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荒原上残存的细流沿着凹陷的狭道缓缓淌下,一片沉静。沈渊额头的伤口早已结痂,冷风吹过,仍隐隐发痛。他紧握着刀柄,望向昏暗天际的远方,耳边只剩林行止偶尔用随身匕首削木的窸窣声。沉默之间,林行止抬头看了沈渊一眼,挑了挑眉。
“天快要亮了。”林行止随口说道,手中木枝已雕出了鸟形雏影,利落翻转,仿佛将一夜的不安收进掌心。
沈渊不语,只在干裂的唇边吐出轻微的叹息。荒原的静谧有时侯,比暴雨更压迫人心。他将刀缓缓收回腰侧,衣袍早已被露水浸湿,一股令人熟悉的空洞从胸膛深处涌起。
“你还有家要回吗?”林行止收起木雕,话语中夹杂了一丝游牧人的坦荡。
沈渊静了片刻,喉咙仿佛被冷风堵住,吐字艰难。最后只说:“家……已经没有了。”
林行止闻言,似是无意间压低了声音:“沈府那场夜祸……我在北地听人说过几句。”
沈渊的手指猛然收紧,关节发白。夜祸如胭脂泼墨,在记忆深处化不开。静谧之中,那段久未敢触碰的过往在此刻悄然浮现——
他仿佛又回到了沈府那座雕梁画栋、春水映窗的宅邸。那时,父亲沈怀素外冷内暖,每日比剑教子,母亲则以清茶养花,院中桃李不言自芳。沈渊年幼时曾倚在廊下,看父亲通长兄执剑对练,日落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母亲总会捧着一盏灯伫立在回廊尽头,温柔地招呼他晚归。
家族的宴席上,亲眷记座,少年的他在堂前嬉戏,身后总有人温言软语,称他聪慧坚韧,将来必有大成。父亲一声宽厚的笑,总能掩去外面的风霜尘沙。
而这一切,都在那场血雨腥风的夜晚付诸东流。
林行止敏锐察觉沈渊的异样,却不再多言,只在四下望两眼,掏出旧布包裹着的干粮递过去。沈渊没有接,只是低声道谢。
“你父母?”林行止试探着问。
沈渊喉头微微颤动,像是忍了许久,才轻声:“……父母都……都死了。”指节用力掐进掌心,他的声音随着荒原的风,一瞬变得飘摇。
林行止沉默,从眼角余光里打量着他,只是轻轻把干粮放在一块清石上,自已则坐在一旁,继续修理腰间的机关囊。
荒原暗夜未散,沈渊的思绪却穿越泥泞与荆棘,回到沈府的最后时光——
那是灾祸降临前的黄昏,院落里雾气蒙蒙,沈渊随父亲巡视家事。父亲谈及朝堂风云,眼中不见惶恐,只有深藏不露的忧虑。“渊儿,你要记住,权势如刀,剑不可轻拔。遇大难不可自乱阵脚。”
母亲则在一旁煮茶,声如云雾般柔软:“你父亲说的,世事艰难,但善良不可丢。人心也是座城,该守却也能攻。”
沈渊那时年少,有时不懂父母话里的深意,只会在清晨陪母亲选花,到傍晚看父亲修剑,一切宛如温柔的水流,让他心头生出坚不可摧的底色。
这一切,在那个风雨之夜被无情剥夺。
记忆中反复漂泊的场景,捆绑着沈渊的志气与悲恨。他死里逃生时,只来得及带走一柄家传短剑和母亲平日佩戴的玉佩。那玉,如今已失落在逃离的路口,只剩剑依旧在手,而人已不复旧时少年。
林行止见沈渊沉浸在往事,便故作调侃,“你若真想报仇,得先养好身子。一肚子恨,可救不了自已。”
沈渊长久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夜色将身影吞没。忽然,他起身走到荒草尽头,仰望漆黑天幕,脸庞在晨曦前的微光下线条坚毅。
“我会活下去。”他的声音像碎石击水,重重掷下。
林行止起身拍了拍肩:“行。那我陪着你,不过有个前提——帮我修好机关袋,我这手生锈了。”
沈渊略一颔首,蹲下身拾起机关袋,指尖灵巧地解开扣锁,认真检视各部件磨损。荒原的沉寂渐渐随两人的低语开始松动,命运的齿轮,于无声中微微转动。
天色渐亮,风吹过泥泞中的残花。沈渊修理时,脑海却止不住浮现出父亲教他拆解机关的身影:“细节决定生死,每一次翻转,都可能改变命数。”
他手中动作加快,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却不曾扰乱眉眼。
林行止见状,眼底一抹赞许。沈渊随手扭紧最后一枚螺钉,将机关袋复原。林行止接过,低声道:“你果然还是个行家。”
沈渊没说什么,只是将衣襟拉紧,目光在荒原尽头定定凝视。
静谧中,林行止忽然问:“你家传剑,可是沈府的‘冷月’?”
沈渊点头,声音低而坚定:“是。”
林行止神色复杂,轻声道:“北地游牧,传说沈府‘冷月’能破万机关。很多年了吧?”
沈渊指尖一抖,却很快恢复平静,“这把剑,我不会丢。”
荒原上微光初现。沈渊的记忆仿佛渐渐从痛楚中剥离,却在残酷中抽出一缕暖意。那是家族温情在血脉之中的余温,让他即使流亡天涯,也不愿舍弃最后尊严。
林行止见其神色,轻拍他肩,“有事我帮你,没事你帮我,我们结个伴。若是再遇陷阱,你也能帮我拆个路。”
沈渊嘴角微微翘起,虽未言谢,却以行动默许通路。二人沿荒原小径缓步而行,泥泞里一前一后,脚步坚定。
不远处天光渐亮,林行止突然停下步伐,“喏,看——东边那是什么?”
沈渊顺势抬头。远处荒原雾气里隐约浮现一座低矮的残破石墙,墙角残碑下,一缕青烟袅袅,似有余温未散。他心头一紧,本能地拉住林行止。
“过去看看。”沈渊低声道。
二人小心前行,靠近石墙,却见墙上残留着模糊的家族纹饰:一轮冷月,钩画如流。沈渊顿时心跳加速,指尖微微颤抖。
“这里曾是你们家的附院?”林行止惊异问道,目光在废墟中扫过。
沈渊不语,只是走向那块残碑。碑上篆刻已然风蚀,但仍辨得出“沈”字的粗笔。沈渊双膝跪地,抚摸残碑,感受石冷如霜,却仿佛隔世传来父母旧时的温声。
他紧闭双眼,耳畔不知是幻觉还是风声,隐约响起母亲的轻唤:“渊儿,夜深了,快回来。”
林行止低头肃立,未敢打扰。荒原的风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尘封的旧梦就在废墟间流转。沈渊缓缓起身,淡淡道:“这里曾是我儿时常来之地。”
林行止轻声问:“倘若沈府尚在,你会让个怎样的人?”
沈渊凝视残碑,坚毅中带着温柔:“我会守护家族,或许,也会像父亲那样教弟子练剑。”
林行止不再多言,只是把一根刻有鸟影的木雕轻轻放在碑下,以作祭奠。
天光愈亮。沈渊在废墟中搜寻片刻,竟寻得一枚旧时铜纽。铜面已然黯淡,却隐约刻着家族的“渊”字。他将铜纽揣入怀中,如护至宝。
这一刻,他的复仇,不只是为了家族的血仇,更是为了守护那份温情,那本属于沈府的温暖底色。他沉默许久,终于将所有痛楚埋入残碑之下,把重担扛在肩头。
林行止轻轻拍了拍沈渊,笑道:“以后路长,你若觉得孤单,就摸摸那铜纽,想想旧日家人,这样,心头会暖些。”
沈渊点点头,望着新生的朝阳,脸上终于跌落一抹释然。他直起身,望向远方漫无边际的荒原,有了些许踏实与方向。
“林兄,一路上多有劳烦,往后还有更多风霜,你我可要并肩走下去。”
林行止挥了挥手,那独属北地游牧的笑容在晨光下鲜亮,“本来就是通伴。外头那么多阴谋和脏水,至少跟你干净点。”
荒原风起,一路吹散旧日伤痕,携带着刚刚萌发的希望和誓言。
脚步下,泥土悄然松软。一缕朝阳穿破云层,将沈渊和林行止的身影拉得悠长——正如那未完的问道之路,于无数残梦和新生之间悄悄展开。
沈渊再次回头望向废墟,目光坚定。他知晓,复仇不仅关乎鲜血,更关乎守望与成长。他收拾好铜纽与短剑,擦净残存泪痕,沿着前方小径阔步前行。
荒原的尽头,迷雾隐隐,有烟火,有暗影;却于少年心头,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家族痕迹。
而他们的归途,在清晨的寒光中,终于找到了前方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