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是先于意识醒来的。像一根生了锈的细针,从颅骨的缝隙里扎进来,不深,却执拗地搅动着一片混沌。它不是嚎啕,也不是啜泣,而是一种被磨去了所有棱角的、持续不断的呜咽。细细的,韧韧的,仿佛是从一面厚墙的另一头传来,被过滤掉了所有激烈的情绪,只剩下最核心的、纯粹的悲伤。
林默的眼皮很沉,像两片被水浸透的窗帘。他试图睁开,光线便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刺了进来。不是阳光那种温暖的、带着尘埃味道的金色,而是一种冷酷的、毫无杂质的白色。这种白,像手术刀的刀锋,锐利地剖开了他的视野。他终于用尽力气掀开了眼皮,然后,就被这片无边无际的白给淹没了。
白色的天花板,没有一丝纹路。白色的墙壁,平整得像一块巨大的骨骼切片。白色的床单,带着一股浓重的、几乎要将人的嗅觉也一并漂白的消毒水气味。这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试图把他脑子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模糊的杂念也清洗干净。
他动了动,床单下身l的轮廓显得陌生而僵硬。随着他的动作,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垂下眼。那是一条白色的塑料腕带,牢牢地扣在他的左腕上。腕带的正中央,印着一个漆黑的、毫无感情的阿拉伯数字:7。这个数字像一个烙印,突兀地出现在他视野里。它不代表任何意义,不连接任何记忆,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符号。他的大脑是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旷野,而这个“7”,就是雪地上唯一一个不属于白色的脚印。
是谁踩下的?要走向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抬起右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抚上那条腕带。塑料的边缘有些粗糙,硌着皮肤。他用指腹一遍遍地描摹那个数字“7”的轮廓,从那个短小的横,到那个长长的、倾斜的撇。冰冷的,凸起的触感,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荒谬。他感觉自已像一个刚刚学会认字的孩童,在对着一个陌生的字,徒劳地寻找着它的含义。
我是谁?这个问题像一颗气泡,从意识的深海里缓缓浮上来。但还没等触及水面,就“啵”地一声,碎了,什么也没剩下。
他尝试搜索自已的名字,自已的过往,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我”的碎片。没有。什么都没有。记忆的抽屉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被倾倒一空,只剩下空洞的木头气味。
隔壁的哭声还在继续,像永不终止的背景音。在这片极致的安静与纯白里,那哭声成了唯一的活物,唯一的叙事。它提醒着林默,这里除了他,还有别人。还有别的痛苦。
他转过头,看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窗户很高,镶着粗大的、漆成白色的铁栏杆。阳光就是从那里被切割成一条条整齐的条纹,投射在通样是白色的地砖上,像一架巨大的竖琴的琴弦。他能看到一角天空,蓝得很淡,像被洗过很多次的旧布。
一片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已经微微泛黄,正在窗外那棵看不见全貌的树上,被风吹得一漾一漾的。叶子在动,风在吹,天上有云在飘。外面的世界是活的。而他,被困在这根琴弦的内部。
“吱呀——”门开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戳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上。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护士走了进来,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口罩,白色的平底鞋。她整个人几乎要融进这白色的墙壁里,只有口罩上方那双眼睛,是沉静的、近乎麻木的黑色。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水杯和几粒白色的药片。她的动作熟练而机械,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目光落在林默脸上,没有停留,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这张病床上需要被处理的一个物件。“林默,”她开口,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沉闷,通样听不出任何情绪,“吃药了。”
“林默。”这两个字像两颗石子,被丢进他空旷的脑海里。他能听见它们落水的声音,能看见它们激起的涟漪,但他却感受不到它们的重量。
这个名字,是在叫我吗?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干涩得发疼。
护士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她没有催促,只是用一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反抗是无意义的,流程必须被执行。他慢慢地坐起身,身l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的呻`吟。他拿起水杯,水的温度是凉的,刚好能入口。他将那几粒药片倒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尝出是什么味道,就和着水一起咽了下去。药片顺着食道滑下去,留下一点点苦涩的余味。
护士确认他把药吞下后,点了点头,端起空托盘,转身就走。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问侯。
“等等。”林默终于找回了自已的声音。嘶哑的,像两片砂纸在摩擦。护士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隔壁……是谁在哭?”他问。
这是他醒来后,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护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3床,”她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个老太太。你最好习惯。”说完,她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砰”,像一个句号,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交流。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默一个人。还有那哭声。他现在知道了,那是一个老太太的哭声。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觉好受一点,反而让那哭声变得更具l,更沉重了。他仿佛能想象出一个记脸皱纹的老人,蜷缩在和他一样的白色病床上,日复一日地流着泪。
她为什么哭?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林默这个名字,又承载着怎样的人生?手腕上的数字“7”,究竟又代表着什么?一个个问题,像一群没有巢穴的飞蛾,在他空洞的脑子里胡乱飞舞,撞得他头疼欲裂。
他缓缓躺下,重新将自已陷进那片白色里。他闭上眼,试图在黑暗中寻找答案。但黑暗里,通样什么都没有。
不,还是有的。有那哭声,像永不停歇的潮汐,一遍遍地拍打着他意识的孤岛。有手腕上那个冰冷的、坚硬的“7”,像一枚坐标,将他钉死在这个未知的、白色的牢笼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这片无垠的白色里,有一个哭声,和一个数字。它们是他的全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