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得只剩沉重的喘息声。青瓷烛台上的烛火被夜风拂煽微颤,把顾明月的影子投在床榻旁的墙壁上,身形温和如静水。他取下银针,长袖掩了袖口的余香,神色依然如沐清风:“未央的伤势已无大碍,静养两日可下地。”
萧未央张开眼,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片刻后轻“嗯”一声,勉强抬身。苏止寒立在床边,心底才卸下一块压石。方才见她强忍剧痛,几乎握断了席边的竹凉席,他才发觉,在这个世界人的存亡竟如此脆弱。他缓缓开口:“多谢顾先生,若非高明医术,只怕……”
顾明月摆手:“命能救,心未必。各有所困,你们记得自度便好。”他不再多言,抬眼望向夜色浓重的窗外。
这一刻,屋外隐约有杂乱脚步声自远巷传来。但夜色混沌,边城沉在一层冷雾里。苏止寒凝视烛火燃尽后的余烬,思绪随着烟丝缓缓升腾。他骤然发觉自已的无力感——身在异世,所持不过区区一点现代知识,又能搅动几许风浪?而真正的阴谋与血腥,则似这城头冷雾,无从碰触。
门口传来一阵轻快敲声,荀洛川踏雪入室,身形笔挺,衣角沾了一抹夜色。眉宇间尽是风尘仆仆的凝重,他手持竹制书卷,神色复杂。屋内光晕映得他面色沉凝。
“我方才查明,荀家探子递来急报。”荀洛川低声道,目光从苏止寒和萧未央之间掠过,最终落在顾明月身上,“这几月来边城失踪案未绝,地方黑帮暗地有更大靠山。背后势力似乎与南疆‘飞梭会’有关,而他们近年多涉人口贩卖。”他声音透出寒意,“此事不仅涉及江湖争斗,更关涉朝中重案。”
烛火跳动间,萧未央面色一沉,拳头无声握紧。苏止寒则脊背微竖,他自记忆深处调度犯罪心理学的片段,许多冷酷案例如潮水翻卷。他沉声问:“失踪者大多是哪些人?有什么共性?”
荀洛川将竹卷摊在桌上:“以贫寒少年、独身旅人、城东寡妇为多。案发皆于夜深偏巷,尸身极易湮没。苦主多因无势难寻公道。”
“这不是普通的敲诈勒索。”苏止寒语气比以往更为冷静,眸光却带着一丝未曾有过的愤怒。他细细思索片刻,“黑帮若将人贩作主业,势必有广阔下线、完善链条。要找到幕后元凶,不是一两日能成。”
空气因沉默而凝固。顾明月目光和缓地在苏止寒面上转了一圈,忽然淡淡道:“世间之恶,往往暗藏于人心纵容之间。你若存疑,可随我再去一个地方,大约能知些端倪。”
萧未央坐起身,向苏止寒递去微不可察的眼色。她的嗓音虽带病态疲惫,却仍透着一贯的果决,“此事绝非单靠江湖寻仇可破。若只是去捉几个地头蛇,顶多斩草未除根。我们得分头行事。”
荀洛川点头,“我探得一名地方官员,似与黑帮暗中有所往来。我去试探口风,看能不能查到官府内的分赃名单。”
萧未央低头理了理衣襟,侧首对苏止寒道:“我有几个旧识,藏在城外荒废的猎户村。多半知道江湖中门派与黑帮买卖的内幕。”
苏止寒深吸一口气。他终究无法回避这份血腥的现实。顾明月启唇:“你冷静善思,既不通于江湖俗例,不如从失踪人口的行为共性入手,设身处地去想背后人的心理。”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望向苏止寒,“昔日大乾法府里,有人曾言:‘追索人心,远过刀剑锋利。’”
窗外夜风微烈,枝影斑驳如织。三人默然片刻,心事各异,却无一人再言退缩。
分头探查的第二日,边城似乎比平日更为阴郁。
萧未央先至东市赌馆,暗中探问各派门徒出入之事。她以赏金猎人身份横行,利落地敛下半张面纱,仅露出一双警醒的眼。几番试探间,已查得数名帮众近期离奇消失,无一人敢多言。等她拂袖离开赌馆巷口,后背冷汗涔涔,刀始终未离手。
与此通时,荀洛川独自步入县衙东侧柳巷,衣摆微拢,文弱少年郎的气息掩去几分锋芒。他与一名地方文吏低声耳语,某个关头神色一敛:“世家荀某敬告大人,边城太平事关家国安危。倘若有人暗中插足,不如将实情早早告知。”他笑意温和中诱人自揭隐情,嘴角却藏着锐利锋芒。数番游说下,那文吏脸色变幻,终露出一丝异样慌张,为他指路至城北一处废宅。
苏止寒则遍寻附近茶铺、米行、驿馆,假作无意与本地伙计闲谈,将“失踪者多夜出、话少、生性闷僻”这些共性逐一归纳,再以记忆中现代刑侦小说里的套路串联。他在纸上画出一幅极简的城市案发分布图,道路交错中显出一个奇异的“逆针”结构。
黄昏时分,三人在城西小巷汇合。荀洛川取出地图低声道:“此地夜里极少巡逻,附近的废宅乃黑帮据点之一。前日我亲眼见几名衣着可疑之人夜入未出。”萧未央冷冷答道:“城外猎户提起,最近黄昏常有生面孔运货而出,似是旧栈道被复用。”
一片短促沉默后,苏止寒投下最后一枚火柴般的推论:“若失踪案与人口贩卖有关,这批人口极可能在寅时前被运离,避开兵丁巡街。”
暮色逐层深下,边城静谧如梦魇绸缎,街头渐有孩童归家啼哭,犬吠断续。三人各自消化着今日所得,神色愈凝重。
突如其来的惊叫划破夜色,远处集市风云骤起。火光腾起,在城南方向撕裂长空。一片嘈杂的人群哗然奔逃,烈焰伴着黑烟直窜屋脊。顷刻之间,边城集市沦为火海——商贩、妇孺、行人四散躲避,喊杀声与哭泣声交织难分。
苏止寒心头一紧,当机立断:“火灾必有阴谋!黑帮要趁混乱转移人质!”
萧未央刀光如电,冲在最前,穿梭火场如林鸦横飞。她眼底写记从未有过的杀意。荀洛川紧随其后,在一条小巷拦下数名黑衣帮众,连出数记轻巧指法,将两人制服。
苏止寒则沿着记忆绘成的失踪者路线,逆流而行——他强忍刺鼻烟雾和混乱人潮,冷静分析乱局背后的“意图”:火灾制造最大混乱,掩护黑帮最后的货运出城。
烈焰中,他见到一队拽着布袋的高大男子,趁乱推搡几名意志模糊的青年少女向南门奔去。他心跳如擂,紧掐手指,终于冲上前拦住一人。那人凶狠反扑,苏止寒却借势用石板拦腰绊倒对方,叶片般贴身在地面翻腾。电光火石间,萧未央跃至身侧,刀锋逼视着黑帮巨汉的咽喉。
荀洛川也追了上来,翻手拎住带队之人,用膝顶住其膀胱要穴。三人合力,将数名人口贩卖者擒下。烟火映照在苏止寒额角的汗珠上,他扫视那些昏迷的少年少女——一个女孩因惊吓过度,瞳孔扩散、泪流记面——鲜血在衣角浸染,带着腥咸的现实味道。
苏止寒艰涩地咽下一口气。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这类血腥暴力与人伦崩坏。现代知识在此刻竟也无力,只有生死线上的搏命决断。他压低嗓音:“再深入查下去,就是与整个罪恶链条为敌。”
萧未央低头抚去额角的烟尘,咬字如刀:“不查,我们就永远只能让逃命鼠辈。你若怕了,这时侯可以走。”
荀洛川沉声:“已任在身,哪能轻言后退?”
苏止寒眼底恢复几分清明,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血痕。他忽然明白,自已再难置身事外了——江湖、庙堂、黑暗与光明,全都逼他作出抉择。他轻轻应道:“不退。”
火光下,顾明月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巷交界处。他远远望向三人,目光淡然,却似一潭深湖,将燃烧的血腥浑浊一通纳入波澜不惊中。走近时,他不过淡淡道:“大胆者,方能救天下。”
夜色向西,一地余烬将边城包裹成一幅未竟的画。三人迎着焦灼残烟,携手走进新一轮迷雾深处。
在黑暗中,信仰与责任第一回如此真实地凝结于彼此的目光里。江湖的漩涡已近在咫尺,谁也无力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