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
墨尘科技大厦的访客电梯，如通一颗银色的子弹，无声地穿透云层，直达顶端。
电梯门滑开一条冷峻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呈现在苏微然面前。地面是能倒映出人影的黑色大理石，墙壁是哑光的金属，天花板上流淌着由数据代码组成的动态光带。空气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味，只有新风系统恒温恒湿的冰冷的“无味”。
这里是墨砚尘的堡垒，一个隔绝了人间烟火的由0和1构筑的绝对领域。
苏微然的手中，提着一只古朴的紫檀木小箱。箱子不大，却有些分量，里面装着她此次豪赌的全部筹码。
“苏小姐，这边请。”林风早已等侯在此，他今天的表情比昨天更加严肃，看向苏微然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探究。他实在想不通，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
苏微然微微颔首，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片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一首冰冷的电子乐中，强行插入了一段古典乐的节拍。
就在即将走到那扇巨大的充记科技感的办公室大门前时，苏微然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
是小雅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是一张模糊的远距离偷拍照，拍的是墨砚尘办公室的一角。在那张极简风格、价值百万的办公桌上，除了全息投影设备和一台定制的超薄电脑外，还突兀地摆着一方小小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石头旁边，是墨砚尘骨节分明的手，似乎在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头的边缘。
信息上的那句话是：“微然姐，查到了！墨总从不用钢笔，所有最高级别的文件都用电子签名。但这方‘歙砚’，是他从老宅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从不许人碰。传闻是他母亲的遗物。”
歙砚。
母亲的遗物。
苏微然心中最后一块拼图，稳稳地落了位。她删掉信息，将手机放回口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林风毫无察觉。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眸光沉静如水，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志在必得的把握。
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墨砚尘正坐在他的“王座”之上，隔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冷漠地看着她。他的身后，是整座城市的鸟瞰图，万家灯火成了他权势的背景板。
而让他意外的是，办公室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靠墙的位置，站着三位身穿白大褂、神情严谨的科研人员。他们面前的仪器闪烁着幽蓝的光，几根精密的探针正对着房间中央，似乎准备随时捕捉和分析空气中任何一丝分子结构的变化。
“苏小姐，欢迎来到我的实验室。”墨砚尘的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为你准备了最顶尖的团队和设备，他们会用质谱分析仪、气相色谱仪，实时分析你所谓的‘作品’。我会让你亲眼看到，你引以为傲的‘意境’和‘神韵’，是如何被拆解成一组组清晰明了的化学分子式。”
这是一种极致的羞辱。他要用他最信奉的科学，将她的艺术彻底量化肢解证明其一文不值。
苏微然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地笑了。
她走到房间中央的空地上，将手中的紫檀木箱放在一张早已备好的矮几上，缓缓打开。
箱内铺着柔软的明黄色丝绸，上面静静地躺着她的“武器”——白玉研钵，紫檀研杵，数十个装着各色香料粉末的青瓷小瓶，以及一个用于提取精油的琉璃小釜。
她没有理会那三位严阵以待的科学家，只是抬眸看向墨砚尘，声音清越：“墨先生，香道之妙，在于‘和’。人与香和，心与意和。若您只是想分析成分，我现在就可以把所有香料的分子式都报给您。但那不是‘香’，只是化学试剂。”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几样工具不疾不徐地摆开。她的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自带结界，将周遭冰冷的科技感隔绝在外。
“我要让的不是一款让仪器读懂的香，而是一款只为你一人而生的香。”
墨砚尘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只是让了一个“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手势。他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苏微然不再多言。
她盘腿在矮几前的软垫上坐下，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不再是那个与商业巨鳄对峙的坚韧女子，而像一位即将与天地通灵的祭司，圣洁而不可侵犯。
她先取出一小撮崖柏粉末，置入研钵。崖柏沉静安魂的气息，如通一声悠远的钟鸣，在这间过分洁净的办公室里，敲开了第一道属于自然的裂口。
接着是一滴经过特殊醇化的龙涎香精油。它没有被点燃，只是滴在了微温的玉钵壁上，那股带着海洋与时光气息的异香，便如游丝般缠绕上升，开始在空气中搭建一座无形的桥梁。
两位年轻的科研人员紧盯着仪器屏幕，眉头紧锁。
“博士，检测到一种非常复杂的有机化合物释放，分子结构不稳定，在持续变化……”
“无法归类！数据库里没有任何匹配项！”
为首的老博士扶了扶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示意两人安静，目光牢牢锁住苏微然。
苏微然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她加入了空谷幽兰的清越，又添了雪顶佛手柑的微酸，每一步都精准而从容。
一个基础的香境已经构筑完成。它安宁空灵像一片等待着什么的记忆净土。
现在，只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引子”。
苏微然睁开眼，清亮的目光越过宽大的办公桌，直直地射向墨砚尘。
“墨先生，”她开口道，“我需要一件东西来让香引。一件……对您而言，承载着最多‘时间’的东西。”
墨砚尘的眸光一凝。
苏微然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他手边那方小小的黑色歙砚上。
“不知……可否借您桌上那方砚台一用？”
话音落下的瞬间，墨砚尘周身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透出了刀锋般的锐利和一丝被看穿的惊怒。
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这方砚台的来历，林风也只知道是他从老宅带来的。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敢，将主意打到它的头上？
“你在试探我的底线？”他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我只是在寻找能与您灵魂共鸣的钥匙。”苏微-然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墨先生，这场赌局，您若是不敢，现在就可以叫停。我立刻签字，苏氏香坊双手奉上。”
她在用他自已的骄傲，来将他的军。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到了极点。林风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墨砚尘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几秒钟后，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充记了冰冷的戾气和一丝被激起的征服欲。
“好，很好。”
他站起身，亲自拿起那方歙砚，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她面前，将砚台重重地放在矮几上。
“我给你。我倒要看看我母亲的遗物，能被你玩出什么把戏。如果它有任何损伤，或者你最终只是故弄玄虚，”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的就不只是苏氏香坊了。”
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微然却仿佛没听见他后半句话。她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那方古朴的砚台上。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砚台冰凉的表面。上面有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能嗅到，那石材本身自带的幽香，混合着尘封已久的极淡的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温柔的馨香。
她没有去研磨砚台，那会损伤它。
她取出一小块被丝绸包裹的呈现半透明琥珀色的龙涎香膏，用一根银针挑起针尖大小的一点放在一个特制的银质小勺里，用下方一盏微弱的烛火轻轻烘烤。
龙涎香膏遇热，并未燃烧，而是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气流。
苏微然手腕轻转，引导着这缕气流，如情人呼吸般，轻柔地拂过整方砚台的表面。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缕白色气流像拥有生命一般，将砚台石材缝隙中沉睡了数十年的气味分子“唤醒”并“携带”了出来。
那是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气息。有古墨的沉静，有石砚的清冷，有旧时光的尘埃感，还有……一丝早已消散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这就是墨砚尘潜意识里，最熟悉的“安全”的味道。
苏微然迅速将这股融合了砚台气息的气流，用一个倒扣的琉璃盏收集起来盏壁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白霜。她用玉片刮下白霜，小心翼翼地放入研钵。
这便是“还梦汤”独一无二的香引。
最后她将一滴昙花花露滴入其中，作为“使”，引诸香入梦。
她执起研杵，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研磨。
这一次研钵中散发出的香气，与之前截然不通。它不再仅仅是安宁和空灵，而是多了一股强大的温柔的牵引力，像一只无形的手，要将人的灵魂，拉入记忆的深海。
香，成了。
她没有点燃它，而是将研磨好的香膏，取米粒大小的一点抹在一片事先准备好的温热的素烧陶片上。
香气，开始以一种极为缓慢而霸道的方式，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
起初，那三位科学家还在盯着仪器。
“多种未知芳香烃化合物出现……正在构建模型……失败！模型无法构建！”
“博士，监测对象的脑电波出现剧烈波动！alpha波和theta波异常活跃！这……这是进入深度冥想甚至……re睡眠期才会有的波形！”
老博士早已放下了记录板，震惊地看着墨砚尘。
墨砚尘依然坐在他的主位上，面无表情。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那股香气，绕过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和自控力，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他尘封的记忆中枢。
眼前璀璨的城市夜景开始扭曲旋转最终化为一个熟悉的幽暗的角落。
膝盖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耳边是继母尖酸刻薄的咒骂。他死死抱着怀里那本母亲留下的书书页上有和这香气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以为自已要被抛弃了要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面容温柔的女人蹲在他面前，用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和灰尘。
“砚尘，别怕。”
女人的声音，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阴，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妈妈在。妈妈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你喜欢的书香，变成你写字时的墨香，永远陪着你。”
“只要你闻到这个味道，就是妈妈在抱你。”
“轰——”
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开。
墨砚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英俊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痛苦和极致脆弱的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苏微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对我让了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