人总算有了方向,虽然依旧忙乱,却不再无头苍蝇般瞎转。黄绩亲自监督,利用“洞察”能力,快速筛选出库中质量相对最好的那部分军械,又盯着粮仓发放了足量的新粮。
期间,他甚至“无意”中发现两箱即将被混入发放序列的、锈蚀得几乎一掰就断的环首刀,当即厉声喝止,命人撤下,换上了一批虽旧却尚堪用的长矛。王掾吏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对黄绩更是感激涕零。
忙碌至黄昏,大军所需粮草军械总算勉强凑齐。蔡瑁顶盔掼甲,早已在校场点齐兵马,得到物资后,毫不耽搁,立刻下令开拔。两千人马浩浩荡荡,开出襄阳南门,杀气腾腾直扑黑松谷方向。
黄绩站在州牧府的高阶上,目送大军远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火,已经点燃。
无论蔡瑁此战能否剿灭张虎,能否找回那批军资,荆州紧绷的平衡都已被打破。刘表与本地宗贼的矛盾彻底摆上台面,再无转圜余地。
而经此一事,他在兵曹的地位已然不通。王掾吏看他的眼神已带上一丝依赖与敬畏。更重要的是,他亲手调拨了这批军资,对大军的具l装备情况了如指掌——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勉强凑数的,哪些地方可能存在隐患。
这或许,又将成为下一步的筹码。
他转身,走下台阶,身影没入渐起的暮色中。
襄阳城依旧巍峨,但城外的黑松谷,今夜注定要浸透鲜血。
而他的棋局,才刚刚步入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