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厚，长乐路上的冷风卷起尘埃，也卷散了白日的喧闹与纸醉金迷。
三益报馆旁的小巷深陷黑暗，只余壁灯投下一小片微茫，将石板上残缺斑驳的水迹一点点擦亮。沈怀萱将那枚印有“王仲明”字样的名片塞进风衣暗袋，目光凝重地与傅绎舟对视。
“后门走。”傅绎舟语气平静，却透出微不可察的紧迫，他微微侧身，借身形掩护沈怀萱，径自穿过曲折的巷弄。
一场针对沈怀萱的警告刚刚落幕，四周的气氛依然不安分。身后不远，有皮鞋踏地的轻微急促声紧跟。
两人刚踏出巷口，便被三名西装壮汉截住。北边那人手腕露出青帮刺青，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冷淡神色。
“傅探长？沈小姐？”那人吐着瓜子壳，把玩着一方檀木手串，声音低沉。
傅绎舟微不可察地将沈怀萱护在身后，右手已暗自握紧怀中手枪。
“顾五说过，报馆女人出头太大，不懂规矩。傅探长虽新来，却不该掺和闲事。”西装壮汉朝身旁两人微一使眼色，气氛骤然僵化。
沈怀萱咬唇，平静开口：“我们无意冒犯贵会，只是查一桩命案，烦请让路。”
“查案？”对方冷嗤，“三益报馆登多了假新闻，压根不知哪桩是真的。傅探长，规矩得认——今夜这里，没你们的份。”
傅绎舟目光一沉，声音稳健：“青帮护自家地盘无可厚非，命案牵涉租界，妨碍公事，可不只是青帮的账。”
那三人欲动未动，巷深处又有脚步声响起。张如柏的身影出现在灯下，脸庞沧桑，眉头紧蹙。
“魏老六，收敛点儿。今儿办正事，少给添乱。”张如柏语调粗砺，却压下一切浮躁。
魏老六哼了一声，退开半步，但目光依旧警惕。
傅绎舟看向张如柏，双方互递一个会意的眼神。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却在这一刻产生了难言的默契。
张如柏低声道：“傅探长，沈小姐，此地不宜久留。那死者，最后踪迹出现在法租界内的西水巷。想查，就得进租界——可进去容易，出来难呐。”
沈怀萱抿唇，微微点头：“租界，不止青帮，还搅着日本人和新闸暗堂。我们得先进去一趟，才能抓住线索。”
傅绎舟答道：“劳烦张先生带路。”
魏老六眼见张如柏插手，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声咕哝几句，眼神里翻涌着不甘。
一路穿行至西水巷附近，四周忽然热闹起来。租界外层是灯火通明与熙熙攘攘的酒肆、洋行，里层却潜藏无数刀锋与风雨。
西水巷窄小阴湿，砖楼墙皮发灰。巷口立着两名身着精致西装的中日混血巡捕，其后暗处隐隐浮现青帮打手的身影，还有几个可疑的日本装束人影在街头巷尾晃动。
沈怀萱轻声问：“张先生，真有把握吗？”
张如柏低声回：“这年头，没几处真安全。但今晚有我作保，租界这关还进得去。”
话音未落，前方巡捕拦下了众人。
“止步！租界禁地，非内部人员不得擅入。”一个年轻的日籍侦探模样男子走上前，五官俊朗，身形挺拔，微微笑道，“请问哪路朋友，如此兴师动众？”
傅绎舟上前一步，目光如炬。
“宫野顾问？”他低声唤道——这是租界名震一时的宫野泽一。他的出现意味着这夜比想象中更复杂。
宫野泽一侧目细看傅绎舟，薄唇微翘，眼神戏谑：“倒是不巧，傅探长与沈小姐深夜涉足租界，可别又要查‘命案’吧？”
沈怀萱镇定自若：“宫野先生明察，我们确实是为命案线索而来。还请行个方便，否则若有失误，贵局通样难脱干系。”
宫野泽一敛去笑意，细细端详沈怀萱。他嗅到危险气息，显然知道些内幕，却故作不知。
“彼此公事公办。可惜今日，这里暂不开放。”他语气不紧不慢，既不驱逐，也不放行。
空气仿佛凝滞。巡捕与青帮打手互相虎视眈眈，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点燃这微妙的火药味。
傅绎舟冷静开口：“案卷在王仲明手里，而王仲明，最后一次被人目睹正是在租界里。宫野先生，若你有诚意协助侦查，无需此时再试探。”
张如柏轻轻咳嗽，向宫野递去一个暗示的眼神。他虽站在青帮与地下党双重边缘，却明白此刻任何一方失控，后果都难以预料。
宫野泽一不置可否，只低头摩挲着袖口的暗扎。
气氛越发紧张。
就在此时，巷内忽然惊起一声慌乱，传来尖锐叫喊：“有人中枪——后巷！”
气氛瞬时炸裂，青帮打手狰狞暴躁，巡捕拔枪戒备，几个日籍壮汉已冲向后巷。宫野泽一冷静至极，只让一个手势，自已却悄然迈向人群边缘。
傅绎舟果断一闪身，沈怀萱紧随其后。张如柏则带路，自小巷侧门疾步而行，趁各方势力短暂混乱，挤进了租界的深处。
耳畔传来遥远的警哨声，灯下长影交错。傅绎舟压低声音，催促沈怀萱加快脚步：“西水巷第七号，那儿极有可能藏着王仲明的更多线索。”
沈怀萱环顾四周，目光冷静：“张先生，只能靠您应付外头。我们离开时，一定有青帮和宫野的人追踪。”
张如柏淡然一笑：“你们进屋找线索，路口我来挡。上海滩的旧账，不是一时能梳理清。”
傅绎舟点头，目光落在巷尾那幢深黯、隐约透着橘黄灯光的两层洋楼。
三人携带着记身风尘，悄然溶入西水巷的幽暗，穿行在阴影与迷雾之中。他们所要挑战的，不只是权势森严的租界禁地，更有这座城池浓稠混杂的利益与真相。
橘灯下，傅绎舟推开陈旧的门，木板呻吟般发出一声苦涩响动。里面静得令人不安，灰尘翻飞。
沈怀萱第一个踏进屋内，目光落在被风吹翻的文件纸上，“这是王仲明的手迹。”她伸手拂去浮灰，翻看时眉头紧锁——纸下似乎压着什么。
傅绎舟蹲下，拨开泛黄资料，看到一块沾血的袖口布料，上面绣着一个古老的汉字：锦。
门外传来急促敲击与嘈杂人声，青帮打手的沉喝、巡捕短暂的口令、宫野泽一冷静中带着疏离的低语，一起汇入夜色的多重迷雾。
傅绎舟低声道：“我们手上的线索，只怕一翻开，就是风暴的开端。”
沈怀萱指尖颤动，却倔强地倚在门后：“既来了，便只有往前看。”
风，在门缝中呼啸而入，仿佛每一缕都裹挟着暗流涌动。楼外租界的钟声缓缓敲响，隐隐牵引着未曾解开的谜团，也预示着黑夜之下更加深重的角力与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