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残棋
永和十七年的冬,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才刚入冬月,燕京已是朔风凛冽,碎雪如盐,簌簌地拍打着靖远侯府书房那扇紫檀木嵌琉璃的窗棂。室内暖炉烧得正旺,银丝炭无声地燃着,氤氲出一室松木清香,却驱不散沈砚书眉宇间那抹凝沉的郁色。
他指尖拈着一枚墨玉棋子,久久未落。棋枰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一如他此刻心境。
侯爷这步棋,竟是斟酌了一炷香的时辰了。对面坐着的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寻常布袍,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正是当朝帝师,太傅苏墨卿。
沈砚书闻言,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终是将那枚棋子啪一声落入棋枰一角:学生心不静,让老师见笑了。
这一子落得突兀,竟是自毁长城,将一片黑棋的气眼堵死。苏墨卿抚须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自己这位最得意的门生。不过二十有五的年纪,已官拜枢密副使,掌北境兵权,圣眷正浓,是燕京新贵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此刻,这位以沉稳冷厉著称的靖远侯,眼底却有着难以掩藏的倦色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惶惑。
是在忧心北境的军报,还是……苏墨卿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搁着一封已然拆开的信,信封是普通的青纸,右下角却绘着一枚极小的、若不细看几乎会忽略的红梅印记,江南来的家书
沈砚书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沉默片刻,终是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仆从。
待书房内只剩师生二人,他才伸手取过那封信,递与苏太傅。信纸只有薄薄一页,字迹清秀工整,内容也只是寻常问候,禀报江南老家族中事务,语气疏离而恭谨,一如过去五年间每一封来自江南沈氏宗族的书信。
苏墨卿狐疑地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此信……有何不妥
老师请看墨迹。沈砚书的声音低沉。
苏墨卿依言将信纸凑近烛火,凝目细看。片刻后,他神色微微一凝。那清秀的墨迹之下,在特定笔画交叠之处,透过光,竟隐约能看见极淡的、水纹般的印记,似是另一种墨迹被小心地洗去后留下的残痕。
这是……
是一种密写之法,以特制药水书写,遇显影液方现。寻常水洗,只会留下这等几乎看不见的痕迹。沈砚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过去五年,江南来的每一封家书,皆如此。
苏墨卿面色渐渐凝重:信中真正所言何事
沈砚书自抽屉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瓶,拔开塞子,将其中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地用毛笔蘸了,均匀涂刷在信纸之上。
不过瞬息,原本空白的纸页上,一行行急促而凌乱的字迹缓缓浮现,墨色深紫,宛如凝血:
【北渝细作已渗透宗族,粮草账目皆被操控,迫沈氏通敌。族老或被挟持或已变节,危在旦夕。妾假意顺从,虚与委蛇,然恐日久生变,盼侯爷速决。切切。
晚栀绝笔】
字迹潦草,显是在极度惊惧仓促间写就,最后绝笔二字更是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决绝的惨烈。
晚栀……苏太傅捻着胡须,沉吟道,可是五年前,你执意要休弃的那位……林氏
沈砚书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极紧,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是学生无能,当年护不住她,只能行此下策,假意休弃,送她回江南老宅,本望她远离京城是非,安然度日……却不料,仍是将她卷入这漩涡中心。
五年前,他甫承侯爵,根基未稳,于朝堂政争中遭人构陷,牵连甚广。为保住家族最核心的江南基业,也为保住他那时名义上的妻子林晚栀不受波及,他不得不演了一出戏,以无子善妒为由,将她休弃,遣返江南。实则暗中布置,令她以宗族远亲之名,替他看守江南根基,暗中监察。此事极为隐秘,连苏太傅亦不知全情。
苏墨卿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两步:北渝狼子野心!竟将手伸得如此之长!江南粮草乃北境军需命脉所在,若真有失……
军中断粮,边关必乱。届时北渝铁骑南下,长驱直入,大燕危矣。沈砚书接口,声音冷肃如铁,此信在路上已耽搁半月,如今情势,恐已危急万分。
你待如何
沈砚书的目光落回棋枰,看着那一片因自己一子而陷入死局的黑棋,眸色深不见底:弃子,方能求生。但有些子,绝不能弃。
他猛地抬手,将那颗导致死局的墨玉棋子拂开,露出其下被掩盖的一线生机。
江南,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不可!苏太傅断然道,你是枢密副使,无诏不得离京!更何况此去江南,山高路远,朝中多少眼睛盯着你一旦离京,必授人以柄!北境军务又当如何
北境军务,暂且托付给赵老将军,学生已密奏陛下,陈明利害,陛下……默许了。沈砚书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上刻如朕亲临四字,龙纹盘绕,煞气逼人,至于离京之由……学生母族姨母病逝,需急往江南奔丧,尽人子之孝。行程已定,明日卯时便动身。
苏墨卿看着他,深知这个学生心思缜密,既已决断,便是将一切都算计好了。他长叹一声:即便如此,江南如今已是龙潭虎穴,你孤身前往,岂非自投罗网
非是孤身。沈砚书摇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她既以性命相托,传出此讯,我岂能负她五年隐忍,已是极限。此番,既要破局,也要……接她回家。
回家苏太傅蹙眉,她如今名义上已非你妻,如何回来更何况,当年你休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她声名尽毁,即便归来,又如何自处
沈砚书的手无声地收紧,指节泛白。窗外风雪更急,呜咽着拍打窗棂,如同女子压抑的悲泣。
老师,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当年我为保沈氏,舍了她。如今江山飘摇,我却不能再舍她第二次。功名、声名,乃至这项上人头,若抵不上一个她,要来何用
此去,若功成,我必以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她重入侯府,告祭天地,向天下人言明当年之冤屈,还她清白。若事败……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拿起案上那封密信,就着烛火点燃。青紫色的火苗蹿起,吞噬了那惊心动魄的绝笔之言,也映亮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绝无败理。
2
夜雨
江南的雨,下得缠绵而阴冷。
不同于燕京干冽的朔风碎雪,建安城(虚构的江南核心城市)的冬雨,是悄无声息渗入骨髓的湿寒。檐角滴答不绝,青石板路面反射着幽冷的光,巷弄深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晚栀坐在绣架前,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银线,却久久未能落下。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庭中一株枯瘦的梅树。五年前她离开燕京时,沈砚书亲手将这株名为朱砂的名品梅树幼苗交与她,说:江南地暖,宜养梅。待它花开之日,我便来接你。
如今梅树已亭亭,今冬花苞累累,看似生机盎然,根茎却已被蛀空大半,一如她身处的这沈氏老宅,表面依旧诗礼传家、富庶安宁,内里早已是虫豸横行、危如累卵。
姨娘,三叔公那边又遣人来了,催问上一批货款的账目。贴身侍女云袖压低声音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忧惧,来人语气硬得很,说再核不对,便要请姨娘亲自去宗祠对账。
林晚栀指尖一颤,银针险些刺破指腹。对账是假,逼她表态、彻底拉她下水是真。北渝的人,怕是已经等不及了。
她强自镇定,将针线插入绣绷:知道了。你去回话,就说账目繁杂,还需两日才能理清。
可是姨娘……
去吧。林晚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云袖只得忧心忡忡地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雨声敲窗。林晚栀走到窗边,望着那株在凄风冷雨中摇曳的梅树,眼前浮现的却是五年前燕京侯府书房那一幕。
那时他刚历经一场朝堂风波,一身疲惫,眼底布满血丝,却仍挺直脊背,将一纸休书递与她。语气冷得如同淬冰:林氏无子,性妒,不堪为主母,今休弃还家,一别两宽。
她当时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却在他看似冰冷绝情的目光深处,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恳求。
他随后递给她一杯诀别酒。酒盏相接的刹那,他的指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留下一个极小的、冰冷的硬物。
她瞬间明白了。所有的冤屈、痛苦、不甘,在那一刻化为无言的默契。她饮下苦酒,接下休书,扮演了一个被弃怨妇的角色,哭闹着被遣返江南。
手中那枚小小的玄铁钥匙,后来开启了他在老宅为她留下的暗道、密室、以及一批绝对忠心的死士。五年来,她明面上是依附宗族、遭人白眼的弃妇,暗地里却是他钉在江南的一枚眼睛,一枚棋子。
她靠着他的远程部署和那批死士,艰难地周旋于日渐被渗透的宗族内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直到三个月前,北渝的渗透变得肆无忌惮,族中几位掌权的叔公几乎已被完全控制,开始大规模挪用军需粮饷,暗中资敌。
她试图阻止,却险些暴露。最后一次传出密信,已是兵行险着,不知能否顺利送达燕京。如今半月已过,京城毫无回音,身边的死士在几次暗中交锋后折损大半,敌人的网却越收越紧。
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开门声自身后响起。
林晚栀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并非她熟悉的房门方向,而是西墙那座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
那是密道的入口!除了她和沈砚书预留的极少数心腹,无人知晓!
她瞬间冷汗涔涔,下意识地摸向发间,拔下一根锋利的银簪握在手中,屏息凝神,紧盯着那屏风。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屏风后滑出,身形高大,裹着一身湿透的玄色夜行衣,脸上戴着半张狰狞的修罗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
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梢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久经沙场的凛冽煞气,如同暗夜中走出的修罗。
林晚栀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是北渝派来的杀手终于要对她下手了吗
她握紧银簪,步步后退,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发出警报。
那黑影却并未立刻逼近,只是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有审视,有探究,有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沉情感,却又被强行压抑着,化作一片冰冷的锐利。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只剩下窗外无止境的雨声。
忽然,那黑影动了。他并未攻击,而是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修罗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林晚栀刻入骨髓、日夜思念了五年的脸庞。棱角愈发分明,肤色因风霜奔波而微深,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是沈砚书!
他竟真的来了!如此突然,如此……狼狈。
林晚栀手中的银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真。千般委屈,万种思念,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沈砚书的目光快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她无恙后,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变得更加冷硬。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林晚栀从未听过的急迫,立刻跟我走!
3
暗涌
手腕上传来铁钳般的力道和冰冷的湿意,激得林晚栀猛地一颤,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去……去哪里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被箍得更紧。眼前的沈砚书与她记忆中那个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色不变的靖远侯截然不同。他眼底布满了血丝,呼吸略显急促,浑身湿透,衣角甚至还在滴着混着泥浆的雨水,显然是一路疾驰未曾停歇,甚至可能经历了厮杀。
此地已不安全。沈砚书言简意赅,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我潜入时解决了外围几个暗哨,但他们很快会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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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她就要往屏风后的密道走去。
不行!林晚栀却猛地顿住脚步,用力甩开他的手,尽管那动作在她巨大的力道面前显得徒劳,我不能走!
沈砚书霍然回头,眸色沉冷如冰:理由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时间紧迫,他冒险提前一夜潜入,就是为了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将她先行带离这龙潭虎穴。
账册!林晚栀急声道,指向内室一个隐蔽的暗格,他们通敌的证据,大部分关键的账册副本我都已暗中誊抄藏匿在此。还有……北渝在建安城的几个秘密联络点的名单,我刚刚查到大致范围,尚未最终确认。若此刻走了,这些线索就全断了!再想找到难如登天!
她仰头看着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她的脸颊,冰凉刺骨:你冒险前来,不只是为了救我一人,对吗北境军粮,江南危局,这些才是关键!我不能因一己之安危,让你五年谋划,朝廷重托,尽数功亏一篑!
沈砚书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需要他羽翼庇护、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弱闺秀。五年的隐忍与磨砺,让她褪去了青涩,增添了一份沉静与坚韧,此刻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决绝与担当。
他深知她所言极是。拿到确凿证据,彻底铲除内奸,切断北渝的物资链条,才是根本。救她,是私心,更是他必须完成的承诺。
东西在哪他沉声问,松开了她的手腕。
林晚栀迅速走到床边,掀开锦褥,在床板一处极隐蔽的机括上按了几下,一块木板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叠厚厚的账册和几张写满字迹的绢帛。
沈砚书快速翻阅了几页,脸色愈发阴沉。账目做得极为隐蔽,但在他这等精通军需的人眼中,亏空数额之大、挪用手段之猖獗,触目惊心。那名单上的几个地点,更是让他眸中寒光一闪。
足够了。他将证据迅速收入怀中一个防水的油布袋内,名单上的地点,我的人已在监视。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再给我一天时间!林晚栀抓住他的衣袖,语气近乎恳求,族中还有几位被软禁或挟持的老臣,他们并非真心附逆,我知道他们被关在何处!还有……我怀疑府中还有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是他们运送物资所用,若能找到……
林晚栀!沈砚书低吼出声,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与……恐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北渝的‘鹞鹰’已经到了建安!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北渝秘卫最强的杀手!他们杀人从不过夜!我今晚若不来,明日你或许就已是一具尸体!
鹞鹰……林晚栀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北渝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首领,据说其手段残忍,从未失手。
恐惧如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但下一刻,她看到了沈砚书眼中那抹几乎失控的惊惧。他在害怕。这个一向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男人,在害怕失去她。
一股奇异的勇气忽然自心底升起。
正因为‘鹞鹰’来了,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她反而镇定下来,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他们的目标是我,也是为了保住江南这条线。我若突然失踪,他们必会警觉,要么立刻销毁所有证据转移,要么狗急跳墙,提前对北境军需下手,甚至对那几位被关押的族老灭口。那我们即便拿到这些账本,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发更大的乱子。
她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和力量:侯爷,你我隐忍五年,不惜声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吗此刻我若走了,便是前功尽弃。我不能走。
沈砚书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窗外雨声渐沥,衬得室内寂静得可怕。
良久,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好。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给你一天时间。
不等林晚栀松口气,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但从现在起,你必须完全听从我的指令。我会留下最得力的暗卫‘影’在你身边,护你周全。明日午时,无论成败,你必须准时从此密道撤离,到城西‘听雨阁’与我汇合。若逾时不至……
他顿了顿,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便当你已遭不测。届时,我不会再等,会立刻动用一切手段,哪怕是将建安城翻过来,血流成河,也会将他们连根拔起,为你报仇。
这不是商量,而是最后通牒。
林晚栀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眼睛,知道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极限。她毫不怀疑,若她真的出事,他绝对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我答应你。她郑重地点头。
沈砚书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重新戴上面具,身影融入屏风后的黑暗,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一室冰冷的雨气和手腕上那残留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痛感,提醒着林晚栀,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她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绣墩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夜雨未停,暗涌正急。
4
交锋
这一夜,林晚栀未曾合眼。
沈砚书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打破了表面上维持许久的平静,也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达到了极限。她按照他留下的指令,迅速而隐秘地行动起来。
代号为影的暗卫如同真正的影子一般出现在她身侧,其身手诡谲,气息收敛得近乎不存在,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提示或出手解决麻烦。有了影的帮助和沈砚书在外围的策应,许多之前难以施展的计划得以迅速推进。
她利用多年来在宗族中小心翼翼建立的人脉和眼线,终于确认了三位被软禁族老的准确位置——宗祠地下几乎被遗忘的旧窖。同时,影凭借高超的潜行技巧,果真发现了另一条通往城北废弃码头的密道入口,那里正秘密囤积着即将运往北渝的军粮。
消息通过特殊的渠道连夜送出。
天色蒙蒙亮时,雨势稍歇,建安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霾之中。林晚栀假借核对祭田账目之名,准备前往宗祠区域,试图接近地窖。
然而,她刚出院门,便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族中掌管刑罚的三叔公沈昌明,一个平日里看似和气、实则心机深沉的老者。他身后跟着几名眼神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显然并非普通家丁。
林姨娘这是要往何处去沈昌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身后的云袖和几个低眉顺眼的仆役(影混在其中)。
回三叔公,去账房核对些旧账。林晚栀垂下眼睑,语气恭顺,心中却警铃大作。沈昌明平日绝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内宅路径上。
哦是吗沈昌明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巧了,宗祠那边正好也有些账目需要清理,不如姨娘随我一同前去也免得跑两趟。
林晚栀的心猛地一沉。宗祠他竟主动提出去宗祠是巧合,还是……他已经察觉了什么地窖就在宗祠之下!这是试探,还是请君入瓮
她瞬间想起沈砚书警告的鹞鹰。莫非此人已经到了,甚至已经控制了局面
不能去!直觉在她脑中尖啸。
但若此刻拒绝,必定立刻引起怀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甚至可能危及那几位被关押的族老。
电光石火间,林晚栀做出了决定。她抬起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为难:三叔公相邀,本不应辞。只是……昨日感染了些风寒,头沉得厉害,恐过了病气给祖宗牌位,实在不敬。不若明日,晚辈定当……
无妨。沈昌明打断她,笑容变得有些冷,祖宗们不会怪罪一个尽心尽力为家族操持的人。更何况,今日宗祠另有贵客莅临,点名想见见你呢,林姨娘。
贵客点名见她
林晚栀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完了,这绝非巧合!
她下意识地看向混在仆役中的影,却见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周围已被高手隐隐包围,不可硬闯。
既是贵客,晚辈更不敢以病容冲撞……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姨娘不必过谦。一个低沉而略带奇异口音的声音突然从侧后方响起。
林晚栀浑身一僵,缓缓转头。
只见一个身着锦袍、作中原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廊柱旁。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正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玩味笑意,上下打量着她。他手指间盘玩着两枚光滑的铁胆,发出细微的喀啦声。
这人看似寻常,但林晚栀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冰冷、血腥,仿佛毒蛇吐信。尤其那双眼睛,让她瞬间想起了沈砚书描述的——北渝秘卫。
鹞鹰!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沈家内宅!
早就听闻靖远侯昔日的如夫人,不仅容貌出众,更是打理庶务的一把好手,将江南这偌大的家业操持得井井有条。鹞鹰微笑着,语气却带着冰冷的嘲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刻意加重了如夫人和昔日二字,羞辱之意昭然若揭。
林晚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大人谬赞,妾身愧不敢当。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好一个尽本分。鹞鹰踱步上前,绕着她慢慢走了一圈,那目光仿佛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肌肤,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与恐惧,就是不知道,林姨娘的本分,是对如今的沈氏宗族,还是对……远在燕京的那位靖远侯呢
图穷匕见!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恶毒,无论她如何回答,都是错。
林晚栀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凄楚与怨愤:大人说笑了。侯爷他……早已将妾身弃如敝履。妾身一介女流,离了宗族,无所依傍,唯有尽心竭力,以求存身之地罢了。如今心中,只有沈氏,再无其他。
她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因被弃而心生怨望、只能依附宗族的可怜女子,符合她这五年来对外表现的形象。
哦是吗鹞鹰似乎信了几分,又似乎全然不信。他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
既然如此,那正好。他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宗祠地窖里关着几个吃里扒外、心思摇摆的老家伙,正要请林姨娘一起去‘劝劝’他们。让他们看清时务,乖乖配合,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想必以林姨娘的口才和‘忠心’,定能马到成功。
林晚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们不仅要她去,还要她亲自去劝降,手上沾上同族的血,彻底断了她所有的退路!好毒辣的计策!
她若答应,便等于彻底认罪投敌,再无回头可能。她若不答应,立刻就会被打成异己,当场格杀!
怎么办沈砚书!你在哪里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支撑不住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府外东南方向传来!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
紧接着,杀声四起!火光隐约映红了清晨灰霾的天空!
怎么回事!鹞鹰脸色骤变,厉声喝道。
一名护卫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惊慌失措地大喊:三爷!不好了!城东……城东的粮仓!还有码头的货栈!突然走水了!火势极大!还……还好像有官兵冲过来了!
混乱之中,林晚栀感觉到手臂被人猛地一拽!是影!他趁所有人被爆炸和喊杀声吸引的刹那,如同鬼魅般贴近,低喝一声:走!
抓住他们!沈昌明尖声大叫。
鹞鹰反应极快,手腕一抖,那两枚铁胆带着破空之声,直射影的后心!
影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格开,火星四溅!但就这么一耽搁,周围的护卫已经悍不畏死地围扑上来!
影一手护住林晚栀,剑光如匹练般展开,瞬间刺倒两人,但对方人数太多,且显然都是好手,一时竟被缠住!
鹞鹰冷笑一声,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他身法诡异如烟,直取林晚栀!
眼看那毒剑就要刺中林晚栀的咽喉——
咻!
一支弩箭不知从何处射来,速度快得惊人,精准无比地撞在鹞鹰的剑尖之上!
力道之大,竟将剑尖撞偏了数寸!
鹞鹰虎口一震,骇然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座假山之上,沈砚书迎风而立!他早已换上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青鳞甲,手持一把造型奇特的强弩,目光冷冽如万载寒冰,正死死锁定着他!
你的对手,是我。
沈砚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杀意,穿透混乱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5
涅槃
混战瞬间爆发!
沈砚书自假山上一跃而下,如同苍鹰搏兔,直扑鹞鹰!他手中已弃了强弩,长剑出鞘,剑光森寒,招招凌厉,皆奔要害,完全是战场上搏命的打法,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鹞鹰武功走的本是诡奇阴毒一路,擅长暗杀偷袭,何曾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一时竟被沈砚书狂风暴雨般的攻势逼得连连后退,手中淬毒软剑竟有些施展不开。
另一边,影压力大减,剑光闪烁间,又结果了几名护卫,护着林晚栀且战且退,向着预先规划好的撤离路线移动。
拦住他们!格杀勿论!沈昌明躲在护卫身后,声嘶力竭地吼叫,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府外杀声越来越近,显然沈砚书带来的人马正在强攻府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整个建安城似乎都被惊动了。
林晚栀被影护在身后,心跳得如同擂鼓。她看着沈砚书与鹞鹰缠斗的身影,每一次刀剑碰撞都让她心惊肉跳。她从未见过沈砚书如此拼命的样子,他完全不顾自身防御,只攻不守,仿佛要将五年来的压抑和愤怒尽数倾泻而出。
走!去地窖!影格开一把劈来的钢刀,低声催促。
林晚栀猛地回神。是了,趁现在混乱,正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她不再犹豫,跟着影快速穿过混乱的庭院,冲向宗祠方向。沿途偶有阻拦,皆被影迅捷解决。
宗祠大门紧闭,影一剑劈开铜锁,两人冲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密密麻麻的牌位在烛光下沉默地注视着闯入者。
按照之前探查的方位,影迅速找到机关,开启了通往地窖的暗门。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阶梯陡峭而下。地窖深处,隐约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和压抑的呻吟。
林晚栀的心揪紧了。她快步冲下阶梯,借着壁龛里昏暗的油灯光芒,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
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衣衫褴褛,身上遍布伤痕,显然遭受过严刑拷打。其中一位已然昏迷,另外两位也是气息奄奄。
三叔公!五叔公!七叔公!林晚栀哽咽着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想替他们解开锁链,却发现锁具异常坚固。
影上前,用剑试了试,竟也无法斩断。是玄铁锁,需钥匙。
钥匙林晚栀心急如焚。时间紧迫,外面还在厮杀,去哪里找钥匙
就在这时,那位伤势稍轻的五叔公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到林晚栀,闪过一丝光亮,他用尽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地窖一角的一个石瓮:钥……钥匙……在那下面……那叛徒……沈昌明……偶尔会来……炫耀……
林晚栀立刻冲过去,奋力推开沉重的石瓮,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一把铜钥匙!
她迅速返回,一一为三位族老打开锁链。影协助着她,将两位尚有意识的族老扶起,那位昏迷的则由影背起。
快走!林晚栀搀扶着一位族老,急切道。
等……等等……五叔公却抓住她的手腕,气息微弱却急切地道,晚栀……好孩子……我们……我们没事……你快……快去祠堂牌位……最上层……左数第三个……后面……有……有沈昌明那叛徒……与北渝往来……的密信……和……真正的总账……快……
林晚栀一震!竟然还有更关键的证据藏在如此显眼又危险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族老们,又看了一眼通往上面的阶梯,一咬牙:影,你先送三位叔公从密道离开!我去拿东西!
不可!影立刻反对,主人命令……
这是命令!林晚栀罕见地疾言厉色,眼中是无法动摇的决心,证据至关重要!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这是最好的机会!快走!
影迟疑了一瞬。最终,职业的素养让他选择了服从更优先的任务——保护证人撤离。他深深看了林晚栀一眼,背起昏迷的族老,搀扶起另一人,快速走向地窖另一端的密道入口。
五叔公被林晚栀搀扶着,老泪纵横:孩子……小心……
叔公放心。林晚栀将他小心送入密道口,毅然转身,重新冲回祠堂大殿。
大殿之内,依旧空寂。唯有外面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战火已经蔓延至附近。
她按照指示,攀上供奉牌位的高台,手指颤抖着摸索到左数第三个牌位之后。果然,有一个极浅的暗格!她用力一抠,一块木板滑开,里面赫然是一叠信札和一本更厚的账册!
她迅速将东西取出,塞入怀中。
就在她准备跳下高台之时——
砰!
祠堂的大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
光线涌入,映出来人狰狞的身影。正是沈昌明!他此刻发髻散乱,官袍上沾满血污和灰烬,脸上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手中提着一把滴血的刀。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忠心耿耿、同样杀红了眼的护卫。
林晚栀!你这吃里扒外的贱人!沈昌明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她,以及她怀中露出的那叠信件,果然是你!把东西交出来!
林晚栀心下一沉,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护紧怀中的证据,冷冷地看着他:三叔公,收手吧。现在回头,向朝廷请罪,或还能保住沈氏一族不绝。
回头哈哈哈!沈昌明状若癫狂地大笑,回头是死!北渝答应过我,事成之后,许我江南王!沈砚书小儿坏了我的大事!我就先拿你祭旗!
他挥刀便砍了上来!那几名护卫也同时扑上!
林晚栀不会武功,只能凭借本能躲闪,险象环生!她怀抱着证据,行动不便,眼看就要被刀锋劈中!
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入那几名护卫的咽喉!
沈昌明一刀劈空,骇然回头。
只见沈砚书如同杀神般站在门口,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脸上也有一道血口,正涔涔往下淌血。他手中强弩弩箭已空,随手丢弃,目光死死锁住沈昌明,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杀意。
你……你……鹞鹰呢沈昌明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死了。沈砚书的声音沙哑冰冷,如同地狱传来,轮到你了。
沈昌明怪叫一声,挥刀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沈砚书甚至没有拔剑,只是侧身轻易避开刀锋,一记手刀狠狠劈在沈昌明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
钢刀落地。沈砚书顺势掐住沈昌明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祖宗牌位前!
沈氏列祖列宗在上!沈砚书的声音因愤怒和杀戮而微微颤抖,却带着无上的威严与悲怆,不肖子孙沈昌明,勾结外敌,叛国毁家,罪不容诛!今日,我沈砚书便以家主之名,行家法,清门户!
不……饶……沈昌明惊恐地瞪大眼睛,徒劳地挣扎。
沈砚书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赤红。他手下猛地用力!
咔嚓!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沈昌明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眼睛瞪得极大,凝固着无尽的恐惧和悔恨。
沈砚书像扔垃圾一样将他甩开,喘息着转过身,看向呆立在原地的林晚栀。
四目相对。他看到她苍白脸上溅到的血点,看到她怀中紧紧护着的证据,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一步步走向她,身上的血腥气和煞气扑面而来。林晚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刺痛了他。沈砚书的脚步顿住了,眼底翻涌的剧烈情绪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痛楚。
他伸出手,不是对她,而是向她怀中的证据。
林晚栀迟疑了一下,将那些染血的账册和密信递给他。
沈砚书看也没看,直接将东西塞入怀中。然后,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是摊开掌心,递向她。掌心布满厚茧和新的伤口,鲜血淋漓。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颤抖:
事情还未完,外面还在清理残余。但……跟我走,晚栀。现在,跟我走。
我带你回家。
林晚栀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有后怕,有决绝,有不容置疑的强势,却也有一丝深藏其下的、怕被再次拒绝的脆弱。
她想起五年前的休书,想起五年间的隐忍,想起昨夜的雨声和今日的刀光剑影,想起他浑身是血如同杀神般出现的身影。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那沾满血污却无比温暖的掌心。
这一次,她没有再松开。
6
归途
建安城的混乱,在沈砚书雷厉风行的手段下,迅速被平息。
以沈昌明为首的通敌叛国集团被连根拔起,北渝秘卫在建安的据点被一一拔除,囤积的军粮被收缴,通往北境的粮草供应重新回到掌控之中。三位获救的族老出面稳定人心,清洗之后的江南沈氏,虽然元气大伤,却终于摆脱了附骨之疽,得以喘息。
一切处理妥当,已是三日之后。
沈砚书以雷霆手段肃清江南官场,一连上了数道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往燕京。期间,他忙得脚不沾地,既要安抚地方,又要重整军需渠道,还要应对朝廷可能到来的质询和风波。
林晚栀被安置在城西一处隐秘的别院中,由重兵保护。沈砚书再未亲自前来,只遣人送来了伤药、新衣和一日三餐,传话让她好生休养,一切等他处理完首尾再说。
她理解他的忙碌,也知道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不便与她过多接触。可心中那点被他掌心温度熨烫出的希冀,又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冷却下来。
他说的回家,是什么意思是回燕京侯府,还是……另有安排那日祠堂里他杀伐决断、清理门户的模样,与后来对她伸出手的沈砚书,仿佛判若两人。他如今位高权重,圣眷正隆,而她是被他亲手休弃、声名狼藉的下堂妇。带她回京,他要如何向朝廷、向天下人解释
五年前的顾虑,如今依然存在,甚至可能更甚。那时他羽翼未丰,不得不舍她。如今他权势煊赫,难道就真能不顾一切了吗
她不敢深想。五年冷暖自知,她早已学会不再期待。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口。
来接她的是沈砚书的心腹副将周霆,一个面容刚毅、不苟言笑的汉子。
林姑娘,周霆恭敬行礼,语气却带着疏离,侯爷命末将来接您。行程已定,今夜便启程返京。
林姑娘……这个称呼让林晚栀的心微微一刺。果然,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依旧是那个无名的林姑娘。
她什么也没问,默默上了马车。车内布置得舒适,暖炉、软垫、茶水一应俱全,却莫名让人觉得压抑。
马车辘辘而行,出了建安城,一路向北。
行程沉默而压抑。周霆护卫在侧,规矩严谨,除了必要的请示,从不与她多言一句。沈砚书也从未现身。
林晚栀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枯寂冬景,只觉得比江南的雨更冷人心脾。
行了约莫七八日,已入北地,天气愈发严寒。这日傍晚,车队并未如往常一般入住驿馆,而是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山谷中。谷中有温泉,热气氤氲,驱散了不少寒意。
周霆请她下车,语气依旧恭敬却强硬:侯爷吩咐,请姑娘在此沐浴更衣。
林晚栀一怔,心中疑窦丛生。一路风尘仆仆,沐浴本是常事,为何非要在此荒郊野外还特意强调更衣
她被引至一处用帷幔临时围起的温泉边。帷幔内放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那不是她平日穿的素净衣裙,而是一套……她指尖颤抖地拿起那件衣服——是一件质地精良、绣工繁复的绯红色裙裳,颜色鲜艳夺目,绝非她这等身份该穿的式样和颜色。
旁边还有一套璀璨夺目的赤金红宝石头面。
这……这分明是嫁衣!
林晚栀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闯入脑海。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恍惚地沐浴完毕,换上了那身绯红的衣裙。尺寸竟分毫不差。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个红妆潋滟、却面色苍白的自己,她只觉得如同置身梦境。
走出帷幔,周霆依旧等在外面,看到她这身打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仍是沉默地引路:姑娘请随我来。
山谷深处,竟有一间小小的山神庙。庙宇显然刚被精心打扫过,神像前的供桌上燃着粗大的喜烛,跳跃的烛光将简陋的庙宇映照得一片暖红。
而庙堂中央,背对着她,站着一个身着大红色吉服的身影。身姿挺拔,肩背宽阔,正是沈砚书。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亦是一身红袍,衬得他冷峻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暖色和……难以掩饰的紧张。他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种郑重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你……这是做什么林晚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脚步钉在原地,不敢上前。
沈砚书一步步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五年前他写给她的那纸休书。
另一样,是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圣旨!
五年前,我以此物伤你,负你。他拿起那封休书,就着喜烛的火焰,毫不犹豫地将它点燃。火苗蹿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冰冷的文字,化作灰烬飘散。
今日,我以此物,向你赔罪,求一个重头来过。他将那卷圣旨轻轻放入她手中,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已下明旨,彻查当年旧案,还你清白。沈昌明勾结北渝、构陷忠良、逼迫于你的罪证也已呈送御前。这道旨意,是特许你我……重缔婚约。
林晚栀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向手中的圣旨。那明黄的绸缎,沉甸甸的,仿佛烫手一般。
你……你何时……她语无伦次。原来他这几日的忙碌,不仅仅是为了肃清江南,更是为了……替她翻案甚至求来了圣旨
从决定来江南接你那日起,我便在筹划。沈砚书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悔痛与深情,五年委屈,是我欠你。天下人的口舌,宗族的规条,皇帝的猜忌,这些都不该成为你我的阻隔。当年我无能为力,只能舍你。如今,谁也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坚定而温暖:你说无名无分,不堪回首。那我便给你名分,给你一个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回首!今日,此时,此地,天地为证,山神为媒,我沈砚书愿娶林晚栀为妻,此生唯你一人,白首不相离。你……可愿意再嫁我一次
林晚栀的眼泪瞬间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鲜红的嫁衣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五年来的委屈、心酸、恐惧、等待,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汹涌的泪水。
她看着他眼中的紧张和期盼,看着这简陋却无比郑重的山神庙堂,看着身上鲜红的嫁衣,手中明黄的圣旨。
原来,他从未忘记承诺。原来,他说的回家,是这个意思。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不断地点头。
沈砚书眼中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亮,如同拨云见日。他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晚栀……我的晚栀……他埋首在她颈间,声音沙哑而哽咽,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再也不会了……
林晚栀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他,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周霆不知何时悄然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带上了庙门。
山神庙内,喜烛静静地燃烧着,将一对紧紧相拥的新人身影投在墙上,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彼此。
窗外,北风呼啸,雪花悄然飘落。
归途尚远,但这一次,他们终于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