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巷陌与铁轨 > 第一章


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发亮,像一块块浸了油的老玉。巷子不宽,两旁的老房子挤挤挨挨,墙头上探出几枝调皮的绿藤,把夏日的阳光剪得支离破碎。
老李的修鞋摊就支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一张掉了漆的木凳,一个装着各种钉子、胶水、线团的铁皮箱,还有一台吱呀作响的补鞋机,便是他全部的家当。老李今年五十出头,背有点驼,是常年弯腰低头的缘故。手上布满老茧,指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可那双眼睛却亮,盯着鞋子的破洞时,专注得像在研究什么宝贝。
老李,这鞋帮开线了,帮我缝结实点。隔壁杂货铺的王老板把一双布鞋放在摊子上。
老李头也没抬,拿起鞋翻来覆去看了看,中,下午来取。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王老板应了声,视线越过老李,望向巷子里。裁缝铺的张婶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件刚熨好的蓝布褂子,眯着眼看有没有褶皱。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亮得有些刺眼。
张婶,又忙呢王老板喊了一声。
张婶回过头,脸上堆起笑,闲不住啊,刚给老街坊改了件衣裳。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巷子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老李知道,张婶等的不是人,是信。她的女儿娟子三年前嫁去了北方,在一个靠着铁路的小城。刚开始还能按月收到信,后来不知怎么,信越来越稀,最近快俩月没动静了。张婶嘴上不说,心里的急,整条巷子的人都看得出来。
娟子那丫头,机灵着呢,准是忙。老李拿起锥子,在鞋帮上钻了个眼,北方天冷得早,说不定正给孩子做棉衣呢。
张婶叹了口气,把褂子挂回竹竿上,但愿吧。她那口子是跑货运的,常年不在家,就她一个人带着娃,我这心呐,总悬着。
竹竿上还晾着几件小孩的衣裳,是巷尾陈家刚出生的孙子的。风一吹,衣裳晃晃悠悠,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老李看着那些衣裳,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小栓。
小栓今年二十了,在巷口的汽修厂当学徒,手脚勤快,就是性子野,总想着往外跑。这几天,那股子躁动劲更明显了,吃饭的时候,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话里话外都是南方特区挣钱。
老李心里明镜似的。改革开放的风,早就吹进了这条深巷。先是听说邻街的老王头,儿子去了广州,不到一年就寄回一台彩电,那在当时,可是能让整条街都羡慕的新鲜事。后来,巷子里开了家新潮发廊,烫头发的年轻姑娘小伙排着队,喇叭里整天放着邓丽君的歌,甜得发腻。再后来,有人开始倒卖电子表、蛤蟆镜,说南方的货,运到北方就能翻倍赚。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老槐树下的阳光还是那样落下来,可落在身上,总觉得带着点焦灼的味道。
傍晚收摊的时候,小栓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爸,收摊了他跳下车,额头上全是汗,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李点点头,开始收拾摊子。今天活儿多,累坏了吧
不累!小栓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搓着手,爸,跟你说个事。
老李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你说。
我跟汽修厂的刘哥约好了,下个月跟他去深圳。小栓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说那边缺技术工,咱这手艺过去,肯定吃香!
老李拿着铁皮箱的手顿住了,箱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钉子、垫片撒了一地。他没去捡,只是看着儿子,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
小栓脸上的兴奋淡了点,爸,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巷子里修汽车吧你看人家……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老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深圳那么远,你知道那边是啥样万一……
没有万一!小栓梗着脖子,我都打听好了,刘哥的表哥在那边开了家汽修厂,就等着我们过去帮忙呢。爸,我想挣钱,想让你过好日子,想……
我不要你挣大钱,我就想你守着我!老李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哀求,你妈走得早,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小栓不说话了,低着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巷子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拧在一起的绳子。
张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绿豆汤走过来,老李,小栓,喝碗汤解解暑。她把碗递过来,看了看父子俩的神色,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小栓想去南方张婶轻声问。
小栓抬起头,点了点。
张婶叹了口气,把绿豆汤往他手里塞了塞,年轻人,想出去闯闯是好事。当年娟子要嫁去北方,我也拦着,可拦得住吗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看向老李,老李,咱们做父母的,不就是盼着孩子有出息吗
老李没说话,捡起地上的钉子,一颗一颗往铁皮箱里放。钉子硌得手生疼,可他好像没感觉。
那天晚上,父子俩没怎么说话。老李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小栓翻来覆去的动静,一夜没合眼。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他此刻的心情,乱七八糟的。

火车站的站台总是喧闹的。蒸汽火车呜——地一声长鸣,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煤烟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推着平板车的搬运工,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挤在一块儿,像一锅沸腾的粥。
老赵穿着笔挺的铁路制服,站在车厢门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一边检票,一边提醒着乘客:慢点,小心脚下。他是这趟往返于南北之间的绿皮火车的列车长,干这行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师傅在站台上跑前跑后。那时候,火车还是稀罕物,能坐一次火车,能跟人念叨好几天。旅客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行李也简单,一个布包,装着几件换洗衣裳,最多再塞几个窝头。
现在不一样了。旅客们的穿着越来越花哨,行李也五花八门,有拖着大皮箱的,有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的,里面装着时髦的电子表、的确良布料,甚至还有人背着整箱的磁带和录像带。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神情,像揣着一颗滚烫的石子。
赵车长,又值乘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赵抬头一看,是经常在站台卖茶叶蛋的陈大姐。她推着一个保温桶,桶盖上冒着热气,香味老远就能闻到。
是啊,陈大姐,今天生意好老赵笑着问。
还行。陈大姐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茶叶蛋,刚出锅的,热乎。
老赵也不推辞,接过来揣在兜里,谢了啊,回头给你钱。
跟我客气啥。陈大姐摆摆手,眼睛瞟向刚进站的人群,你看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往南跑,跟疯了似的。
老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小伙子背着巨大的行囊,正挤在人群里往前冲,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地上,瞬间就蒸发了。时代不一样了,南方机会多。他感慨道。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揣着几百块钱,带着家人的嘱托和自己的梦想,挤上南下的火车。有人回来了,带着一身疲惫和空空的行囊;有人再也没回来,听说在那边发了财,买了房,成了家;还有人,就像这趟列车一样,在南北之间来来回回,一年又一年。
火车缓缓开动,老赵站在车门边,向站台上的人挥手告别。他看到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追着火车跑了几步,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火车的轰鸣声吞没了。他也看到一个年轻姑娘,靠在车窗上,眼泪汪汪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
车厢里,人声鼎沸。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睡觉,还有人捧着一本《深圳淘金记》看得入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希望和迷茫的味道。
老赵沿着车厢巡视。走到一节车厢中部,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对着车窗发呆。那年轻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带着点茫然,正是老李的儿子,小栓。
老赵认得小栓。以前老李带他来火车站送过人,见过几次。没想到,这孩子也成了南下大军中的一员。
小伙子,去哪儿老赵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栓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是列车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深圳,叔。
第一次去
嗯。小栓点点头,跟我师傅一起。
老赵看了看他脚边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几件换洗衣裳和老李给他准备的干粮。家里人舍得
提到家里,小栓的眼神暗了暗,我爸……不太乐意,但是没拦着我。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几个还热乎的包子,我爸凌晨起来给我做的,说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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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心里叹了口气。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揣着母亲给的煮鸡蛋,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乡,成了一名铁路工人。那时候,母亲也是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开走,直到再也看不见,还站在原地。
到了那边,好好干,别让家里人担心。老赵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多给家里写信。
哎,知道了,叔。小栓用力点点头,把包子又仔细地包好,放回兜里,像揣着什么宝贝。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从北方的平原,到南方的丘陵;从绿油油的麦田,到金灿灿的稻田。车厢里的人们,也渐渐显出疲态,打牌的散了,聊天的停了,大多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小栓却睡不着。他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摸摸兜里的包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想象着深圳的样子,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机会,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可他也想家,想父亲佝偻的背影,想巷子里的老槐树,想张婶做的绿豆汤。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偷偷抄下来的地址,是刘哥的表哥在深圳的汽修厂地址。他把纸小心翼翼地抚平,又折好,放回口袋里,摸了又摸。
老赵巡视回来,看到小栓还醒着,递给他一杯热水。喝点水,一路着呢。
小栓接过水杯,双手捧着,温热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里。叔,您跑这趟车,多少年了
快三十年了。老赵看着窗外,眼神悠远,见证了太多人离开,太多人回来。
那您觉得,出去闯,好吗小栓问,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
老赵笑了笑,没有好不好,只有值不值。有的人,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挺好。有的人,出去闯了,就算没混出啥名堂,至少不后悔。路是自己选的,走下去,就值了。
小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杯里的热水一口一口喝下去。水是温的,带着点铁锈味,可喝在嘴里,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进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载着满车的梦想和牵挂,奔向遥远的南方。

小栓走后,老李的修鞋摊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以前收摊的时候,小栓总会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过来帮忙,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现在,只剩下老李一个人,默默地收拾摊子,动作慢了许多。
张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熬了粥,总会多盛一碗,给老李端过去。老李,趁热喝。她把碗放在摊子上,别总想着小栓,那孩子机灵,错不了。
老李点点头,拿起勺子,慢慢喝着粥。粥熬得很稠,带着淡淡的米香。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
对了,张婶像是想起了什么,昨天我收到娟子的信了!
老李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哦娟子怎么样
好着呢!张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说前阵子她男人出远门,她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忙得脚不沾地,没顾上写信。还说,北方今年收成好,给我寄了点新下来的小米,估计这两天就到了。
老李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张婶絮絮叨叨地说着信里的内容,娟子的孩子会叫姥姥了,邻居给了她一把自家种的青菜,她男人给她买了块新布料,她正打算给自己做件新衣裳。老李静静地听着,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被填满了一些。
日子还得照样过。老李每天照旧在老槐树下支起摊子,修鞋,补鞋,和街坊邻居聊聊天。只是,他的铁皮箱里,多了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小栓离开的日子,还有他想对小栓说的话。
今天王老板的鞋修好了,他夸我手艺好。
巷尾陈家的孙子会走路了,跌跌撞撞的,像只小鸭子。
张婶收到娟子寄来的小米了,给了我一把,熬粥真香。
今天下雨了,你的被子收了吗
他不知道小栓什么时候能收到信,也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刘哥说,到了深圳会给他写信,告诉地址。可这都快一个月了,信还没等来。
老李心里急,嘴上却不说。只是每天收摊后,都会绕到邮局门口,看看有没有他的信。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了,每次看到他,都会笑着问:李师傅,还没收到儿子的信啊
老李总是点点头,笑一笑,转身慢慢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单的。
这天,老李正埋头补一双皮鞋,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李师傅!李师傅!
他抬起头,看到巷口杂货店的王老板,手里拿着一封信,正朝他跑过来。你的信!深圳寄来的!
老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一抖,锥子差点扎到手上。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是小栓的字。
谢谢,谢谢王老板。老李的声音有点发颤。
王老板笑着说:快拆开看看,小栓在那边怎么样了。
老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方格纸,上面写满了字,还有几个墨团,大概是小栓不小心蹭到的。
爸,我到深圳了,一切都好。这里比咱那儿热闹多了,到处都是高楼,晚上灯亮得跟白天似的。刘哥的表哥人挺好,给我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汽修厂后面的宿舍,跟几个工友一起住。活儿有点累,但是能学到东西,工资也比家里高。爸,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我挣了钱,就给你寄回去,给你买台彩电,再给你换个新的补鞋机……
老李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接着往下看。
对了,爸,这里的天气太热了,天天都出汗。我买了件短袖,花了五块钱,有点贵,但是穿着凉快。你在家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张婶还好吗替我问她好。我地址是……你收到信了,给我回一封吧,我想知道家里的事。
老李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直到每个字都刻在心里。他抬起头,看到张婶也站在旁边,脸上带着笑。
小栓没事就好。张婶说,快给孩子回信吧,他肯定等着呢。
哎,哎。老李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那天下午,老李提前收了摊。他买了最好的信纸和信封,回家后,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给小栓回信。他拿起笔,手却有点抖,半天没落下。想说的话太多,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他想告诉小栓,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放心;想告诉小栓,巷子里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想告诉小栓,张婶的小米熬粥真的很香;想告诉小栓,他很想他。
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直到深夜,信才写完。他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又在灯下看了好几遍地址,确认没错,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寄出去。
躺在床上,老李却没了睡意。他想起小栓小时候,总喜欢趴在他的修鞋摊旁边,看他补鞋,还拿着小锤子有模有样地敲敲打打。那时候,小栓的手还很小,软软的,不像现在,也该长了不少老茧了吧。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片温柔的水。老李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张婶的裁缝铺,最近也热闹了不少。以前,来找她做衣裳的,大多是街坊邻居,做的也都是些家常的款式。可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找上门来,要做时髦的连衣裙、喇叭裤,还有的确良衬衫。
张婶,给我做件红裙子,要那种收腰的,像电影里穿的那样。巷口理发店的学徒小芳,拿着一块鲜艳的红布料,笑得一脸灿烂。
张婶拿着软尺,在小芳身上量来量去,行,保证给你做的漂漂亮亮的。她的动作麻利,眼神里带着点兴奋。
这几年,巷子里的变化越来越大。以前只有一家杂货铺,现在,隔三差五就有新的店铺开张。先是开了家新潮发廊,接着又开了家南方百货,卖的都是些从南方运过来的时髦玩意儿,电子表、蛤蟆镜、录音带,引得年轻人天天围着看。
张婶的裁缝铺,也跟着沾了光。她不仅做衣裳,还开始改衣裳。有些年轻人从南方买回来的衣裳不合身,就找她改。她心灵手巧,改出来的衣裳,比原来的还好看。
这天,张婶正在给一件喇叭裤锁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放下手里的活,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背着大包的男人,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
那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可眼睛却很亮。他打开背包,里面全是些新奇的玩意儿,有小巧的计算器,有印着明星头像的挂历,还有花花绿绿的丝巾。
这些都是从广州进的货,便宜又时髦!男人大声吆喝着,计算器,能算账,做生意的必备!挂历,新年挂在家里,多喜庆!丝巾,给媳妇、给对象买一条,保证喜欢!
年轻人纷纷掏钱购买,不一会儿,背包就空了一半。
张婶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点痒痒。她想起娟子信里说的,北方那边,这些南方来的玩意儿也很受欢迎。她琢磨着,要是自己也从南方进点货,拿到北方去卖,说不定能赚点钱,给娟子减轻点负担。
晚上,张婶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娟子嫁过去的时候,她陪嫁的东西不多,心里一直觉得亏欠。要是能赚点钱,给娟子寄过去,让她日子过得宽裕点,她心里也能踏实些。
第二天,张婶去找老李商量。老李正在给一双皮鞋钉掌,听了张婶的想法,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说:这倒是个主意。不过,你一个人去南方,行吗那么远的路。
张婶笑了笑,我一个老婆子,怕啥再说,不是有赵车长吗他跑那趟车,熟门熟路的,到时候请他多照应着点。
老李点点头,也是。赵车长是个热心肠的人。你要是真想去,就先跟娟子通个信,问问她那边的情况。
哎,我这就去写信。张婶说着,就急匆匆地往家走。
没过几天,娟子的回信就来了。娟子在信里说,北方那边,确实很缺南方的时髦玩意儿,尤其是丝巾、发卡这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很受欢迎。她还说,她男人最近不跑长途了,在当地找了个活儿,她也能腾出手来帮着卖货。
张婶看完信,心里更踏实了。她把自己攒的钱都取了出来,又跟街坊邻居借了点,凑了一笔钱,打算跟着老赵那趟车,去南方进货。
出发那天,老李特意早早就收了摊,去火车站送张婶。张婶背着一个大大的空背包,精神头十足,一点也不像个快六十的人。
张婶,到了那边,注意安全。老李把一个布包递给她,里面是我给你烙的饼,路上吃。
张婶接过布包,心里暖暖的,谢谢你啊,老李。家里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放心吧,我会的。老李点点头。
这时候,老赵走了过来,看到张婶,笑着说:张婶,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赵车长,给你添麻烦了。张婶说。
啥麻烦不麻烦的。老赵摆摆手,上车吧,快开车了。
张婶跟老李挥了挥手,跟着老赵上了火车。老李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缓缓开动,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火车上,张婶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她不停地问老赵,南方是什么样子,进货要注意些什么。老赵耐心地一一回答,还给她讲了很多南方的趣事。
南方的水果多,又便宜,到了那边,你买点尝尝。老赵说,进货的时候,别贪便宜,要挑好的,不然不好卖。
张婶认真地听着,像个小学生一样,把老赵的话都记在心里。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风景越来越绿,天气也越来越热。张婶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象,心里充满了期待。她不知道这次南下进货能不能成功,但她觉得,能为娟子做点什么,就算再累,也值了。

深圳的夏天,热得像个大蒸笼。小栓每天在汽修厂干活,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白白的盐霜。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汽修厂的生意很好,每天都有修不完的车。小栓跟着刘哥的表哥,学到了不少东西。从一开始只会换换轮胎、拧拧螺丝,到现在,简单的发动机故障他也能处理了。
刘哥的表哥对他很满意,说他手脚勤快,脑子灵活,打算过阵子给他涨工资。小栓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更加卖力地干活了。
他把老李寄来的信,小心翼翼地收在枕头底下,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信里,老李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巷子里的老槐树开花了,张婶去南方进货了,王老板的杂货铺进了新的酱油……每一个字,都让他觉得亲切。
他也按时给家里回信,告诉老李他在这边的情况,说他学到了新技能,说他涨了工资,说他一切都好。他不敢说太累,也不敢说有时候会想家,怕老李担心。
这天,小栓发了工资。他拿着钱,心里盘算着,先给老李寄回去一部分,剩下的,留着自己用,再买点东西。
他走到邮局,把钱寄了回去,又买了一本新的信纸和信封。走出邮局,他看到路边有卖荔枝的,红彤彤的,看着就好吃。他想起老李从来没吃过荔枝,就买了两斤,打算寄回去。
回到宿舍,他把荔枝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盒子里,又在信里写道:爸,给你寄了两斤荔枝,你尝尝。这边的荔枝可甜了。我最近挺好的,工资涨了,老板还夸我了。你在家别太累了,修鞋摊能歇就歇会儿。张婶从南方进货回来了吗她生意怎么样
写完信,他把盒子和信一起寄了出去,心里盼着老李能早点收到。
没过几天,小栓收到了老李的回信。信里,老李说他收到了钱和荔枝,荔枝很甜,就是有点上火,让他在那边也少吃点。还说,张婶从南方进货回来了,进了不少丝巾、发卡,娟子在北方卖得很好,赚了点钱,张婶可高兴了。
小栓看着信,笑了。他仿佛能看到老李吃荔枝时满足的样子,也能看到张婶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栓在深圳待了一年多了。他不仅技术越来越熟练,还认识了不少朋友。有和他一样从北方来打工的,也有本地的年轻人。他们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这天,汽修厂来了一辆进口轿车,说是发动机出了点问题,好几个师傅都没修好。刘哥的表哥让小栓去试试。小栓有点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他仔细地检查着发动机,凭着自己学到的知识和经验,一点点排查故障。查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他小心翼翼地把零件拆下来,修好,再装回去。
发动汽车,发动机嗡嗡地响了起来,运转正常。车主高兴得不得了,非要给小栓塞红包,小栓推辞了半天,才收下。
刘哥的表哥拍着小栓的肩膀,笑着说:小栓,你可真行!以后,你就是咱厂的主力了!
小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却充满了成就感。他觉得,自己当初来深圳的决定,是对的。
晚上,小栓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想,等再干两年,攒点钱,就回家,开一家自己的汽修厂。到时候,让老李不用再辛辛苦苦地修鞋了,跟着他享清福。
他拿出信纸,开始给老李写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张婶从南方进货回来后,生意果然很好。娟子在北方那边,把丝巾、发卡这些玩意儿摆出来,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张婶又跟着老赵的车,去了几趟南方,进的货一次比一次多,赚的钱也一次比一次多。
她用赚来的钱,给娟子寄了不少,还把借街坊邻居的钱都还上了。剩下的,她攒了起来,打算等娟子有空,让她带着孩子回来看看。
巷子里的人,都羡慕张婶有本事。王老板说:张婶,你这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成了咱巷子里的万元户了!
张婶笑着说:啥万元户啊,就是赚点辛苦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乐开了花。
老李的修鞋摊,还是在老槐树下。只是,他的活好像比以前少了。现在的年轻人,穿的都是时髦的皮鞋、运动鞋,坏了就扔,很少有人再来修了。
老李也不着急,每天照旧在摊前坐着,看看书,和街坊邻居聊聊天。小栓寄回来的钱,他都存了起来,说要给小栓攒着,以后开汽修厂用。
老李,你看张婶都赚大钱了,你也别守着这修鞋摊了,跟张婶一起去南方进货呗。王老板劝他。
老李摇摇头,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再说,我也离不开这巷子,离不开这老槐树。
他是真的离不开。这条巷子,这棵老槐树,承载了他一辈子的记忆。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靠着修鞋,养大了小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亲切。
这天,老李正在摊前坐着,忽然看到老赵穿着便装,从巷口走了过来。
赵车长,今天不上班老李笑着问。
老赵走过来,在他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快退休了,今天来跟老街坊告个别。
老李愣了一下,退休了
是啊,干了快三十年了,跑不动了。老赵看着老槐树,眼神里充满了感慨,以后,这趟车就交给年轻人了。
老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年,跑这趟车,见了太多人,太多事。老赵说,有人出去闯,有人回来守着家,都挺好。就像这巷子,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日子才能过下去。
老李点点头,你说得对。
对了,小栓怎么样了老赵问。
挺好的,在那边学了不少本事,说想回来开汽修厂呢。老李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那好啊,年轻人有想法。老赵笑着说,等他回来,我一定来捧场。
两人坐在老槐树下,聊着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又过了两年,小栓回来了。他不再是那个毛头小子,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用自己攒的钱,加上老李存的钱,在巷口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汽修厂。
开张那天,巷子里的人都来捧场。张婶给小栓送了一块红布,让他挂在门上,图个吉利。老赵也来了,退休后的他,气色很好,手里还提着一个搪瓷缸,说是给小栓的贺礼。
小栓,恭喜啊!老赵把搪瓷缸递给小栓,这缸子,跟着我跑了十几年车,现在送给你,祝你生意兴隆,平平安安。
小栓接过搪瓷缸,心里热乎乎的,谢谢赵叔。
老李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脸上笑开了花。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养大了这个儿子。
小栓的汽修厂生意很好,他技术好,人又实在,附近的人都愿意来找他修车。他还雇了两个学徒,把汽修厂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空的时候,他会陪着老李,坐在老槐树下,听老李讲过去的事。老李也会去汽修厂看看,看着儿子熟练地修理汽车,心里满是欣慰。
张婶的生意也一直很好,只是她不再亲自去南方进货了,而是让娟子在北方联系好卖家,直接发货过来。娟子也带着孩子,回来过几次,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
老赵退休后,也没闲着。他每天早上会去公园打打太极,下午就来老李的修鞋摊坐坐,或者去小栓的汽修厂看看。他说,还是这条巷子好,热闹,亲切。
日子就像老槐树下的阳光,一天天,平静而温暖地流淌着。有人离开,去远方追逐梦想;有人留下,守着家乡的宁静。离开的,带着家乡的牵挂;留下的,盼着亲人的归来。
那条小巷,依然藏着市井百态。青石板路上,依然人来人往。老槐树下,老李的修鞋摊还在,只是他不常修鞋了,更多的时候,是和老赵一起,看着小栓的汽修厂里,进进出出的车辆,听着年轻人的说笑声。
那列火车,依然在南北之间穿梭。载着南来北往的人,载着他们的梦想和牵挂,驶向远方。只是,列车长换成了年轻人,他像当年的老赵一样,在站台上迎来送往,见证着无数人的离别与重逢。
他们的故事,就像小巷里晾晒的衣裳,平凡而真实;就像列车上温热的搪瓷缸,带着生活的温度。在那个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每个普通人,都在用自己的日子,写下属于自己的、关于坚守与迁徙的篇章。而这些篇章,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时代的记忆,温暖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