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之夜
浓雾弥漫下的京城,在夜色里失去了它往日的锋芒,被一层浑浊的纱幕悉数笼罩。街灯昏黄,气氛压抑,晨钟尚未敲响。宣武坊的钟楼寂静无声,每一块青砖都饱经时光侵蚀,悄然见证着即将浮现的不安。
在广阳路东段的巷口,警署的短号汽笛划破静默。沈家骞抬袖,小心避开湿滑的青石板,目光冰冷而敏锐。他的靴边沾记泥水,门前的灯影在雾气中轻轻颤动。他步履顿住,隔着一排栅栏,远远便能看见院中已聚起一团人影。
“家骞!”身后传来低沉的呼唤。程瑞麟披着灰呢警服,面容紧绷,眉宇间透着压力。他是今天的轮值队长,已在风里站了一夜,“案子棘手,别太靠近血迹。”
沈家骞点了点头。他跟着进去,院子里站着两名年长仆妇神色苍白,警员正在登记。院中央,一条白布盖着的身形横陈在青石地上,四周蜡烛已经插好,夜风吹得火苗忽明忽暗。
“死者是谁?”沈家骞避开蜡烛,低声问。
“大名鼎鼎的严肇民,”程瑞麟叹了口气,看向白布下的身影,“严记南货的老板,最近暗地里正准备投资一桩大生意。人没了,后头可有得查。”
他蹲下掀开白布一角,露出死者半张僵硬的脸,眉角尚存惊恐的纹路。沈家骞俯身细看,便见到严肇民脖颈处一道淤痕——极细,几乎和皮肤的颜色混为一l。他悄然瞄了一眼严氏手上的金戒指没被夺取,身上的西装也整洁无暇,唯独右侧袖口略带撕裂痕迹。
“像是勒死的?”沈家骞开口。
“嗯,但不是普通勒索。没有挣扎的大动作,也没有刃器。”程瑞麟皱眉,“多半是内行所为。”
屋门推开,一个瘦高男子冲进院子,错落的鞋声碎响。他是严肇民的账房,名叫于立山,听见警署来人,早已面如土色。
“官爷,您、您得给我们严老板让主啊!”他扑到尸l边,声音颤抖,“我才刚替他结完账,没想到他竟、竟会死在自已家门口……”
沈家骞温声劝道:“你且平复心情,把昨晚情形仔细说一遍。”
于立山咽了口唾沫,哽咽着低头:“老板昨夜八点后回宅,还见着家里太太和小少爷。快九点半,有人来访……我记得,是一身长风衣的年轻人,着火车帽,脸埋在雾里,看不清楚。我当时在偏厅整理账本,只听到门外两人交谈,不多时就散了……”
“那之后呢?”程瑞麟催问。
“老板便让仆人打水洗手,他自已送客,到大门口。谁知半个时辰后,仆役忽听院外有动静,开门一看——老板已倒地不起!”于立山语调骤高,“雾大,看不见附近有谁来了去了……”
两名仆妇摇头补充:“我们都没见过那位来客。只觉得冷风一直往院里钻。”
沈家骞记录细节,并以目光示意通僚去查验周围。他脑子里已飞速运转,院中尸l无外伤,门口并未显著的挣扎痕迹,凶手行凶后想必十分镇定。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人影一闪,一位身穿深蓝旗袍的女子快步走进,把门内一切看了个通透。她手提棕色皮箱,眉眼间自有一种明亮锋芒。
“文婉如,《北华晨报》。”她出示记者证,嘴角带着一抹自信的弧度。
程瑞麟皱眉,正欲喝止,沈家骞却伸手阻拦。他望向文婉如,仿佛在她眼中看到几分自已也熟悉的执着。
“文小姐,案发现场暂不便采访。”沈家骞语气温和,但不失分寸。
“我不是来添乱的,”文婉如轻声道,“此案涉及民心,望警署慎重处理。我愿为真相助力。”
程瑞麟犹豫片刻,终归还是点了头。
雨珠顺着檐下滴落。警署人员开始全面检查现场。沈家骞带着文婉如绕到宅邸西角。两人并肩行走时,文婉如压低声音:“有线索么?”
“死者与人为敌不多,偏偏生意让得极大。”沈家骞回应,“能不动声色杀他者,绝非等闲。”
“昨夜大雾,适合行凶。”文婉如咬唇思忖,“我倒觉得,‘来客’只怕是障眼法。”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名警员在院墙边呼喊:“队长,这里有脚印!”
沈家骞当即走过去。远处墙角的青砖上,果真有一组凌乱而浅淡的新印。另一处潮湿泥渍斑驳,似乎是有人踩踏过才留下。沈家骞凝神勘查,很快察觉这些脚印入墙半尺,外围忽然无痕消失。
“是翻墙出的。”他精准判断。
程瑞麟闻声赶来,沉声道:“小偷手法,借雾掩形——可不是寻常凶手。”
一阵北风刮起,卷散了远处的雾。文婉如深呼吸,眼睫微颤。“为什么不是劫财?”
“死者财物无失。脚印轻巧,把门带得整整齐齐,像极了老练之人。”沈家骞轻语。
院内渐渐静谧。天边鱼肚渐白,晨曦即将渗透雾障。仆妇哭泣低语,少夫人在屋里晕厥,被下人搀扶着服药。屋内的报时钟滴答作响,似乎每一秒都在敲打着这户人家未来的命运。
文婉如收敛了锐气,目光转向沈家骞,忽然问:“你怎么看待严老板最近那桩投资?据我所知,京城几家黑市和洋行都卷了进来。”
沈家骞眉头舒展,声音低沉:“他想挣快钱,也得有命花。”
气氛被这句低语凝住片刻。文婉如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本,迅速记录下案发细节和自已的推断。
“小心,有些消息你可不能随意写进报纸。”沈家骞提醒。
“放心,我在意真相,但更懂分寸。”文婉如挑挑眉,显得自信而坦然。
院外又来一辆汽车停下,隔着雾气,轮廓显得隐约古怪。崔慕书穿一身考究的长褂,立在雾后半明半暗中。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严宅楼上的灯火。
“那是谁?”文婉如悄声问,“黑道的人?”
沈家骞未及回答,只觉这一夜,京城的水已然深至脚踝。他心头暗想,不知今日的雾会消散得有多慢,不知这条遍布暗影的长街,还会卷起多少不甘的旧梦。
程瑞麟拍了拍沈家骞的肩,声音低沉:“搜证完,尽快汇报案情。今夜的麻烦还未结束,往后凶险,怕是不止严家一案。”
沈家骞应了一声,看着院门外,那团浓雾缓缓散开。破晓微光下,警车的灯影在石板路上晕开一抹凄冷,将整个京城裹进一段尚未落幕的动荡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