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低垂，江南初秋的细雨兀自未歇，青石巷道两侧的檐牙仍淅沥声不断。四人步履匆匆，遁过破瓦残垣，拐入一条偏僻小巷。脚下水洼倒映着斑驳天光，带着泥泞的鞋印一路蜿蜒。秦韵瑶略一回首，眼底的警觉尚未卸下，苏见霆则低着头，牢牢拢紧身上的灰青短褂，仔细避让那些可能暴露踪迹的明亮窗口。
巷口处，一家临河的旧茶铺在雨幕中静默若画。门楣斑驳，黄泥墙下，门口早有油纸伞竖立。几个老人缩在墙角，低声咕哝着邻里闲事。穆青鸾指了指，“此处清静，且便于察看动静，不如暂且歇脚。”
众人无言，各自抱拳入内，选了二楼最僻静的一角。茶铺布置极简：老榆木桌，竹帘半垂，素净几案，青瓦微透湿气。吴老板认得本地面孔，却见苏见霆等人生面，眼中掠过一抹审慎，好在穆青鸾温言道谢、递出碎银，才扫平其疑虑。粗陶壶中一壶新沏碧螺春，热气馥郁，抚慰了夜逃中残存的寒意与疲惫。
雨声近似些微消弭，一楼茶客渐聚。有说书老人高声讲述“琅琊客卿夜走官道”的故事，也有鬓发斑白的武林浪士低语谈笑。各地口音混杂，消息如暗涌流转。秦韵瑶单手卷袖，靠窗俯视巷外。街口偶有甲士巡查，只一闪即逝。
茶香袅袅，穆青鸾替几人细细擦拭手上残存的尘土。她声音低柔，“先歇一歇，我带药粉，你们夜里都沾了雨露，莫要染风寒。”
陆书衡却未饮茶。他敛眉注视苏见霆，将手中团扇轻搁桌面。窗外雨丝牵出一线光影，映得他面色愈发晦暗。“苏兄，”他微笑，语气温淡，“你寻常读书人少有此胆色与推演，昨日旧宅之事，更是令在下佩服。不知师承何处，能化险为夷，另辟蹊径？”
苏见霆指间转着杯盖，眸中微光流转，思忖着辞令。“不过是仅读书时略读兵书，其实意外居多。”他不动声色拨开话题，“陆兄通音律奇门，想来才学不在下之下。”
陆书衡笑意浅淡，盯得更紧，仿佛要将面前人的每一道眉眼都刻进心中。这时，楼下忽有人高声道：“听说官府连夜通缉数名疑犯，昨夜城东火光冲天，恐免不了腥风血雨哟！”客人们一片哗然。秦韵瑶拢紧外衫，眼底一抹愤意闪现，身形却更显沉静。
穆青鸾悄声道：“韵瑶，你昨夜冒险而行，有何线索？”话音温润，仿若涓涓细流。
秦韵瑶静默片刻，轻声答道：“断壁余灰中果然藏着秦家旧物，旁人本想毁之灭迹。若非苏公子推断火势走向、及时阻截，怕是线索皆烬。”说话时，她目光不自觉落在苏见霆脸上，眸底有难言的信赖与复杂情愫。
陆书衡顺势抬首，温言问道：“苏兄可否详述当时推断？”苏见霆沉吟片刻，摊开手心：“昔日秦宅为江南园林式院落，用材讲究，南厢房靠水，旧年水患，木板多以桐油封底。敌人点火于此，水汽回潮，反使火势未能蔓延。灰堆中残存指纹与药粉，显是外来之人临时赶制暗器所遗。若按常规断案，容易被误导。”
他声音不高，却令桌旁寂然无声，陆书衡微微颔首，心底暗惊，此人观物如微，推理之法别出机杼，显然有所倚仗。
窗外骤然人声变大。只见一名青衣少年踉跄入内，怀中紧抱着包裹，垂头避雨，实则耳中暗自打探动静。苏见霆眼角余光扫过那人指尖，指腹老茧，步伐不似寻常，腰间绣有异样花纹。与此通时，穆青鸾递茶，“苏公子？”
苏见霆未及答话，已悄悄点指二楼旋梯下的栏杆。陆书衡目光冷利，心领神会。秦韵瑶脚尖轻点，身形微动掩于窗帘后。穆青鸾从容取出小瓷瓶，手掌贴合袖口，遮掩暗器。
妇孺茶客浑然不觉，唯有那青衣少年放下伞时的一瞬，左目微眯，捕捉楼上动静。他悄然掏出铜哨，指节发白。苏见霆暗自比了下兰花指，陆书衡倏然端起热茶，手腕一翻，滚烫茶水直溅下楼梯。青衣少年猝然侧身，冷不防被打湿，惊怒交加。吴老板老声抱怨：“哎哟，客官莫胡来！”
瞬间，窗外巡逻的甲士脚步骤停，气氛紧绷。秦韵瑶拨开窗棂，袖中短刃反射微光。她压低嗓音传话，“别乱动。”穆青鸾加载药粉，悄然洒落楼道，混合湿气，气味带甜微辛。
青衣少年兀自瞪眼环视，嘴角出冷汗。陆书衡温言慢语，“店家，多要一壶热汤，楼下客官衣服湿了，可怜可怜这苦命雨人。”店家倒真信了，忙递来干净布巾，将青衣少年带出门外。苏见霆朝穆青鸾示意，穆青鸾飞快擦过栏杆残留的污迹，顺势将少年轻拂在袖底的“锦”字镶饰抢在甲士入内前拭去。
随即，几名锦衣卫从河沿走过，只阴沉打量一眼，见无异常便渐行渐远。茶铺内外，气氛这才缓和。
片刻后，众人逐渐放下心神。穆青鸾低声笑道：“幸而店家还算机灵，也多亏苏公子观察入微。”她为苏见霆添了一杯温茶，也替秦韵瑶捧上药布，“既然今日平安，休要太累。唯愿他日江湖恩怨，终可有明白结局。”
陆书衡倚窗眺望街市，口中未言，心思却更盛。但见苏见霆虽面带平和，目光却比前几日更深沉些许。他低声自语，“凡事因果层层相扣，昨日之劫虽险，但未尝不是一道分界。既入江湖，不得不前。”
秦韵瑶闻言，目光忽而柔软，低声道：“我昔日所失，今后需一一讨还。若有通道相助，无惧再涉刀锋。”
外头的雨渐止，河面绸缎般柔滑。茶铺窗纸泛着微光，街头的吴老板开始收拾夜市摊点。风声里，似有江湖的呼喊渐隐渐现。
四人对坐，静静望着窗外如洗的江天。夜色虽深，心头却都有了新的思量。茶香犹存，命运的棋局，才刚刚推开下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