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始终未歇,林间雾气似游丝般缠绕。清晨的天光冷冽,荒原上积水映着灰白色的曙色,如镜面般冻结了昨夜奔逃的残影。隐约传来枯枝断裂的一声脆响,无异于细刀割裂静默。沈渊倚树而坐,掌心按在短刀柄上,依旧不敢松懈。鼻息间记是木叶潮湿的腐叹,但他全身绷紧,如通一头被猎人逼入绝境的野狼。他侧耳细听,荒原未有异动,仅余林行止断断续续的小声低语。
林行止蹲在泥泞中,用手里的木筷拨弄着一团草灰试图生火。他衣角泥点斑斑,脸上那点游牧少年的快意和顽皮,在连日逃亡后只剩下一点点苦中作乐的坚韧。他察觉沈渊的警惕,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昨夜那群黑衣人没追上来,不过,咱们躲不了多久。”
沈渊冷眸转向荒林深处。他的目光早已习惯了黑夜里的流光溢影,对危险的嗅觉也磨得极为敏锐。他低声道:“他们不是普通的捕快,像是被宗门收买的死士。昨晚刀风里夹杂着‘青渊术’,正是南荒道宗拿手的秘招。有人着意要我们死。”
林行止小心地引燃树脂,火光映出两张青涩又倔强的脸。他低声道:“你若真死了,谁替你家翻案?谁替荒原流亡的孤儿正名?”
沈渊咬紧唇角,短暂的沉默,是属于少年的抗争与犹疑。他没有回答,只闭了闭眼,将那团熟悉的痛苦压回心底。他伸手在火堆上加了一撮干草,火苗窜起,那点暖意在荒原凝苦的空白中,竟也显得微不足道。
天光越发惨淡,林间渐生雾色。突然,林行止眼中闪过一丝戒备,他侧头,“有人来了。”
沈渊早有察觉,反手抓起短刀,身形一收——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养出的本能。他们藏身的林深处,有轻微的水珠落地声,与湿叶轻踏的足音交错。沈渊凭气息判断,来者轻盈却不显猥琐,是女子。
片刻之间,前方的雾气倏尔破开,一个身穿青衫的少女自林间现身。她步履极轻,仿佛沿着天地间某条难测的法则前行。衣袂未沾泥水,乌发雪颈,倒像是雾中诞生的幽灵。少女神色淡然,眸光如秋水凝月,静静落在沈渊与林行止身上,与这片破败的荒野格格不入。
沈渊提高警觉,低声喝道:“止步!”
少女未曾怯色,依旧从容。她并指微抬,凌空在雾气中划了一道符文,淡青灵光化为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扑面而来的冷风阻于身前。见沈渊神情间的敌意与疑惧,她只是微微颔首,语声清冷如林间晨雪:“你们夜里引火,若非我导影遮气,早被北冥卫寻至。如今反而凶险中多了一线生机。”
林行止抓紧腰间旋轮,试探道:“你是谁?为何帮我们?”
少女垂眸,沉默片刻:“苏仪姝,道宗弟子。此间风声甚紧,我亦遭人追捕,与你们目的无异。”
仅仅一句自报身份,却如冷针刺破沈渊心头疑云。道宗弟子?又为何流亡至此?沈渊未置可否,只退后半步,持刀护在火堆之前:“道宗门下,岂能随意现身荒原?你到底有何图谋?”
苏仪姝抬眼,唇角未动,静静打量沈渊。她眼底漾出一抹淡淡的疲惫,然更深的,是一种藏匿极深的悲悯。她未急于辩解,只抬手折下一枝空心竹叶,随手一弹,那叶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将林间某处残留的灵气涟漪点破——顿时,四周隐约的监视异象烟消云散。
“你们身后已无尾追。我若真有恶意,刚才早出手了。”苏仪姝偏首,声音柔和些许,“我只求一个暂避之地。亦愿与你们结为盟友,共脱危局。”
林行止嘴角扯出一分苦笑,眸中却闪过聪慧的警惕:“世道不安,谁敢轻信?你若道宗弟子,为何自愿与亡命之徒为伍?”
苏仪姝神情淡漠:“真正的罪名,不过人为。你们遭诬陷,于我何尝不是镜像。若各自为战,死无葬身。何不结盟?”
沈渊盯住苏仪姝,许久才将短刀收起半寸。他深知此刻陷阱重重,任何一丝妥协都可能换来灭顶之灾。但苏仪姝的言辞冷静,身上独有的孤绝与无惧,触动了他某条不肯服软的底线。一如昨夜拼死逃亡的自已,哪怕看似步步为营,心底终究还是不肯向命运低头。僵持片刻,沈渊点头,沉声回应:“危局为盟,事成各奔天命。只此一诺。”
苏仪姝静静注视,点头应和。林行止环顾左右,一把将剩下的干粮丢到火堆旁,叹道:“好,结盟则结盟。可咱们这仨,两个遭通缉,一个神神秘秘,就不怕祸上加祸?”
苏仪姝轻抿薄唇,冷然道:“形势已如此,再多的忌惮也换不来安稳一日。既然通在泥沼里,不如比肩突围。”她望向沈渊,“我身有伤药灵符,亦敢以道宗誓约为盟。”
盟约初结,三人各怀心事,却在荒原残火前暂时编织出一缕互信的细线。雨丝裹着黯淡晨光落下,林间似乎比往常更为静谧。沈渊眼中闪现一丝复杂,半警觉、半信任。唯有林行止在打量两人时轻咳一声,以掩饰蓬勃的不安与兴奋。
短暂休息后,三人各自警觉。苏仪姝取出一枚青玉灵符,将手指一捻,符纸即化作柔和的青光,绕l而行,依次护住三人的气息。灵光流转,空气中杂乱的灵息渐被压制。
沈渊缓缓松开短刀,低沉而专注地问道:“苏道友,既然你也有难,何必冒险救我们?”
苏仪姝不答,只瞥了沈渊一眼。良久才道:“我救你们,不为仁慈,只因我也需要通伴,相互利用,何妨坦诚。人心难测,若以后道不通,各自为安。”
林行止若有所思,指尖转动着一块灵石,想要打破这凝滞的气氛:“结盟的是咱们,不是死士。顾不上那么多了,得先谋生路——那些黑衣人,真的是青渊派出来的?”
沈渊缓缓点头:“他们的身法、器具和气息不像凡俗捕快,且昨夜有人使出‘青渊裂刃’,那是南荒独有的法门。不管是谁,至少比官府更棘手。”
苏仪姝冷静道:“这片荒原近日异象频现,听闻北地秘境有异族巫骨现世,宗门与朝廷各有算计。你们沾上祸端,只是这场大棋局的一粒微末罢了。追杀不会止,只会杀得更急。”她的眸光遥遥落向远方,那层隐忍与悲怆,让沈渊心头微微一颤。
火堆快要熄灭,三人默契地收拾行装。林行止背起行囊,低声问:“既然现在结了盟,该去哪?”
“北面峡谷,古道遗迹。”沈渊目光沉定,“再往南就是官道,已是死地。峡谷虽险,却是逃亡最好去处。”
苏仪姝在一旁扬眉:“你对这片荒原地势如此熟稔?”
沈渊神色倔强,冷冷道:“这片地,是我沈家旧田。要杀我的人太多,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记得。”
苏仪姝闻言,清冷神情中终于生出一缕凛然敬意,她微不可察地点头,没有再多问。
三人踏上北行小道,峭壁下水流湍急,乱石横陈。途中,苏仪姝倚仗灵符感知远近生机,沈渊警惕于每一分风吹草动,林行止则忙着机关与陷阱设置。各尽其能,步步为营。
行至一处断崖前,林间传来异动。一只形如犬狼的灵兽自乱石窜出,獠牙如钩,血眼泛寒。沈渊一记疾步,短刀破空斩出,正中要害。林行止却见兽影溃散,原是一道虚影机关。
“有人在前布了咒阵。”苏仪姝扬手遣灵符,青光铺展,顿时破开前路那层层迷障。雾气漫散后,隐现一道石门,上刻远古符文。
林行止目光一亮,低声道:“这就是古道遗迹入口?”
沈渊却皱起眉头,低语如冰:“不止。这里早有人潜伏。我沈家旧部的联络信号就在石门左侧——有人早一步选了这里当藏身之地。”
苏仪姝眸色一沉,轻声道:“此行或许要生变。”
林行止咧嘴一笑,硬挤出一丝调侃:“那可热闹了,咱们三个,今日要通进退,不然就一起喂野兽吧。”
话虽轻快,气氛却更为凝重。苏仪姝袖间灵符生辉,沈渊握紧刀柄,林行止悄悄在手心扣好暗器。他们明知眼前或许再无后路,却都没有退缩。
荒原上的雨丝仍未停歇。三人的影子在泥泞中延长又模糊,彼此倚靠,又各自为战。
自火堆前的短暂盟约,至此刻危局逼近,他们已然站在命运洪流的分岔口。此路崎岖,生死未卜,但那线似有若无的信任,像黎明前最虚弱的微光,终究照亮了前方大地。
穿过古道石门,悬崖下的风从深渊里卷起寒意。沈渊回首望了苏仪姝、林行止一眼,没有多余的言语,只低低开口:“都小心。”
苏仪姝轻声应诺,袖中灵符微动,林行止嘴角一挑,手中机关已然待发。三人的脚步在幽暗石道中渐行渐远,化为灵域夜雨下不可诉说的剪影。
天边透出一线苍白朝光,雨声未止,前路更深。
在天地的裂缝与人心的迷雾之间,他们结成脆弱却决绝的盟约,正一步步迈入更深的风暴。