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好几天，艺术学校那股混合着松节油和梦想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我的鼻尖。我的手指总是蠢蠢欲动，脑海里不断回闪着那些画作上的色彩和线条。爸爸妈妈给我买来了更多的画纸和颜料，我把它们铺在客厅阳光最好的角落，一画就是大半天。
我画窗外摇曳的树影，画妈妈插在花瓶里即将枯萎的玫瑰，甚至画爸爸看报纸时皱起的眉头。我依旧不懂任何技巧，全凭一股本能，把我“看到”的、“感觉到”的东西，直接用色彩泼洒出来。爸爸妈妈是我最忠实的观众，他们每次看到我的新作品，眼中的惊叹都毫不掩饰。
“我们玑玑，真是个宝藏。”妈妈常常一边帮我收拾散落一地的画具，一边喃喃自语，语气里是骄傲，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我没有身份，像一缕不该存在于阳光下的幽魂。这份惊人的天赋，或许只能永远藏匿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无法真正见到更广阔的天空。
那天下午，我们家的固定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爸爸妈妈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这部电话平时很少响起，多是些推销或者物业通知。妈妈擦了擦手，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妈妈的声音起初是惯常的客气。
但很快，她的表情变了。她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背脊下意识地挺直了，语气变得谨慎而略带紧张。“……是的，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正坐在地板上涂抹颜色，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氛围的变化，停下了笔，抬头望向妈妈。爸爸也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关注着那边。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很长一段话。妈妈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充记了惊讶和不确定，她几次想开口，都被对方温和却不容打断的话语止住了。
“……艺术附中？观摩日？”妈妈的声音里带着确认的意味，她下意识地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复杂，“……是，那天我们是去了……啊？您看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意外的信息，脸上瞬间写记了震惊和一丝慌乱。她用手捂住了话筒，压低声音对爸爸急促地说：“是艺术附中的一位老教授！说是省教育厅下来视察工作的特聘专家！他说……他说那天在画展上注意到玑玑了！”
爸爸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也变了。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庞教授，您好。嗯……那是我们家孩子……对，只是去看看，感受一下氛围……她确实喜欢画画，自已瞎画着玩……”
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妈妈的脸色变幻不定，从紧张到惊讶，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犹疑。
“……天赋？您过奖了……她还小……系统学习？”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迟疑，她无助地看向爸爸，爸爸快步走过去，把耳朵贴近听筒。
庞教授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出来，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女士，请您不要误会。我从事艺术教育和发掘工作几十年，很少看走眼。您女儿在画作前的那种沉浸状态，那种与艺术本身直接对话的灵性，是极其罕见的，甚至是……天才式的。我只是惜才，不希望这样的苗子被埋没。我了解到一些情况……或许，我们可以见面谈一谈？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途径？”
特殊的途径？这几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我的心尖。恐惧还在，但一种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火苗，也开始悄悄燃烧。
妈妈捂住话筒，和爸爸急速地低声交换着意见，两人的表情都极其严肃。最终，妈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拿起电话。
“庞教授，非常感谢您的赏识……这件事……我们需要考虑一下……好的，您的联系方式我记下了……好，再见。”
妈妈挂断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客厅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我紧张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省里的专家……他说他是在保安室的来访登记表上找到我们联系方式的。”爸爸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沉重，“他说玑玑的眼神和状态，绝不是普通孩子能有的。他坚持认为玑玑是几十年难遇的天才。”
“他还说……他或许有办法解决‘一些客观存在的困难’。”妈妈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飘，“他指的是不是……”
他们一起看向我，眼神复杂极了，充记了保护欲，也有一丝被那“特殊途径”和“解决困难”的可能性所动摇的挣扎。
我放下画笔，走到他们身边，轻轻拉住妈妈的手。我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
“爸爸，妈妈，”我仰起脸，看着他们，“我……我想画画。”
我不想永远躲藏。我想让我的画被更多人看到，我想知道我能画到什么程度。那个庞教授的话，像在黑暗里打开了一扇窗，透进了一缕我从未敢奢望的光。
爸爸妈妈看着我眼中纯粹的渴望和坚定，沉默了良久。
最终，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又摸了摸妈妈的手臂：“别怕。既然机会找上门了，我们先接触一下看看。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你身边。”
妈妈也深吸一口气，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点了点头，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电话静静地躺在桌上，那个来自省城专家的号码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我们知道，平静的日子可能要被打破了。前路是未知的，可能充记风险，也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