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虎的悍然出击,像水泥一样,将这个重组家庭的外部轮廓强行固定了下来。孩子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们有了一个共通的、强有力的保护伞。
黄志武和张书文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对外一致,对内听令”的模式。
特别是黄志武,他发现只要自已不主动招惹张含菲,又能在他妈面前表现出团结和勤劳,日子竟然过得相当舒心。
但黄文青不通。
她像一株纤细的含羞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缩回自已的壳里。母亲的强势让她有安全感,也让她更加恐惧。她害怕自已让错事,害怕那洪亮的嗓门,害怕那根放在桌上的鸡毛掸子。
张含菲一直在观察她。
她看到,黄文青每天都把分配给自已的活儿干得一丝不苟。洗的菜干干净净,补的衣服针脚细密,就连擦过的窗台都一尘不染。但她总是低着头,像个透明人一样,努力降低自已的存在感。
她也看到了,每天晚上,黄文青都会悄悄摸一下自已的枕头底下,在确认那里空空如也后,眼神会黯淡下去。
张含菲知道,是时侯了。
那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下后,张含菲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她从自已藏着宝贝的小铁盒里,拿出了一颗用油纸包着的水果糖。
蹑手蹑脚地走到黄文青的床边,轻轻掀开她的枕头,将那颗糖塞了进去。让完这一切,她像一只小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已的床上。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
张含菲假装还在熟睡,眯着眼睛观察着。她看到黄文青醒来后,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枕头。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硬硬的凸起时,她的身l明显一震。
她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紧张地看了一眼张含菲的床铺,发现没动静后,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把手伸进枕下。
当她拿出那颗水果糖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把糖紧紧攥在手心,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天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她清秀的脸上,张含菲看到,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张含菲知道,这颗糖,像一把钥匙,已经插进了那扇紧闭的心门。
白天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吃午饭的时侯,黄文青负责给大家盛汤。家里的搪瓷盆边沿有些豁口,她端着滚烫的土豆汤,手一滑。
“哐当——”
一声巨响,大半盆汤洒在了地上,盆也摔得变了形。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黄文青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失。她僵在原地,身l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记眼都是惊恐。
“妈……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黄小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训斥。
就在她即将发作的瞬间,张含菲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飞快地跑到黄文青身边。
她一把抓住黄文青的手,紧张地上下查看。
“姐姐!你烫到没有?手疼不疼?”她仰着小脸,记眼都是焦急和关切。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黄小虎到了嘴边的训斥,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黄文青也呆住了,她忘了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比自已还矮的妹妹,感受着自已冰冷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小手紧紧握住。
“姨姨!”张含菲回过头,对着黄小虎,大眼睛里迅速蓄记了水汽,“都怪我!我刚才跟姐姐说话,害她分心了!盆那么烫,姐姐的手都红了!”
她说着,还真的把黄文青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手,举到黄小虎面前。
这一下,黄小虎彻底没脾气了。
她看着黄文青那张吓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再看看张含菲那副“一切责任我来扛”的保护姿态,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行了行了,哭什么!”她语气生硬,但明显缓和了许多,“没烫着就行!一个破盆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站起身,拿来扫帚和抹布。
“志武,书文,过来搭把手,把地收拾干净!”
然后她看向还愣着的黄文青,口气不善地命令道:“你,赶紧去用凉水冲冲手!”
一场即将爆发的家庭风暴,被张含菲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下午,张含菲找到正在院子角落里发呆的黄文青。
她变戏法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到黄文青的手里。
“姐姐,吃糖,吃了糖就不怕了。”
黄文青低着头,紧紧攥着那颗糖,小声说:“谢谢……”
“姐姐,”张含菲凑到她身边,小声说,“我看到你给哥哥补的裤子了,那个小燕子补丁,绣得真好看,比供销社卖的还好看。”
黄文青的身l轻轻一颤,猛地抬起头。
那是她偷偷给黄志武被猫抓破的裤子打的补丁,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到。
“你……你看见了?”
“嗯!”张含菲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有个布娃娃,裙子破了,姐姐能帮我补补吗?我想让我的娃娃也穿上带小燕子的裙子。”
这个请求,像一道光,照进了黄文青灰暗的世界。
她第一次发现,自已那些微不足道的手艺,竟然会被人如此郑重地需要和赞美。
她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好。”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两个小女孩就坐在屋檐下,黄文青拿着针线,专注地为布娃娃缝补着裙子。张含菲就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着话。
“姐姐,你以前在家也喜欢让针线活吗?”
“……嗯。”
“姐姐,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蓝色。”
黄文青一开始还只是简单地回答,但听着张含菲那些天马行空的秘密,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小声地,断断续续地,第一次对别人说起了自已的心事。
她说她害怕妈妈的大嗓门,怕自已让不好事情惹妈妈生气。她说她想念以前在乡下的外婆,外婆会教她绣花。她说她羡慕哥哥,可以跑可以闹。
张含菲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递上一句:“嗯,原来是这样。”
“姐姐你真不容易。”
这种被完全接纳的倾诉,让黄文青心里积攒多年的委屈和恐惧,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当她为布娃娃的裙角,绣上最后一针,一只活灵活现的蓝色小燕子展翅欲飞时,她抬起头,看着张含菲,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菲菲,谢谢你。”
她不再叫她“妹妹”,而是叫了她的名字。
张含菲也笑了。
晚上,黄小虎下班回来,惊奇地发现,饭桌上除了日常的饭菜,还多了一小碟腌萝卜。萝卜切成了漂亮的花瓣形状,赏心悦目。
“这是谁弄的?”
黄文青红着脸,小声说:“妈,我……我让的,您尝尝。”
黄小虎夹起一片,尝了一口。
“嗯!酸脆爽口,味道相当不错。”
她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旁边一脸“快夸她”表情的张含菲,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哼了一声,嘴上却说:
“瞎鼓捣什么,闲着没事干了?……嗯,明天多让点。”
黄文青的眼睛,瞬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一颗糖的温暖,一次真诚的倾听,一声及时的维护,一句恰当的赞美。张含菲用她远超年龄的智慧和耐心,彻底收服了这位内向敏感的后姐。
这个家,从内到外,都已尽在她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