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光线浮躁地跳动在木质桌面上。雨收后的空气像是被人用手绢拧过，泛着阴湿的甜腥。傅绎舟低头收拢桌上的档案，指腹触及那张泛黄的名片，棱角卷起一层油光。他不动声色地推门进了报馆后室，沈怀萱正倚着窗，凝神望外头巷口。
“王仲明的名片，你方才看过，还有别的信息？”沈怀萱沉声打破沉默，余光中映出傅绎舟的眉峰微蹙。
“没有。只是背面蹭了些油渍。”傅绎舟简单应了，指尖却未松开名片，“今晚三益巷口又有人在跟踪。”
沈怀萱并未回头，嘴角勾出一丝警惕的弧度。长街上雨后的轮胎痕刚褪，黏湿的灯影里，有西装革履的男子晃动过身形，仿佛学院派的装饰与夜色勾连成一道幽暗的线索。
片刻后，敲门声三短一长地响起。门外人未等应允，推门自进，一身灰呢风衣挺括，帽檐压低，脚下皮靴印着刚落定的水纹。他摘帽，墨黑的发丝下是异国人的棱角，带着不合时宜的锋利与冷漠。
傅绎舟下意识地挡在沈怀萱面前。男子目光从桌上的档案袋扫过，语气带着无形的威压——
“宫野泽一，租界警务处顾问。听说你们对王仲明先生颇为关切？”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却依然能拢回日语的微妙锐利。
沈怀萱眸色一闪，眼中流露出敏锐的戒备：“宫顾问，幸会。不知本地警方和租界警处何时开始共享案情了？”
宫野不答，视线从傅绎舟身上缓缓移至沈怀萱，像是品评一双瓷瓶的接缝。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转而用近乎随意的语气问：“沈小姐，贵报馆最近采访过不少风头浪尖的人物。是否也包括了昨日遇害的林季尧？”
沈怀萱微不可察地挺直背脊，许是天生惯于对峙权力，她的语气平稳至无波：“贵处顾问如要查问，请走正式手续。我只是照章采访，未逾规矩。”
傅绎舟见状，收起名片，将档案袋扣紧。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宫野：“宫先生，林季尧案尚无公断。贵处此时过问，是否有特殊发现？”
宫野泽一并未正面作答，只是缓缓踱步至窗旁，目光穿过水雾蒙蒙的玻璃，看一眼巷口的昏黄路灯，语气转淡：“林季尧遇害，不止牵涉本地帮派。你们警署里未未必能查清，有些线索，也许在租界可以抵达更深处。”
屋内寂静数秒。沈怀萱悄悄攥紧了手中记事本。外头近巷传来几声狗吠，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些紧迫的寒意。
傅绎舟强压住心头涌起的不安，重新端起警探的沉稳：“既然如此，宫顾问为何要亲自前来？莫非有合作之意？”
宫野泽一微微一笑，那一笑近乎无声，却让人觉得屋内温度骤降。他缓缓伸出一只戴着灰色手套的手，从大衣内袋中抽出一只烟盒，动作优雅得近乎挑衅。点燃烟，才缓声道：“合作？不如说是彼此试探。”他盯着傅绎舟的眼，烟雾缭绕间，双目深不可测，“你所关注之案，恐怕水比你想象的更深。而且，今晚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你最好让好准备。”
沈怀萱蹙眉，内心警铃大作，语气仍保持着新闻人的理性：“宫顾问既然明言，是否能给我们更具l的提醒？”
宫野轻呵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他倚窗伫立，眼神似乎落在沈怀萱指间那本泛旧的暗红封皮笔记本上。“小心身后。”低语过后，他竟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消失在夜色与巷道的气息里。
沈怀萱与傅绎舟对视片刻，空气仿佛凝住。傅绎舟率先反应，快步抢到窗前，拉开一条狭窄缝隙。雨珠打在屋檐的节奏里，远处街灯下，宫野泽一的身影正与一名西装男子短暂交谈。男子面貌中国式，却神情木然，只片刻，他便与宫野错肩而过，溶进深巷黯影。
“这人是谁？”沈怀萱低声。
“不认识，但目光像钉子。”傅绎舟皱眉，他从未见宫野泽一表露如此防备警惕的神色，“宫野——不是普通侦探，更像……双面角色。”
沈怀萱记脸凝重：“他提到的林季尧，死前其实曾对报馆放过密信。信是加密的，但里头提及‘青沙会’，也就是青帮暗线。”
傅绎舟眉峰一敛，目光转向那沾了烟味的空气。心底的警惕再次被搅动：“青沙会今夜也有动作？”
“难说。刚才巷口那人……可能就是盯梢。”沈怀萱拢紧肩头，将笔记本递向傅绎舟，“看这个。”
傅绎舟翻开笔记本，几枚凝重笔迹跳入眼帘：林季尧——租界黑单下落、王仲明——文件转手、青沙会……其中一行莱茵兰紫色墨水标注着：‘警讯内鬼，夜行人。’
“‘夜行人’是谁？”傅绎舟追问。
沈怀萱摇头，“目前只查到有几桩案卷上的代号，具l身份不明。”
门外忽起急促脚步声，一名报馆杂役慌乱推门：“傅探长，有位张如柏先生在前厅，说找您，说——是秦小姐请的。”
“秦婉儿？”傅绎舟与沈怀萱齐声疑问。
杂役点头，额头渗着微汗，“他说很急，带了个女伴。”
傅绎舟立刻收好档案，随沈怀萱疾步前往前厅。走廊里灯光微弱，空气里残留着雨气与纸张的墨香。前厅沙发上，张如柏一袭灰布长衫，神情肃穆，左侧站着一名戴纱帽的年轻女子，眉宇间隐约有秦家女的清冷风韵。
“傅探长，沈小姐。”张如柏朝二人一拱手，话音低沉急迫，“今晚事关重大，那位日侦探刚才和青帮张掌柜碰头，疑有交易。婉儿小姐得知后，让我火速通知你们——她在法租界水门街等你们，事关林季尧案和一份重要证据的安全。”
傅绎舟眉心微拢。沈怀萱已然反应过来，低声道：“我们要争分夺秒。宫野泽一先一步探路，也许已盯上了那份证据。”
张如柏点头，眼神炯炯，“今晚青帮、警署、还有外方力量都在暗中布局。水门街遍布双面人物，你们务必小心。”
傅绎舟没有再多话，点头示意沈怀萱随行。沈怀萱快步通行，笔记本牢牢扣在手中。他们望向夜色下的街道，两侧梧桐漆黑，风声拂过，模糊的人影与色彩在明暗之间游移，仿佛整个上海都被无形之手推向更深的谜局。
就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傅绎舟回头望了一眼冷清的报馆后室。宫野泽一曾短暂停留的地方，只余一缕烟雾，未散的气息里，暗藏着未竟的句点。他察觉到自已对这个异国侦探的看法，已经悄然由提防转为复杂。
而雨夜之后的申江，灯火依旧浮华，却再无人知晓，每个人的面具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心，几分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