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逼近,将天地洗成一片铅灰色的静默。残雨未干,苍陵西郊的荒野中,三道身影匍匐着潜行,一路翻过倒塌的石墙与野草丛生的土埂。苍家祖宅遗址寂然横陈,如通远古遗骸,唯有院墙根下几盏昏暗的鬼火,映得夜色愈发阴冷。
沈无垢压低身形,左手掠过破旧腰口的家族令牌。拇指下的裂痕,将少年命途一分为二。他垂眸,只见那枚残缺的金线浮雕,曾有的华彩已模糊不清。陆惟青踩过一块湿滑的瓦片,发出极轻的声响。他蓦然止步,竖起两指,示意前方异动。
风过墙隅,慕凌薇衣袂带霜,静立于干裂的石阶口。她凝视着宅院中央的断瓦颓垣,眸中照见深深的幽色。片刻后,三人汇于旧宅前厅残址。沈无垢用袖拂去门板上的半抹苔藓,推着旧门,古松油混着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陆惟青放低声音:“老宅三进,前堂、后苑,还有密库。我们只搜暗门,不惊动外巡。”他已然记得祖宅布局,童年骄矜的记忆早化作凄然。
沈无垢点头,目光坚定地扫过残破的匾额,“苍家败于乱局,今日若能寻得真意,总归无悔此行。”
慕凌薇抬头望着摇曳的堂灯残影。她手里捻开一卷掌中藏着的玄机宗袖书,沉声道:“据‘秘房总纲’,苍家祖宅有锁气阵灵。总纲曰:‘旧庐暗室,起于西堂地脉,藏于四象屏间’。我们需从西厢入。”
三人跬步徐行,穿过掩埋半截的青砖走廊。每走一步,脚下皆是碎骨尘土。沈无垢步履波澜不惊,内里却早已风暴乍起。他记得七岁那年雪夜,母亲牵着他在此院檐下揽灯。如今物是人非,只余断瓦鸣蛙。
陆惟青轻声道:“这里血腥未散,刚才那巡夜脚踪,是新近的,不是荒宅野狗。”他蹲下,指腹贴地,细嗅泥土腥凉,“左侧脚印偏沉,该有带兵器的通行人。有人在暗中守着。”
沈无垢眉心深锁,却无一丝慌乱,反觉心头寒铁更重。“有人不希望我们回来,看来这趟旧庐之行,远比想象要险。”
慕凌薇似有所悟,双眉微蹙。“或许正因如此,祖宅里的隐秘才更值得冒险。”
他们绕至西厢,落雨后的窗格发出脆响。两侧墙里夹着玄墨屏风,胎色暗沉,历经风霜仍有残光。慕凌薇指尖一转,从袖间取出玄机宗铜镜——镜面散发幽蓝微光,将门缝下的符纹映现纸上。
“果然是玄机封印。”她讶声极轻,略显凝重,“此阵以残魂为枢,须得以血气触动。”
沈无垢毫不犹豫,指腹一划,鲜血滴于铜镜之上。符纹微颤,墙根下发出闷闷的嗡鸣。壁后机关轧然开启,现出半人高的暗门。
陆惟青冷笑一声:“能躲在权势之下的东西,总归见不得光。咱们走。”说罢率先蹿入,慕凌薇紧随其后,沈无垢握紧家族令牌垫后。
暗室幽深,四壁覆有残损的青铜铭文,镌刻着古老阴阳、龙凤交缠的秘符。地上遍布枯叶与乱石,中央供台上覆着一块破布,角落里还留着兵器的冷芒。慕凌薇绕过供台,指间拂开布角,露出一卷残旧文册。
“苍家家典?”沈无垢屏住呼吸,缓缓接过。书页多处焦黑,依稀见“裂天”、“圣图”、“道契”几字交错。沈无垢强压内心激动,将家典仔细揣入怀中。
陆惟青在右侧壁龛翻找,爬出一枚残裂玉石。玉石中隐约晃动冷光,“这不是……沈兄,你来看!”
沈无垢凑前,看清那玉石正是传说中裂天图的一角残片——碎裂的边角上,巨龙头颅飞跃云端,与古篆相映。玉质温润却坚不可摧,通l凉腻如冰。
慕凌薇的目光停驻在残片上,脸上第一次闪现难以掩饰的骇色。
“玄机宗典藏之中,关于裂天图的陈述寥寥,但记载此物应为万载前禁忌之物。”她极轻地吐息,眼底似有波澜,“苍家先祖竟真掌握过?”
沈无垢难掩激荡,但手指在残片边缘游移,弹出清越声响。他蓦地顿住,剑眉微蹙:“此地机关尚未全释,咱们怕是触动了异常。”
下一刻,暗室之外忽响起急促的靴步声。地表轻震,墙外隐有人影晃动。
陆惟青咬牙低语:“有人埋伏在外!他们动得快,早猜到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慕凌薇屈指,袖中铜镜斜映长廊。镜内泛起朦胧影像,三道黑衣人正持短刃摸向密室门口。她低声道:“以数观势,他们多半分两批,前门堵截,我们只能从右壁暗道突围。”
沈无垢已无迟疑,将裂天图残片与家典紧紧包裹揣入怀中,压低嗓音:“不能恋战,使命在身,必须突围。”
陆惟青抽出短刃,身形与阴影融为一l,悄然贴到右壁一块松动的青砖下方。一丝微响,他揭下暗砖,露出半人高的通道。地道幽深,通向宅西小院。
“后退!我殿后!”沈无垢低吼一声。慕凌薇率先跃入密道,陆惟青不舍地回望供台上的乱石,终还是跟了下去。沈无垢收尾,临走前以残断家令刻下一道秘符,留作印证。
三人甫一离开,密室门口已骤然塌陷,黑衣人涌入而空。走廊里,裂土声与短刃碰撞的响音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密道内昏黑,湿气凝重。陆惟青喘息间带着讽意:“果然,苍家旧宅里,连藏尸痕都这么用心。”
慕凌薇的声音低低传来,却意外柔和:“若非典籍在手,藏得再深也无济于事。”她微微侧头,掌心指引着密道中残存的隐线符文。
沈无垢尾随其后,脚下泛起湿泥的腥气。他的掌心仍紧贴着裂天图残片,触感冷冽如冰。他闭了闭眼,一瞬间,往昔庭堂上的血光惨梦与母亲倒地的景象重重叠叠,如潮水般漫过心头。
“沈公子,有书有图,但昔年的仇家仍未现身。你打算如何?”慕凌薇藏在黯影里发问,语气冷静却莫名带着关切。
沈无垢咬牙沉声道:“真相在前,我心有执念。但如今看来,苍家之难,绝不止家仇,而是一场席卷道统、宗门、甚至九州生死的大劫。”
陆惟青断后偷觑两人,勉强笑了笑:“你可想明白便好。别陷进复仇的死局里出不来。兄弟间留条活路,咱们才有希望。”
密道连续拐弯,尽头处忽有一束微光自上方井口斜射入地。慕凌薇抢先跃上壁台,灵巧无声地藉力掠出。沈无垢、陆惟青紧随其后,阳光下皆喘息未定。
身后传来轰响,显然是黑衣人意识到密道机关,正狂砸地道后壁。陆惟青耳尖细听,露齿而笑:“走,小命还在,老天有眼啊!”
三人跃身出井,落于宅院废弃侧角,却正对着一道观星石巅,风过旧庐,空灵诡秘。沈无垢抬眸,深吸一口,仰头望向夜色。青天在上,沉疴在下,他忽而心似井水清透。
静默片刻,慕凌薇忽出声:“你可知,玄机典中有言,‘裂天者,非一人一族所能独受’,你今日所得,不仅是仇的根,也是新的因。”
沈无垢神情逐渐平静,微一颔首:“我知。苍家既已灭,剩下的不是单一的复仇,而是更大的一场选择。能否抵得住这片天地沉坠,才见得真心。”
陆惟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中透出难得的凝重:“兄弟就这点好,认死理。放心,有我陆惟青这条狗命,也跟着你闯个明白。”
夜色渐深,宅院废墟在三人身后缓缓隐没。前路迷蒙如雾,信仰、仇恨、使命与疑虑,在这夜色下交织难分。沈无垢握着胸口的裂天图残片,指腹微颤,心内一线新光悄然泛起。
他们并肩走向苍陵城外无声的荒原。黑暗之中,三条影子绰绰而行。
岁月残酷,宿命压顶,但人心未碎。即使天地溃裂,也总要有一线未竟之志,撑开破晓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