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腊月,秦晋高原的风,是淬了冰渣、裹着铁腥的刀子。它们呜咽着刮过潼关内外千沟万壑的黄土,卷起地上的雪沫、灰烬和尚未凝固的血滴,抽打在残破不堪的关墙上,发出如同钝刀刮骨般的嘶哑摩擦声。
关城上下,已是一片修罗场。数日惨烈的攻防,将这座天下雄关撕扯得遍体鳞伤。坍塌的垛口像被巨兽啃噬过,焦黑的墙砖裸露着,巨大的实心铁弹深深嵌在墙体里,如同恶毒的烙印。城上城下,尸骸枕藉,冻僵的血液将黄土染成一片片斑驳狰狞的黑紫色。破损的“闯”字旗被寒风撕扯得只剩几缕破布,无力地飘荡。
关外,清军连营如黑色潮水,望不到边际。中军大帐内,多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心爱的顺刀,刀身寒光流转,映照着他冰冷而笃定的眼神。帐下悍将云集,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关内,大顺军中军帐里,气氛却凝重欲滴。李自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如窟,连日苦战和北路阿济格攻破延安、直扑西安的噩耗,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镇定。
“不能再等了!”李自成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案上,震得碗盏乱跳,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潼关是绝地!阿济格那狗鞑子从北面抄过来了!再耗下去,西安一丢,咱们全都得被包了饺子,死无葬身之地!陕西…守不住了!”
他环视着刘宗敏、田见秀、刘芳亮等一众浑身浴血、面带疲色的老兄弟,眼中血丝密布,满是痛苦与焦灼:“必须走!立刻回援西安!只要西安还在,就还有依托,还能从长计议!河南还有咱们的根脚!”
弃守经营已久的根基之地?众将面露震惊、不甘与屈辱,但望着关外无边无际的清军营寨,想着身后即将被捅穿的软肋,无人能出声反驳。一种大厦将倾的仓皇与无力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巫山伯!”李自成目光猛地投向一员沉稳悍勇的将领——马世耀,“我给你留下七千老营精锐!都是跟着咱们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好兄弟!你给我死死钉在这里,能守多久是多久,务必拖住多铎这条恶狼!待我稳住西安局势,或许…或许还能回师与你前后夹击,吃了这块肥肉!若事真的不可为…”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如吞砂,“…许你临机决断,但需尽力,尽力给老子多保住些弟兄们的性命!”
马世耀,这位以勇毅果决著称的大顺伯爷,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抱拳沉声道:“陛下放心!世耀在,潼关在!必不负陛下所托!”他没有多言,但那眼神里的决绝与死志,已说明一切。
计划仓促而定。当夜,李自成率领主力及重要将领,借着浓重夜色和残存关墙的掩护,悄然从西门撤离。
队伍沉默而迅疾,丢弃了大量笨重辎重,甚至连不少伤兵都不得不忍痛留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马蹄都用厚布包裹,但数千人的移动,依旧带着一种末日逃亡般的惶惶然。
李自成回望潼关黑黢黢如巨兽蛰伏的轮廓,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一咬牙,狠狠抽打马臀,融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潼关彻底变成了一个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马世耀率领七千将士,依托残破的工事,进行了堪称悲壮的顽强抵抗。
清军的红夷大炮日夜不停地咆哮,每一次齐射都地动山摇,砖石混合着血肉横飞。云梯车如同巨蟒一次次搭上城墙,惨烈的白刃战在每一个垛口、每一段城墙反复拉锯。大顺军士卒死战不退,往往抱着冲上来的清军一同滚下高高的城墙,同归于尽。关内关外,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冻土,连呼啸的寒风都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马世耀身先士卒,甲胄破碎,血染征袍,数次亲冒矢石击退清军的猛攻。但他深知,兵力、火力悬殊如天堑,关破只是时间问题。望着身边日益稀少的熟悉面孔,想起李自成“临机决断”的嘱托,一个悲壮而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他召集残存的军官,声音因疲惫和伤痛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已回援西安,然北路敌寇势大,局势危殆。我等孤军悬守,外无援兵,内乏粮械,覆灭就在眼前。为给陛下多争一分时间,多一分把握,唯有行险一搏!我意…假意降清,诈开敌营,若得天佑,或可里应外合,重创甚至宰了多铎那狗酋!即便不成,也能最大程度拖延其兵锋,为陛下转移多争一线生机!”
众将士闻言,皆露惊容,面面相觑。但看着马世耀那决绝的神情,感受着周围绝境的气息,最终,一股悲壮的死志弥漫开来,众人默然,重重颔首。
于是,马世耀派出一名最是机敏忠勇的心腹死士,趁夜缒下城墙,怀揣降书,前往清军大营。降书言辞恳切卑微,表示力竭计穷,愿率部归顺“天兵”,只求睿亲王仁慈,保全麾下七千将士性命。
多铎闻报,狐疑不定。
他虽连胜,骄横之气日盛,但也深知潼关天险和这几日顺军抵抗之顽强惨烈,岂会轻易投降?然而,关内细作确报李自成已率主力西遁,加之连日强攻自身损耗亦是不小,若能智取,自是上策。
他沉吟片刻,决定将计就计。他假意允诺,盛赞马世耀“识时务”,并约定于关外“野狐洼”设“归顺宴”,犒劳“弃暗投明”的将士,以示“恩宠”。
暗地里,多铎却做了周密布置:一是严密封锁潼关通往西安的所有大小路径,增派大量游骑斥候;二是暗中在“野狐洼”四周高坡密林之中,埋伏下最精锐的巴牙喇白甲兵与火器营;三是令各部整军备战,一旦有变,立刻强攻潼关。
果然,不过一日,多铎派出的精锐游骑便在一条偏僻山道上,截获了一名试图潜往西安报信的马世耀亲兵,从其贴肉处搜出了密信。信中,马世耀将诈降之计和盘托出,约请李自成速速回师,内外夹击清军于潼关城下!
多铎展信细看,先是愕然,随即脸上掠过一丝被戏耍的暴怒,继而化为冰冷的狞笑:“好个忠勇的马世耀!好个狡诈的流寇!竟敢欺到本王头上!也好,正好借此机会,将这群顽匪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他不动声色,一切依原计划进行。
正月十二日,野狐洼。此地乃一处三面环坡、入口狭窄的谷地,形似口袋。谷中积雪未融,枯草凄凄。
马世耀虽知此行凶险万分,但为取信于敌,争取时间,只得硬着头皮,带领七千历经血战、已是疲惫不堪的将士,前往赴“宴”。
清军已在谷中摆放了酒肉,看似一派祥和。
多铎高坐马上,锦衣华服,谈笑风生,亲自迎接,极尽“礼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多铎忽然举杯,对马世耀笑道:“马将军深明大义,率众来归,实乃明智之举!本王敬将军一杯!饮胜之后,还请将军部下卸去甲胄兵刃,以示诚意,本王也好奏明皇上,为诸位请功封赏!”
马世耀心中咯噔一下,知是图穷匕见之时。他正要周旋,却见多铎手中酒杯猛地掷落于地!
“啪!”清脆的碎裂声在谷中异常刺耳!
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刹那间,谷地四周高坡上,无数早已埋伏好的满洲弓骑兵和火铳手骤然现身!箭矢如同飞蝗般密集射下!铅弹如同冰雹般呼啸而来!
“马世耀!汝诈降奸计,早已败露!今日此地,便是尔等死所!给本王杀!一个不留!”多铎冰冷的狂笑声在谷地中回荡,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马世耀目眦欲裂,心知中计,拔刀狂吼:“弟兄们!中计了!鞑子无情!拼了!!”
但一切已太晚!地形不利,毫无遮拦,七千大顺将士完全暴露在清军的绝对火力之下,成了待宰的羔羊!
箭雨泼洒,弹丸横飞,瞬间人仰马翻,惨嚎声、怒骂声、绝望的嘶吼声震四野!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洒在白雪和枯草上,迅速汇成一片片恐怖的猩红泥沼!
屠杀!
一场彻头彻尾的、冷酷的、计划好的屠杀!
清军的远程火力毫不留情地覆盖了一轮又一轮。大顺军将士试图结阵,试图向谷口突围,但四面八方都是致命的箭雨和弹幕,以及从高坡上冲下的、挥舞着顺刀重斧的满洲重甲步兵!
马世耀挥舞战刀,身先士卒,左冲右突,身中十数箭,犹如血人,仍咆哮着向多铎的方向冲杀,最终被数支长枪刺穿,乱刀分尸!七千大顺精锐,在这片名为“宴场”的谷地中,被无情射杀、砍杀殆尽!
尸横遍野,断肢残骸随处可见,鲜血融化了积雪,汇成一道道细小溪流,潺潺流淌,仿佛大地都在泣血。
——
数日后,惊魂未定、刚刚抵达西安的李自成,甚至还没来得及整顿兵马、部署城防,一名浑身浴血、从潼关尸山血海中侥幸逃出的士卒,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面前,带来了那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伯爷…伯爷他假降…中了鞑子奸计…野狐洼…七千弟兄…全没了…全没了啊!!”士卒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但那份绝望与惨烈,已扑面而来。
李自成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住城墙砖缝,才勉强站稳。马世耀…七千老营兄弟…就这么没了?为了给他争取时间,落得如此下场?一股锥心的刺痛和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他喉咙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潼关,彻底丢了!断后的精锐,全军覆没!
巨大的悲痛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他站在西安城头,望着北方,仿佛能看到野狐洼那冲天的怨气和多铎那狰狞的冷笑。
阿济格的兵锋虽然还未即刻抵达西安,但潼关已失,北路门户洞开,西安已成孤城危卵!
撤退?还是死守?
李自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挣扎。
撤退,意味着放弃这最后的都城,再次流亡,前途未卜;死守,若无外援,面对南北夹击,很可能就是下一个潼关,下一个野狐洼!
西安城的寒风,吹得他透心凉。脚下的城池,仿佛也在清军南北夹击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到底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