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上车时我正愁没钱回老家过年,
人贩子喋喋不休炫耀他拐卖过九十八个大学生。
我默默摘下眼镜擦拭:你知道村里出来的985理工科大学生意味着什么吗
三天后他被我反锁在山西黑煤矿深处,
工头是我发小。
又送驴来了今年都第三头了……
我接过钱轻笑。
他们把别人当驴卖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也是驴啊。
1
被拐了
车厢里空气黏腻而浑浊,交织着劣质烟草、汗酸和隔夜包子的馊味。
我被一股蛮力推搡着,踉跄跌进靠窗的那个座位,硬邦邦的绿漆座椅硌得腰生疼。
老实点!别他妈东张西望!
押我上车的壮汉,腮帮横肉耷拉着,恶声恶气地低吼,一口黄牙喷出令人作呕的蒜臭。
他粗鲁地将我的破背包甩进行李架,动作幅度大得让整个座位都一震。
我缩了缩脖子,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褪色牛仔裤上的破洞,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怂包样。
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我此刻的样子。
头发乱糟糟,脸色苍白,宽大的黑框眼镜滑到鼻尖,确实像个手无缚鸡之力、随便谁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
列车呜咽一声,缓缓启动,站台上昏黄的光线一点点后退,最终被纯粹的黑暗吞没。
车窗外的世界只剩下零星灯火划过的痕迹,还有我自己那张惶恐不安、映在玻璃上的脸。
横肉男确定我安分下来,啐了一口,转身挤过狭窄的过道,消失在前面的车厢连接处。
几乎是同时,旁边座位那个一直耷拉着脑袋、像是睡着了的中年男人动了。
他挪过来说那边漏风,然后极其自然地坐到了我身边,那个刚刚空出来的位置。
他凑近,一股比横肉男更复杂、更油腻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长期不洗头的头油味、廉价古龙水都盖不住的烟臭,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金属锈蚀的冰冷气息。
小子,哪儿上的车啊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黏糊糊的套近乎意味。
我没吭声,手指把裤子的破洞抠得更大了些。
他似乎也不期待我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揶揄。
瞧你这模样,学生放寒假了这是要回家
他嘿嘿笑了两声,干燥得像柴火断裂。
碰上我们,算你运气好,咱这趟车啊,直通‘老家’,又快又稳,还省心。
我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像是想喊又不敢喊。
别怕,别怕哈。
他假惺惺地摆摆手,那双三角眼在昏暗的车灯下闪着幽光。
2
恶心的炫耀
我呢,看你是个文化人,跟你唠点实在的。这年头,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学生娃,最好骗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仿佛要开始一场重要的演讲。
干我们这行,讲究个眼力见儿。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泛起一种病态的得意。
哥哥我行走江湖十几年,经手的货……呃,帮忙送回家的学生,不多不少,正好这个数——
他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九,又晃了晃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
九十八个。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瘆人的炫耀。
全是大学生!各个大学的都有!南方的,北方的,皮的跟驴似的,怂的跟鸡崽一样的。
哥哥我啥没见过最后哪个不是服服帖帖、感恩戴德地被送回‘老家’
车厢哐当哐当地响,他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些细节。
如何利用学生的善良和缺乏社会经验,如何在车站、学校门口甚至网吧物色目标,如何用介绍高薪兼职、顺风车回家或者直接下药的方式得手,如何转运,如何出手……
言辞之间,充满了对自己专业能力的极端自负和对那些商品的极端蔑视。
就上个月,还有个啥理工大学的,男的,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还不是一瓶矿泉水就摆平了卖了个好价钱,嘿!
他啐了一口痰在脚下。
呵,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最后还不是被骗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告诉你,小子。
他彻底凑到我耳边,湿热腥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是我经手的第九十九个!这数吉利!哥哥我给你找个好去处,说不定啊,比你自己老家还舒坦……
他嘎嘎地笑起来,声音像夜枭一样难听。
我始终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截枯木,只有抠着裤缝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列车钻进一个漫长的隧道,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吞噬了一切。
黑暗铺天盖地地涌来,只有车厢连接处的地灯散发着幽微的、绿油油的光。
就在这一片混沌的喧嚣和黑暗里,我动了。
极其缓慢地,我抬起手,伸向自己的脸。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眼镜架。
然后,轻轻地,将那副遮住了大半张脸、象征着怯懦与书呆子气的黑框眼镜,摘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成一团混沌的光影。但我并不需要看清。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眼镜布。
一块洗得发白、但异常柔软的细绒布。
动作舒缓,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开始擦拭那副并不算脏的眼镜片。
一下,又一下,极其专注,极其耐心。
隧道冗长,黑暗依旧。
他那令人作呕的炫耀声被迫中断了,他似乎有些诧异于我这不合时宜的举动,在轰鸣声中疑惑地盯着我模糊的侧影。
就在列车即将冲出隧道、前方已经露出微弱天光的那一刻。
我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我的声音,平静地,清晰地,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列车咆哮的背景音,钻入他的耳膜。
你知不知道……
我微微侧过头,尽管视线模糊,但我能感觉到他投在我脸上的、那束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的目光。
一个从村里出来的985理工科大学生……
意味着什么
我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地、几乎是优雅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某个关键的词汇。
车厢猛地冲出了隧道,白晃晃的光线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瞬间驱散了所有阴影。
我的眼睛似乎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微微眯起。
但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精准地接上了之前的停顿,完成了那个句子。
……意味着什么
他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张着嘴,那双三角眼努力地眨巴着,试图在一片光明的晕眩中,聚焦看清我此刻没有眼镜遮挡的脸,试图理解这句没头没脑、却让他心底猛地一咯噔的话。
他所有的认知。
关于学生的认知,关于猎物的认知,关于他自己掌控一切的认知,在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面前,突然卡了壳,运转不良。
这他妈都是什么跟什么这小子是吓疯了吗开始说胡话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试图从过往几十次成功经验里搜刮出应对这种情况的模板,却发现一片空白。
他习惯了恐惧、哭泣、哀求、甚至麻木的反抗,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冷静的、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冰冷腔调的回应。
这不对劲。
列车在光明中疾驰,车轮碾压铁轨的声响规律而有力。
我没有再看他。
缓缓地,将擦拭好的眼镜重新戴回脸上。
世界再次变得清晰、锐利。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平静地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北方的荒凉冬景,看不到丝毫情绪。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他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听。
但他胸腔里那颗莫名加速跳动、撞得他心口发慌的心脏,却又无比真实地告诉他。
有什么东西,脱轨了。
哐当,哐当,列车继续前行,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铁虫,蠕动着爬过华北平原荒芜的腹地。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单调,土黄色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枝,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掠过一两个低矮的、毫无生气的村庄。
人贩子,后来我知道他报给工头的名字叫强哥,不再像之前那样喋喋不休了。
他安静了很多,那双三角眼时不时地瞥向我,带着一种审视和隐藏得很好的惊疑。
他试图找回场子,又跟我搭了几次话,问我是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老家具体在哪儿。
我推了推眼镜,眼神躲闪,声音细弱,回答得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我一会儿说自己是学文学的,一会儿又冒出几个物理名词,对老家的描述也模糊不清,只反复说是个小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种混乱和怯懦似乎稍稍安抚了他。
他眼里那点疑虑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轻蔑。
看来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不过是这小子吓傻了之后的胡言乱语。
他重新变得放松起来,甚至又开始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期间,那个横肉男过来了一次,扔给我们两个干硬的馒头和一包榨菜。
强哥把稍微干净点的那个馒头掰了一小块给自己,把那个沾着点黑指印的和榨菜大部分推给我,脸上挤出一种虚伪的慈祥。
吃吧,小子,垫垫肚子,还得赶好久的路呢。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冷的馒头,榨菜的咸味齁得人嗓子发干。
我吃得极其缓慢,像是在进行某种艰苦的工作。
强哥很快把自己那点吃完,咂咂嘴,又开始打量我,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完好程度。
细胳膊细腿的,不过看着没病。
他嘟囔道。
脑子好像不太灵光,但也凑合了。
横肉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灵光不灵光有啥用,下了窑,都一样是驮货的牲口。
强哥嘿嘿一笑,表示赞同。
我像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馒头上,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咽。
列车在一个偏僻的小站临时停车,没有站台,只有荒草丛生的路基。
远处是起伏的黑色山峦,像蛰伏的巨兽。
走了!
强哥突然站起身,动作粗暴地把我拉起来。
横肉男已经拎着我的破背包等在车门口。车门外是冰冷的、夹杂着煤渣味的夜风。
没有其他乘客在这里下车。
只有一个穿着脏兮兮棉大衣、手里拎着一盏昏暗矿灯的男人蹲在远处路基上抽烟,猩红的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强哥和横肉交换了一个眼神,推着我踉踉跄跄地下了车。
冰冷的空气瞬间呛了我一嗓子。
列车在我们身后喘着粗气,再次开动,哐当哐当地远去,最后一点灯光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旷野里呜咽。
拎矿灯的男人扔了烟头,踩灭,慢吞吞地走过来。
矿灯的光晕在他脚下晃出一小片昏黄的区域。
就这个
他声音沙哑,像是被煤灰磨过一样,用灯在我脸上晃了一下。
强光刺得我立刻闭上了眼,瑟缩了一下。
新鲜着呢,大学生,名牌的!
强哥赶紧赔着笑,语气带着推销。
就是胆子小了点,脑子有点轴,不过绝对听话!好管教!
那男人没说话,绕着我走了一圈,粗糙的手突然在我胳膊上捏了几下,又拍了拍我的背。
他的手像锉刀一样,隔着衣服都觉得疼。
身子骨太单薄

他瓮声瓮气地说。
怕是顶不了几天。
价钱好说!好说!
强哥急忙道。
王老板,咱们合作多少次了,老规矩,再给您让半成!
被称作王老板的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他挥挥手:老规矩,账跟刘工头结帐,人跟我走。
横肉男把背包扔在地上。
强哥推了我一把:跟王老板走!给你找好去处了!
王老板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走去。
我踉跄着跟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强哥和横肉男还站在路基下,没有立刻离开。强哥掏出烟,递给横肉一根,两人凑在一起点火。
微弱的光亮映出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带着点贪婪的笑意。
他们在等,等王老板把我带远,等刘工头过来跟他们结账。
我转回头,跟上王老板的脚步。
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和煤渣。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黑灰,直往人领口里钻。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远离了那条孤零零的铁轨,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的、杂乱无章的窝棚和砖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煤粉味和一股劣质煤炭没有充分燃烧产生的硫磺臭。
几盏功率很大的白炽灯挂在歪斜的木杆上,发出刺眼的光,照亮一小片区域,灯光之外,是更深邃的黑暗。
隐约能听到沉闷的机器轰鸣声从地下传来,还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声。
这里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肮脏,压抑,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黑灰。
王老板把我带到一排看起来像是工棚的房子前。
砖墙歪斜,石棉瓦的屋顶压着破轮胎和砖头。
门口蹲着几个黑影,捧着巨大的搪瓷碗在吃饭,几乎看不清面容,只有眼白和偶尔咀嚼的动作显示那是活人。
他们对于新来者毫无反应,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王老板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刘儿!人带来了!
一个穿着褪色蓝色工装、身材比我记忆中壮实了不少的年轻人掀开厚厚的脏棉布门帘走了出来。
他脸上也沾着煤灰,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惊人。
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
我微微低着头,眼镜片上反射着刺眼的灯光。
然后,他看向王老板,语气平淡:就是这个
嗯,强拐子送来的,老价钱。
王老板搓着手

你给记上,我再去路口看看。
刘工头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划了几下。
王老板转身又消失在黑暗里。
刘工头合上笔记本,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我。
门口吃饭的那几个人依旧沉默着,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空气中那种熟悉的、混杂着煤灰和汗臭的味道,还有眼前这张虽然沾满污垢却依旧能辨认出几分童年轮廓的脸,让一直紧绷着的某根神经,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毫米。
我极慢地抬起手。
这一次,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颤抖。
指尖平稳地触碰到眼镜架。
轻轻地,将它再次摘了下来。
我用那块细绒布,慢慢地、认真地擦拭着其实并没什么灰尘的镜片。
这个动作,和在那列喧嚣的火车上、在黑暗的隧道里所做的,一模一样。
然后,我抬起眼,看向眼前的刘工头。
没有眼镜的遮挡,我的目光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唯独没有他司空见惯的恐惧与茫然。
我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一点久未喝水的沙哑,却异常平稳,吐出四个字。
狗蛋。
我说。
是我。
刘工头,我童年时的玩伴狗蛋,拿着笔记本的手猛地一抖。笔差点掉在地上。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脸上的肌肉绷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甚至堪称惊悚的景象。
煤灰也掩盖不住他陡然变化的脸色。
他张着嘴,目光在我脸上和那副眼镜之间来回扫视,仿佛无法将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与眼前这个货物联系起来。
门口蹲着吃饭的一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了下头。
狗蛋猛地回过神来,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强行压下了所有的震惊和疑问。
他迅速恢复了那种工头特有的、略带不耐烦的严厉表情,但眼神深处依旧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训斥的口吻:磨蹭什么!还不快滚进去!等着八抬大轿抬你吗!第几工棚自己看牌子!放下东西立刻上工!迟了扣晚饭!
他一边骂,一边用笔记本粗暴地推了我一把,力道很大,直接将我搡进了那排低矮工棚的阴影里。
我顺势低下头,戴回眼镜,快步走进昏暗的甬道。
身后,传来他继续的骂声,像是为了掩盖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妈的,一个个都不省心!驴一样的玩意!再看!再看扣你饭!
脚步声响起,他像是烦躁地踢飞了脚边的一个空罐头盒,发出哐啷啷的响声,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工棚里弥漫着比外面更浓烈的酸臭和霉味。大通铺上散乱地扔着发黑破旧的被褥。
几个刚刚下工的矿工瘫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污浊的顶棚,对于我的进来毫无反应。
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把那破背包扔在铺上。然后靠着冰冷的砖墙,慢慢坐了下来。
外面,狗蛋的骂声渐渐远去了。
3
狗蛋你别急,我有个计划
角落里异常安静,只有隔壁传来的鼾声和远处隐约的机器轰鸣。
我闭上眼睛,像是在休息。
但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外面一切细微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工棚外停下。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狗蛋闪了进来,手里还拿着那个笔记本和笔,像是来巡查。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几个瘫着的矿工,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走到我铺位前,用笔敲了敲床沿,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紧张。
石头
他几乎是用气声在问,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求证。
你……你真是石头李叔家的石头
我睁开眼,看着他。
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手里的笔记本彻底拿不稳了,啪嗒一声掉在铺着干草的地上。
他猛地蹲下身,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操!你怎么……你怎么会……被那帮天杀的弄到这来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后怕和惊怒。
你爸前几天还托人捎信来,问你今年回不回家过年!说你电话打不通!他们还以为你学习忙……
没钱买票。
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正好,他们‘送’我回来了。
狗蛋像是被这句话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瞪着我,胸口剧烈起伏着。
好几秒,他才喘过气来,语气变得焦灼万分:不行!你得赶紧走!立刻!马上!我想办法!
他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工棚门口。
这他妈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王扒皮和山上那姓孙的监工手黑得很!进来就别想全乎出去!你等着,我想办法弄你出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
我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的手指因为长期做实验和接触各种试剂,并不像一般学生那么细嫩,反而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力道出乎意料地大。
狗蛋被拽得重新蹲稳,愕然地看着我。
不急。我说。
两个字,清晰,冷静。
狗蛋脸上的焦急凝固了,转变成一种更深的困惑和不解:……啥
我看着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强哥,就是拐我那个人,他应该还没走远。他们是不是还在等结剩下的尾款
狗蛋下意识地点点头:是…
通常是王扒皮先把人收下,隔天等山上确认没毛病了,才给强拐子结清钱,他们一般在镇子上那个黑旅店住一晚……你问这干嘛
一个极其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疯狂的计划,在我脑子里瞬间成型。
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地开始转动。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矿上,最近是不是很缺‘驴’
狗蛋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缺!怎么不缺年关底下,跑了好几个,上次小塌方又折了两个在里面…孙阎王天天骂娘,催着要人…王扒皮都快急疯了,价钱都给高了些…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然后,我说出了那句让狗蛋彻底石化的话。
那正好。
我抬起眼,目光越过他,看向工棚污浊的窗外,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我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或者计算一道习题的最优解。
强哥身体不错,看起来能扛。一头好‘驴’,应该能抵我的‘账’吧
对了,他还有个同伙,挺壮实,应该…更耐用。
狗蛋呆若木鸡地蹲在那里,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煤灰下的脸,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涌回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压抑已久的疯狂。
工棚里,只有隔壁那个矿工沉重的鼾声一起一伏。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狗蛋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眼睛里的惊骇慢慢褪去,一种狠厉的、破釜沉舟的光彩渗透出来。
他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操!
你……你他妈真是个天才!
data-fanqie-type=pay_tag>
但他蹲着的身子,却慢慢直了起来。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土,手指不再发抖。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狠狠一点头:
……等着!
镇子边缘那家黑旅店,与其说是旅店,不如说是个大点的窝棚扩建而成。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混着草秸的黄土,窗户用塑料布钉着,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空气里一股劣质散装白酒和脚臭混合的味道,挥之不去。
强哥和横肉男,我们叫他黄牙,正窝在唯一一间能叫客房的屋子里。
屋里就一张炕,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
桌上摆着几个空酒瓶,一塑料袋花生米,还有一小堆毛票。
妈的,这鬼地方,喝口热乎水都塞牙!
黄牙骂骂咧咧地又灌了一口辛辣的白酒,呲牙咧嘴地哈着气。
刘工头那边磨蹭个屁!结个账比娘们儿生孩子还慢!
强哥相对淡定些,数着桌上那点零钱,皱着眉头:急什么人已经交了,矿上验了货,钱就跑不了。王扒皮这点信用还是讲的。就是这价……妈的,现在大学生真是不值钱,比以前跌了三成不止。
可不是嘛!还得操心路上吃喝拉撒!
黄牙附和道,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不过那小子,怂蛋一个,倒是省心,没给咱们添麻烦。就是最后装神弄鬼那一下,吓老子一跳,还以为是个硬茬子。
强哥嗤笑一声,不屑地摆摆手:屁的硬茬子!读书读傻了的软骨头!老子经手那么多,还能看走眼就是吓懵了,说胡话呢!什么九八五九九的,狗屁不通!
他嘴上这么说,但脑子里莫名又闪过列车冲出隧道时,那小子摘下眼镜后模糊平静的侧脸,还有那句冷冰冰的问话。
他心里莫名烦躁,仰头也灌了一大口酒,试图把这点不适压下去。
等拿了尾款,咱哥俩去县里快活快活!找俩娘们儿!
黄牙猥琐地笑着,已经开始憧憬。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
强哥和黄牙对视一眼,黄牙脸上露出喜色:嘿!说曹操曹操到!送钱的来了!
他趿拉着破鞋,快步走过去拉开门闩。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刘工头,还是那身脏兮兮的工装,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捏着一个鼓囊囊的旧信封。
刘工头!可算来了!
黄牙热情地让开身子。
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吧
强哥也站起身,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刘工头辛苦,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刘工头没进屋,就站在门口,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强哥脸上,语气平淡。
账对了。钱在这儿。
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强哥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接。
刘工头却把手往后缩了一下。
强哥和黄牙的笑容微微一僵。
王老板让我带个话。
刘工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陈述一件平常事,山上刚才传下话,最近跑了好几个,缺口大。孙老板发火了,让赶紧补人。问你们手头,还有没有‘现货’价钱,好商量。
强哥愣了一下,随即面露难色:这,刘工头,年关底下,风声也紧,不好弄啊……我们这才刚送了一个过来……
黄牙倒是有点心动,插嘴道:哥,要不……
强哥瞪了他一眼。
刘工头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孙老板催得急。价钱,比平时高这个数。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那是一个相当诱人的数字。
强哥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眼神闪烁起来。贪婪最终压过了谨慎。
这个……现货是真没有了。
强哥搓着手,一副为难又心动的样子。
不过……刘工头您要是真急,我们哥俩倒是认识几个路子,能尽快调人过来。就是……这来回车马辛苦费,还有打点……
他暗示着要加钱。
刘工头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答案:孙老板等不了那么久。最晚明天早上,就要看到人下窑。
明天早上
强哥连连摇头。
不可能!这绝对来不及!除非……
他话没说完。
刘工头突然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目光扫过强哥和黄牙。
王老板说了,要是实在搞不到‘生口’驴,‘熟口’也行。
熟口
强哥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工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俩,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特别是在黄牙那壮实的胳膊和胸膛上停顿了一下。
就是……本身就在矿上干过的,或者……像你们这样,身体底子好,能立刻顶上去干活的。
屋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强哥和黄牙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几秒钟后。
噗——哈哈哈!
黄牙第一个没忍住,爆发出巨大的嘲笑声,指着刘工头,笑得前仰后合。
哎哟我的妈!刘工头!您可真会开玩笑!让我们哥俩下窑去他妈当‘熟口’哈哈哈!笑死我了!我们可是……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刘工头的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的神情。
依旧是那副平淡的、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样子。
强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再次涌了上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他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这诡异的气氛:刘工头,您这玩笑开得……大了点。我们是合作方,是给你们送人的,我们怎么能……
刘工头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冷硬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谁跟你们开玩笑孙老板的命令!要么,立刻再弄两个‘生口’来,要么。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强哥和黄牙。
你们自己顶数。矿上急要驴拉磨,还管你是卖驴的还是骑驴的
他把那个鼓囊囊的信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发出钞票诱人的沙沙声。
加倍的价钱。就现在。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不干,这尾款,你们也别想了。王老板那儿,你们自己去交代。
强哥的脸色彻底变了,变得铁青。
他终于意识到,这他妈根本不是什么玩笑,也不是加钱的事儿!这是要黑吃黑!要把他们也填进去!
操你妈的!
黄牙也反应过来了,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空酒瓶蹦跳着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姓刘的!你他妈敢阴我们!老子弄死你!
他吼叫着,像一头发怒的狗熊,朝着刘工头扑了过去!
刘工头似乎早有预料,敏捷地往后一闪。
但就在黄牙扑到门口的瞬间!
门外两侧,如同鬼魅般猛地闪出两条黑影!
那是两个沉默的矿工,手里没拿家伙,但动作快得惊人,一声不吭,一人一边,精准地架住了黄牙的胳膊,同时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腿弯处!
黄牙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吼,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激起一片灰尘。
他还想挣扎怒骂,一个矿工已经用一块脏兮兮、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毛巾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黄牙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惊怒和不敢置信,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然后眼白一翻,软软地瘫了下去,不再动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强哥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壮得像牛一样的黄牙在几秒钟内被无声无息地放倒。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浑身冰凉,手脚发麻!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刘工头身后,那片昏暗的光线下,不知何时,又无声无息地多了几条黑影。
都是矿工打扮,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堵冰冷的墙,堵死了所有去路。
刘工头看都没看地上瘫着的黄牙,目光重新落到强哥惨白的脸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
现在,‘熟口’有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你的那份‘辛苦费’,也不用花了。
4
成熟口驴了
强哥双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下去。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他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那个学生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刘工头刚才的玩笑……
这一切,都他妈是串通好的!
他栽了,栽得彻彻底底!
栽在一个他以为随手就能捏死的软柿子手里!
刘工头没再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孬种样,对旁边的人偏了偏头。
两个矿工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昏迷的黄牙拖了出去,脚步声沉闷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另外两人则走向几乎站立不稳的强哥。
强哥吓得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想后退,却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无路可退。
其中一个矿工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声音粗嘎。
别怕,‘熟口’哥,带你‘上工’去。
另一人已经拿出了一副粗麻绳。
强哥看着那粗糙的绳索,像是看到了毒蛇,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爆发出一点求生的本能,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不!不要!刘工头!饶了我!我有钱!我都给你们!放我走!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
一块同样味道刺鼻的毛巾捂了上来,将他后面所有的哀嚎、求饶和恐惧,都堵回了喉咙深处。
他的眼睛瞪得巨大,充满了绝望和悔恨,身体剧烈地扭动了几下,最终也无力地软倒下去。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刘工头那张毫无表情、沾满煤灰的脸,和窗外那片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强哥是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和窒息般的闷热弄醒的。
后颈和鼻腔还残留着那股刺鼻药物的恶心感,头痛欲裂。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极其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身体蜷缩着,手脚都被粗糙的绳索捆得死紧,嘴也被破布塞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下是冰冷的、不停震动的铁板。
周围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和……煤渣味。
他是在一辆车的后车厢里
车要去哪里
恐慌瞬间攫紧了他!他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束缚,但绳子捆得非常专业,越挣扎勒得越紧,手腕脚踝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引擎的轰鸣声也小了一些,像是车停了。
他立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平静地,没什么起伏地响起:
……嗯,两个。一个壮实,一个滑头点,但都能干活……对,老价钱,加急的,孙老板那边催得紧……规矩我懂,放心,闹不起来……
是那个刘工头的声音!
强哥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他是在交代货物!
他要把他们卖了,真的卖去下窑!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淹没了他!
他再次拼命挣扎,用被捆住的双脚猛踹车厢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外面的说话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另一个陌生的、粗鲁的声音骂咧咧地响起:妈的,里面那个还不老实找捶呢!
刘工头的声音接着响起,带着点冷冰冰的意味:没事,饿几顿就老实了。都是贱骨头,不下窑不知道好歹。
那陌生声音哼了一声:行了,人我收到了。钱还是老规矩,月底跟王扒皮一起结。
成。
刘工头应了一声。
然后,是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引擎重新轰鸣起来,而且声音变得更响,似乎换了一辆更大的车。
强哥的心,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沉入了冰窖。
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
刘工头走了,把他像货物一样交接了。
车再次开动,这一次,颠簸得更加厉害,像是在走极其崎岖的山路。
周围彻底陷入了黑暗和喧嚣,只有钢铁摩擦和发动机嘶吼的噪音。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不再挣扎了,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冰冷震动的铁板上。
他想起了自己拐卖过的那些人,那些学生,那些农民工,那些女人……他们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绝望这样的恐惧
他想起了那个戴眼镜的学生,那个他经手的第九十九个货……
那小子……到底他妈的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最后的神智。
车,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再一次停了下来。
后车厢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冰冷刺骨的空气涌了进来,还夹杂着更浓的煤粉和硫磺味。
昏暗的光线下,几个戴着安全帽、脸孔黝黑看不清面容的汉子站在外面。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进来,抓住他脚上的绳子,毫不费力地把他像拖一袋煤一样拖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他闷哼一声,吃了一嘴的泥沙和煤灰。
他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矿洞入口,像怪兽张开的巨口。
阴冷的风夹杂着细小的煤屑从洞里呼呼地吹出来。
洞口旁边堆放着锈迹斑斑的矿车和杂乱的工具。
几盏昏黄的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照亮洞口上方模糊的红漆标语碎片。
安全、第一……其他的字都剥落看不清了。
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
一个人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人穿着大衣,脸上蒙着防尘口罩,只露出一双冰冷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手里拎着一根黝黑的、看起来沉甸甸的胶皮棍子。
新来的
那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嗡嗡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残忍。
懂这儿的规矩吗
强哥惊恐地看着他,拼命摇头,塞着布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规矩就是。
那人用胶皮棍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发出啪啪的令人胆寒的声响。
听话,干活,才有饭吃,才能活命。
不听话……
胶皮棍子猛地戳在他肋骨上,疼得他瞬间蜷缩起来,冷汗直冒。
……就埋在山底下,给煤矿当肥料,听明白了吗
强哥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疯狂地点头。
给他松绑,带上家伙,送下去。
那监工直起身,冷漠地吩咐道。
告诉下面,这两个是‘熟口’,‘照顾’着点。
旁边立刻有人上前,用刀子割断了他手脚上的绳子,粗暴地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
强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肮脏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丝毫解脱,只有更深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一把锈迹斑斑、沾着黑泥的镐头被塞进了他还在发抖的手里。
镐柄冰冷粗糙,硌得他手疼。
走!
身后被人推搡了一把,力道大得让他差点摔倒。
他踉跄着,和其他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眼神麻木的新驴一起,被驱赶着,走向那个黑暗的、散发着浓郁地狱气息的矿洞。
就在他要踏入洞口的刹那,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来的方向,是蜿蜒陡峭的山路,那辆运送他们的破旧卡车,正亮着尾灯,掉头准备离开。
在卡车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看起来与这个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越野车。
车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离开的刘工头。
另一个,身形瘦高,穿着干净的羽绒服,脸上戴着口罩,但鼻梁上架着那副熟悉的、在列车昏暗灯光下反射过冷光的黑框眼镜。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递给刘工头。
刘工头接过,点了点头。
然后,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似乎若有所觉,抬起头,朝着矿洞入口的方向望了过来。
隔得很远,光线昏暗,强哥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神。
但他却莫名地、清晰地感觉到,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的审视,看着他被驱赶进黑暗的深渊。
就像……就像他曾经在车站、在街头,打量着那些即将被他拐卖的货物一样。
年轻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已经完成。
他对着刘工头随意地挥了下手,转身拉开车门,坐进了那辆越野车的副驾驶座。
引擎低声轰鸣,车灯亮起,调转方向,干净利落地驶离了这片污浊之地,很快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没有回头。
强哥呆呆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直到背后再次传来凶狠的推搡和斥骂:妈的!看什么看!快走!
他猛地一个趔趄,彻底跌入了那片散发着煤灰与死亡气息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越野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车灯切开浓重的夜色。
车内温暖而安静,与车外的严寒和污浊仿佛是兩個世界。
我摘掉口罩,放松地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的山峦剪影。
狗蛋,或者说刘工头,专注地开着车,脸上依旧残留着一些未曾褪去的兴奋和紧张,手指时不时地在方向盘上敲击几下。
开出很长一段距离,远离了那个煤矿区域后,他才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浊气都吐干净。
操!真他妈刺激!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声音带着点干涩,却又有一股狠劲。
石头,你他妈……你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你这些年在外头,净学这些了
我没回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从兜里摸出那个旧信封,看也没看,直接塞到我手里:喏,你的。那俩‘驴’的钱,孙阎王那边按老规矩,月底结给我,到时候再分你。
信封很厚实,捏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我没推辞,接过来,随手塞进了羽绒服的内兜里。
谢了。我说。
谢个屁!
狗蛋咧开嘴笑,露出被煤灰衬得反而有些白的牙齿。
咱俩谁跟谁!妈的,小时候你蔫儿坏,捅马蜂窝就知道往我身后躲,没想到长大了,下手比谁都黑!直接把人卖窑里了!我真服了你!
他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带着一种发泄后的畅快。
不过真他妈解气!强拐子那伙人,糟践了多少人!活他妈该!
他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
就是便宜那个黄牙了,妈的,刚才拖他上车,沉得跟死猪一样!
5
回家过年
笑过之后,他又慢慢收敛了表情,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语气变得稍微有点小心翼翼。
石头,今年过年你真能回去了吧李叔李婶他们……年年都盼着呢。
嗯。
我看着窗外,远处山的轮廓后面,似乎已经能隐隐看到更开阔平缓的地平线。
回。
车里的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引擎平稳的运行声。
狗蛋似乎想找点话说,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刚才那是你同学的车挺气派啊。咋跟人说的
没事。
我淡淡地说。
一个实验室的师兄,老家正好也是这边的。顺路捎我一段,就说我来这边做个社会调查,体验生活。
社会调查,体验生活……
狗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忽然忍不住又嗤嗤地笑起来,摇着头。
好家伙,你这体验可真够深入的……直接体验进黑煤窑了,还顺手倒腾了两头‘驴’……
笑了一会儿,他渐渐又不笑了,目光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石头,说真的,刚才……挺险的。万一王扒皮或者孙阎王那边察觉点啥……
他们不会。
我打断他,声音没什么起伏。
缺人是真缺。‘熟口’比‘生口’更耐用,他们清楚。只要有力气,能下窑,他们不在乎来路。何况,还是你刘工头亲自送去的‘熟口’。
狗蛋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孙阎王只认力气,王扒皮只认钱。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恶。
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开着车。
我也没有再开口。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调荒凉的山峦,开始出现零星的灯火,虽然依旧稀疏,却终于有了点人烟的气息。
离老家,越来越近了。
又过了一会儿,狗蛋像是彻底放松下来,恢复了之前那点混不吝的劲儿,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问。
哎,说真的,石头,你那话到底啥意思就火车上问强拐子那句啥意思,听着挺唬人的,把我都给绕进去了。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车窗上模糊地映出我的脸,平静无波。
没什么。
我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是告诉他……
……知识,有时候确实能改变命运。
比如,把他的命运,给改了。
狗蛋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几乎是嚎叫的笑声:哈哈哈哈!操!牛逼!真他妈牛逼!这话我得记着!以后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崽子!
笑声中,他用力一打方向盘,越野车拐上了一条虽然不宽但明显平整许多的水泥路。
路牌在车灯下一闪而过——前方,李家村。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村子里稀疏的灯火,温暖地闪烁在冬夜寒冷的空气里。
狗蛋放缓了车速,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复杂的、带着怀念和感慨的神情。
他轻轻吁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
这下……总算能过个消停年了。
我没看那些灯火,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模糊的田埂轮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