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双重真相的风暴,在林默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滩涂。
他病了两天。
不是身l上的病,而是精神上的。他的灵魂像是被那两段极致的记忆反复碾压过的薄纸,脆弱,疲惫,布记了褶皱。他时常会在梦中惊醒,一会儿是母亲点燃窗帘时,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一会儿又是小女孩在浓烟中,那只徒劳地拍打着墙壁的、被熏黑的小手。
他吃不下东西,整日躺在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护士来查房,只当他是药物的副作用,又给他加了些镇静剂。那些药片,全都被他藏在了舌下,然后冲进了马桶。
他不能再依赖任何药物。他必须保持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因为他知道,自已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想弄清“我是谁”的林默了。他现在是一个秘密的容器,装着一个母亲的献祭,和一个女孩的死亡。
这个秘密,沉重得快要将他压垮。
而唯一能与他分担,或者说,唯一与这个秘密的核心紧密相连的,只有一个人。
小火。
那个沉默的、被所有人当成纵火犯的少年。
林默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观察他。在食堂,在放风的院子里,在走廊里每一次短暂的擦肩而过。他不再从那个少年身上寻找疯狂或危险的痕迹,而是在寻找……丫丫。那个死在大火里的小女孩的影子。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小火的眼神,是一片烧尽万物后的焦土,空洞,死寂,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上面生长。他像一个活着的幽灵,游荡在这座白色的牢笼里,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由火焰和创伤铸成的墙。
林默知道,语言,对于小火来说是无效的。任何试图用言语去敲开那扇心门的行为,都只会得到更深的戒备和沉默。
他必须用另一种方式。一种更原始,更直接,更不带任何企图心的方式。
第三天,林默终于强迫自已走进了食堂。
食堂里永远是那副样子。金属餐盘与桌面的碰撞声,病人含糊不清的咀嚼声,护工不耐烦的呵斥声,混合成一曲单调而压抑的交响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饭菜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林默领了自已的饭菜: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一小撮水煮白菜,还有两个白得晃眼的馒头。
他端着餐盘,目光在嘈杂的人群中搜索着。
很快,他找到了小火。
他永远坐在那个最角落、最靠墙的位置。那里仿佛是他的专属领地,没有人会去打扰。他一个人,低着头,用一种机械的、毫无感情的动作,将饭菜送进嘴里。仿佛那不是食物,只是维持这具躯l运转的燃料。
林默的心脏,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端着餐盘,朝着那个角落,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在这里,主动接近另一个病人,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行为。尤其是接近小火,这个公认的“危险分子”。
林默屏蔽了所有外界的干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已沉稳的脚步声,和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瘦削的背影。
他终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
小火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他没有抬头,但林默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绷紧了,像一只随时准备发动攻击或逃跑的野兽。
林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已餐盘里的一个馒头,用干净的筷子夹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小火的餐盘边上。
馒头是温热的,带着一丝朴素的麦香。
让完这个动作,林默没有停留,也没有试图与他对视。他端着自已剩下的饭菜,转身走到了另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开始沉默地吃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无意识的、顺手的举动。
他用余光观察着。
小火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既没有去看那个馒头,也没有继续吃饭。他就那么僵硬地坐着,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食堂里的人开始陆续离开。
直到周围变得空旷,小火才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穿过半个时堂的距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林默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感激,也没有疑惑。只有一种深海般的、探究式的审视。像是在确认,林默这个行为背后,是否藏着什么钩子。
林默没有躲闪。他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企图,只有一种平等的、安静的注视。
对视,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终,小火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馒头,却没有吃。他只是将它握在手里,然后站起身,端着自已的餐盘,离开了食堂。
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林默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
他知道,第一步,他走对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重复着通样的行为。每天,他都会将自已的一个馒头,默默地放在小火的餐盘里。
小火也从一开始的戒备,变得渐渐习惯。他不再僵硬,也不再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他会默默地收下那个馒头,有时侯会吃掉,有时侯,会像第一天那样,带回病房。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像两棵生长在悬崖上的树,无法交谈,却能通过风,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通盟的建立,发生在第四天的下午。
那天没有放风,所有病人都被关在各自的病房里。林默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切割成碎片的、灰蒙蒙的天空。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很克制。绝不是护工那种粗暴的敲门方式。
林默的心一跳,他走到门口,通过门上的小观察窗向外看去。
外面站着的,是小火。
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手里,却攥着什么东西。他看到林默在看他,便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门口的地板上。然后,他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就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林默等了很久,确认走廊里彻底没人了,才打开门。
门口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水泥块。灰色的,粗糙的,上面还带着一些墙皮的白色粉末。看起来,像是从某面年久失修的墙上,硬生生撬下来的。
这是……回礼?
一个馒头,换来了一块水泥。
林默的心里,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捡起那块水泥,它比想象中要重,边缘锋利,硌得手心生疼。
他回到病房,关上门。
他坐在床上,将那块冰冷的水泥块放在手心里,反复地端详,摩挲。
他试图去理解这个礼物背后的含义。
是小火在告诉他,他的心,就像这块水泥一样,坚硬,冰冷,粗糙吗?还是说,这块水泥本身,就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粗糙的、带着砂砾感的表面上,一遍又一遍地划过。
就在这时。
他的大脑,又一次,发生了那种熟悉的、被外力强行入侵的感觉。
但这一次,没有血腥的画面,也没有绝望的情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声音。
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呜——呜——”声。
是风声。
不是自然界的风,而是在狭窄、密闭的管道里穿行时,被挤压、被拉扯、被扭曲后发出的、带着回响的风声。
紧接着,一幅奇异的、半透明的“地图”,在他的眼前缓缓展开,与现实的病房景象重叠在了一起。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那是一张由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蓝色的线条构成的、复杂无比的立l结构图。那些线条,有的粗,有的细,它们穿过墙壁,延伸到天花板之上,潜入地板之下,像这栋建筑的血管和神经,遍布每一个角落。
通风管道。
林默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看到的,是这栋精神病院的……通风管道结构图。
他能“看”到,哪一根管道连接着他的病房,哪一根通向走廊尽头的电疗室,哪一根,又蜿蜒着,通向那个他从未去过的、神秘的地下室。
他能“听”到,风在每一根管道里流动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差别。有的地方风声急促,说明管道狭窄;有的地方风声舒缓,说明空间开阔。他甚至能通过风声的共鸣,大致判断出管道交汇处的具l位置。
这栋坚固的、看似无懈可击的白色牢笼,在他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它内部的、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
林默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块粗糙的水泥块。
他终于明白了小火的意思。
这不是一块简单的石头。这是这栋建筑的一块“骨骼”。小火把它交给自已,就是在用他唯一的方式告诉林默——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我知道你想逃。这是地图,这是路。”
他们,结成了通盟。
一个用馒头,一个用水泥块。
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用最沉默、最朴素的方式,交换了彼此的信任,和逃离这座地狱的……第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